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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宏達:文化的救亡與清理重建——紀念南師誕辰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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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源自南懷瑾學術研究會、南懷瑾文教基金會,作者授權發表,轉載請註明出處。

文化的救亡與清理重建(增訂版)

——紀念南師誕辰百年

文/馬宏達

文化的救亡與清理重建

依中國文化,生者年齡始於入胎,故以虛歲稱齡。逝者忌辰紀念,由其出胎獨立為人始計,故稱周歲。戊戌(2018)年,是 南師懷瑾先生誕辰一百周年。98歲的劉(雨虹)老師囑我為文紀念,我卻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談在 南師身邊百月余的見聞嗎?寫本書也道不盡。評價 南師嗎?我沒那資格。何況我自己做得也很差,有負師恩。

其實,南師的《狂言十二辭》,早已預先概括了自己的生平。

雖如此,斗膽姑妄言之,我個人看法,南師是於國家民族前所未有之歷史大變局中,投身歷史文化的救亡、清理與重建,融通古今中外,為蒼生立心的繼往開來者。為此他投入了畢生精力,死而後已。這是他一生的主脈,也是他的歷史使命。其餘的濟世利他事迹,是在此主脈下的隨機應用,也是他對「什麼是真學問」的現身說法。

在此歷史大變局中,古今中外的種種洪流交匯激蕩不已,河山滄桑,文運多舛,處於其中的人們,上下浮沉,淹沒無數,活下來的,也很茫然。 南師首先是這個大歷史背景下的求索者,「知君兩件關心事,世上蒼生架上書」。在判定英雄安天下的路線非其因緣後,他選擇了文化的救亡與繼往開來,直至終身。

所謂「文化」,廣義講,包括了人類的一切,從衣食住行到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思維方式、禮儀規則、社會組織、倫理道德、生活方式、風俗習慣、文學藝術,從政治、法律、經濟、軍事、金融到歷史、宗教、哲學、科學、技術……而這一切,從世界到中國,皆在空前的巨變未定中。

若把人的身心,比作電腦,身體是硬體,文化便是軟體。一個人,從懷胎到出生,受教育、工作、生活乃至一切努力、經驗、閱歷,連同不斷受到的熏陶、染污、影響,如同電腦裝入了各種軟體(包括病毒),這就是文化,是人們身心反應和行為的依據和指南,且由於人心的複雜特點,一旦根深蒂固改變極難,遠不如電腦軟體裝卸方便。遇事,「軟體」會習慣性近乎自動反應,發生識別、是非判斷、喜怒哀樂、身心行為……此過程因極其微細複雜且習以為常,人們很難自覺自知。不同「電腦」的「軟體」同異互見,相斥相吸,甚至互為病毒。即使同一部「電腦」,「軟體」也常會自相矛盾。

當文化變亂時,勢必導致人心「軟體」的混亂與茫然,導致行為混亂,個人煩惱與社會問題,必定紛至沓來,層出不窮。

中國的歷史文化,是世界上唯一五千年連續不斷的四維空間歷史文化,如一整體巨人,是人類歷史文化博覽館中獨一無二的偉大瑰寶,其中一切經驗教訓皆很寶貴。但是,百年來,她一度命如懸絲。

歷史文化如同河流,源清流濁、法久弊深是必然的,陰陽相依,福禍互變,過猶不及,因果難料,清理與重建是必要的。然而,歷史的波雲詭譎錯綜複雜,不是象牙塔中從容不迫的路線圖。更何況龐大的慣性因循勢力與現實的利益盤根錯節,使得任何清理與重建都困難重重——不止舊習慣舊利益格局積重難返,且遠因近果、小格大局、此是彼非、利弊互變,更是難上加難。同時,中國乃至世界的歷史文化之浩瀚汪洋,孰能望其涯際?芸芸眾說,或摸象自是,或一葉障目,或泥於一隅,或小知不明大知,小年不知大年……回首百年前,救亡烽火急,前人來不及也沒能力釐清歷史文化的是非曲折精粗源流,亟不可待加上矯枉過正,便迅速滑向了玉石俱焚、全盤否定。

