小說：小鎮棋聖
文/劉德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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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先生看棋，但從不下棋。
小鎮人以好棋聞名，其中不乏高手。章先生從小喜歡看棋，棋攤一蹲，聚精會神，直至雙方罷了戰，他才揉著麻木的雙腿站起來，伸懶腰，打呵欠，然後看著別人都離去了，自己才隨後而行。
章先生從來不下棋是有緣由的。那時鎮上有名的棋手姓魯，人們尊稱「魯公」，一是因為他輩份領先，二是由於他棋藝高超，所向披靡。
魯公成名，頗有些傳奇色彩。1942年，小鬼子侵入小鎮，聽說小鎮是象棋名鎮，卧虎藏龍、高手林立，領頭的文化鬼子山本一郎大佐便將全鎮的人集合起來，聲稱要與鎮上的絕頂高手對弈。如果沒有人勝他，全鎮的人統統殺光。愛子如命的鎮長不願鄉親們受累，勇敢站出來，願與鬼子對弈三局。鎮長竊思，「一個東洋鬼子，難道比自己更懂中國象棋不成？」山本一郎將一個碩大的棋盤擺在廣場戲台，為顯示公平，山本居然從京城請來號稱中華第一象棋國手的紀公作裁判。
鎮上的人並沒有感覺到刺刀下的恐怖，反而鴉雀無聲，屏住呼吸，期待這場性命攸關的廣場對弈取得美好結局。
棋局擺出來，讓鎮長倒吸了一口涼氣，居然是象棋四大名局之一的野馬操田。鎮長執紅，山本執黑，山本禮請年長的鎮長先行。車一進四 象5退7，車一平三士5退6，倆人忘卻天地，很快進入激烈的比賽狀態。經過近4個小時昏天黑地的廝殺，體力不支的鎮長最終0：3敗下陣來。鎮長氣急攻心，長噴一口鮮血倒地不起。臨終前，他告訴家人轉告鄉親們，山本的棋技深不可測，千萬小心莫上棋局設置的誘敵圈套。
山本洋洋得意，傲慢十足宣稱，三日後9時前，若鎮上絕頂高手再不出來與之對弈，他將大開殺戒，雞犬不留。
三日後，山本又如期將棋盤擺在了廣場戲台上。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山本在數著倒計時：3秒、2秒……
「慢，我來和你下。」一位年輕人站了出來。他一字一頓告訴山本，「我要與你一局定輸贏！」
「好！」山本居然爽快答應了。
這次，山本擺出的是四大江湖名局之首的七星聚會。在黑白棋盤上，倆人炮二平四卒5平6，兵四進一將6進1廝殺起來，最終，經過兩小時的激烈廝殺，執黑的年輕人以帥五平四，象5進7獲勝。
鎮上沸騰了，這位叫魯濟的無名小卒就是後來的魯公。他不但救了全鎮人，而且一戰成名，成為圓數十里尊崇的棋神。
解放後不久的某天，鎮上來了個外鄉人，要和年近六旬的魯公對弈，消息不翼而走。圍觀者蜂擁而來，里三層外三層，將檯子圍得水泄不通。
章先生當時還年輕，蹲在路邊，魯公駕炮驅馬，擺起攻勢，那外鄉人也不示弱，長驅直入。人們似乎都不再呼吸，樹葉也彷彿不敢搖動了。棋到中局，外鄉人一個跳槽馬，馬後炮，「不妙、不妙。」魯公自言自語，腦門上滲出了汗珠，順著鼻樑慢慢爬下……
知趣者已經走開，章先生蹲在路邊，看得入了神。竟然伸出了手替魯公走了一招「外將！」不料老將對空。魯公大怒，一掌打去，章先生臉上頓時像開了一個雜醬鋪，鮮紅一片……
魯公敗了，即使沒有章先生，魯公也敗定了。但鎮上的人都憤慨章先生。說他可惡，居然敢動魯公的棋，給鎮上人丟了臉。後來就沒有人找他下棋了。時間一長，章先生也只能乖乖呆在一邊看棋了。從此，章先生看棋謹慎了許多，從不動口動手，更不和人對弈。見別人擺棋，只是怯生生地躲在後邊看。
歲月匆匆，如今，章先生白了鬍子，謝了頭頂，變成更加猥瑣的章先生了。每逢街上擺棋，章先生總把雙手交叉進碩大的袖筒里，在人群外直轉。太陽照在謝了頂的頭上，忽閃忽閃，象回憶著歲月的悠長。
章先生轉兩圈就停下，踮著腳，拉長脖子往裡瞧，然後章先生就跺腳、搖頭，長嘆一口氣，竟濺出許多唾沫分子，掛在白鬍子上，晶亮晶亮。
過些年，魯公仙逝了，魯公的兒子就成了遠近聞名的棋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小鎮上同樣對魯公的兒子頂禮膜拜，言聽計從，尊稱他為「魯爺」。
魯爺和常人下棋，從來不動車。每逢對弈，他先伸出手去，按按自己的雙車，意思是雙車不動，便可獲大勝。然後雙手一揮，叫聲「開局！」
其實，魯爺和章先生同歲，但魯父的名聲威望卻使章先生望塵莫及。每年全縣棋賽，魯爺總是名列榜首。今年和往年不同，據說要組織全省大賽，縣裡通知了魯爺早作準備，離開賽時間還有5天，魯爺想找些老手練練棋，提提手氣。可方圓數百里有名的棋手都是常客，相互了解得入骨，不經戰，不帶勁。魯爺就在院子里漫步，靈光乍現就想到了章先生。章先生看了一輩子棋，從沒有下棋的機會，更不用說與名手對弈的經歷。章先生棋藝到底多深多淺，誰也說不準，摸不透。魯爺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於是決定月夜造訪章先生……
章先生見魯爺來訪，受寵若驚，忙不迭地說：「不敢不敢，魯爺棋藝高超，又是家祖相傳，遠近聞名，不敢不敢…」章先生雖嘴裡說不敢，但心裡不竟痒痒起來。自己一輩子光看棋，若不和別人對弈一次也太不值了。能和魯爺這樣的高手殺上兩局，縱是輸了，也不會被人恥笑，此生足矣！」
章先生想著，又經不住魯爺的再三懇求，就點了頭。
於是棋盤就擺在廣場戲台。鎮上人只知道章先生從來沒和人下過棋，甚至認為章先生根本不懂棋術，圍觀純屬無聊瞎看。現在突然聽說他把棋盤擺在了戲台，而且要挑戰魯爺，一時成了爆炸新聞，眾人像搶食的麻雀一樣紛紛飛來。兩軍對壘，魯爺不慌不忙，伸出手來按按自己的雙車。揚起手叫了開局。然後跳馬駕炮，移兵安營。章先生也不示弱，長車拉出，直抵黃龍。章先生越攻越猛，雙車逼近對方老巢，魯爺漸漸支持不住了。
「保帥要緊！」魯爺破了多年的慣例，慌忙拉出雙車，守住楚河。章先生三面夾擊，氣勢如虹。魯爺節節敗退，終因人馬損失太重，只得偃息旗鼓。
第二局一開，魯爺攻勢在前，打破慣例。先後出動雙車守住楚河，進攻漢界。棋到中局，不料營房空虛無援，被章先生一炮打入營中……四周的空氣已經凝固，只有擺棋聲呯呯直響。局末，章先生佔了上風，集中兵力，一鼓作氣殺到營下，魯爺左攻右阻，前後受敵。慌亂之中被章先生大刀挖心。
「好棋技！」魯爺收了棋。
「好棋技！」圍觀者散去，嘖嘖稱讚。
「棋聖，鎮上出棋聖啦！」人們奔走相告。章先生滿面春風，一日之內威名大震。他怎麼也沒有料到自己能勝魯爺，高興之餘，想到自己看棋一生，到現在才有機會施展棋技，出人頭地，不禁悲喜交加，淚染長須。
由魯爺推薦，縣裡批准，五日後的全省棋賽由章先生應戰。全鎮人雀躍起來：「哎呀呀，真想不到，章先生棋藝如此深不可測，勝了魯爺，這次定能獨佔鰲頭，為小鎮人爭光！」
離比賽還有三天，縣裡要派車來接章先生。這天早上，人們都早早起了床，一來為章先生送行；二來也想看看棋聖臨行前的氣度……但突然傳來消息，說章先生凌晨時斷氣了。章先生死了，的確死了。一生只做了兩天棋聖，練了三局棋。
鎮上人都說章先生沒有做棋聖的命，這是老天安排的。還有人說昨晚西邊天上，有一顆星星墜落了，可能與章先生之死有關。
而鎮上一個讀過私塾的古稀老先生卻哭得很傷心。別人問其緣由，那老先生獃獃地愣了很久，卻答非所問地說，「章先生在死前紅光滿面，連勝三局，此乃迴光返照者也。」
大家一片唏噓啞然。
（圖片來自於網路）
【作者簡介】劉德良，重慶市作協會員，北碚區作協理事。已在全國省級以上報刊發表作品500餘萬字，有作品入選多種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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