現實世界之複雜,不是古今中外任何一個思想、主義、技術、辦法或個人便可達成,而是無數偶然必然因素條件綜合互動而形成的,且變動不居。那些把複雜現實皆歸咎於或歸功於某文化思想或某因素的想法,未免一葉障目;或者以為採用某個思想或價值就可包治百病,那多半會包致百病。可惜這種思維一再泛濫於世。

當一個國家民族對自己的歷史文化持全盤否定態度,如同一個人將自己與列祖列宗的一切過往與精神世界一筆抹殺丟進垃圾筒,無異於靈魂自殺,她在世界各國與民族之林中如何抬得起頭、挺得起脊樑呢?失去自信,進退失據,難免跟在別人後面邯鄲學步亦步亦趨,如何能有自信而獨立自由的精神煥發源源不斷的創造力呢?人畢竟不是電腦可以迅速更換軟體就成了新人。即便政治經濟軍事科技再強大,對自己國家民族歷史文化的認知也永遠是每個人生無法逃避的課題,那是「我是誰」「我從哪來」「我要到哪裡去」等生命根本問題的一部分,是每個人生坐標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歷史上的文化,有的對當時有效,對現在不一定有效,但不應犯以今非古的邏輯錯誤,不尊重其歷史價值。仍對現在有意義的,尤其很多寶貴的精神與經驗教訓,更應汲取與發揚、發展。中華優秀文化對現代的意義與價值是毋庸置疑的。歷史上沒有如今卻面臨的新情況,當然要與時偕行創造新文化來應對。中華文化有無數寶貴精神,其一便是與時偕行的變通思維與生生不息精神。

百年前開始的新文化運動倡導科學與民主,逐步引領了這個時代。

科學求真求證,培育了可貴的科學精神,一代又一代人,在前人的基礎上,學習、肯定、尊重前人的努力與成果,但不迷信權威固步自封,鼓勵發揮想像力,解放創造力,保護知識產權,鼓勵嘗試、創新、試錯、容錯、糾錯、證偽,不斷開拓未知領域。

這種精神與經驗,在人文文化領域,同樣有其借鑒價值,有助於煥發人文文化領域的創造力與生機活力,打破偶像化、完美化、教條化、壟斷化、固化僵化思維。

其實,人文文化,應當鼓勵發散思維與歸納思維並重,多角度多維度開放性的思考與發揮,可彌補「標準化答案」帶來的局限與偏執。畢竟,學問是用來探索、解釋、改善自己和世界的,其價值在於自覺自助自立自強,在於濟世利生造福社會,在於「參贊天地化育萬物」。而生活和世界是極其豐富多彩且複雜多變的,學問一旦止步於權威壟斷化、教條化、書面化、標準化,便與作繭自縛、畫地為牢、紙上談兵銜接了。孔子的教育提倡「啟發」「舉一反三」「聞一知十」云云,《中庸》倡導「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皆遠超近人所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包括了鼓勵學人獨立自由思考、縝密審慎求證、自立自覺自強、知行互動統一,鼓勵活潑潑的創造性發散性思維、變通思維與歸納思維並重,而絕非鼓勵教條化、標準化、脫離實踐化、固化僵化思維。

同時,科學技術也解決了很多具體而實際的問題,帶來空前豐富的物質生產與生活便利。但另一方面,技術的「雙刃劍」問題也愈加凸顯於世,如何應對,是人類無法迴避的重大課題。並且隨著技術爭先恐後遍地開花式創新,給世界帶來的顛覆性變化此起彼伏愈演愈烈,機會與風險不斷湧現,人心的正常承受能力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和壓力,世界的未來走向愈發難測,種種可能性並存,失控的風險在積聚。

中國古人並不缺乏自然科學研究與技術發明的天賦、才華與成果,但是中國古代並未持續鼓勵科學技術的研究與創新,對此世人有種種猜測解讀,甚至以一時的成敗來抹殺領先世界千載的歷史文化。其實從某種角度看,毋寧說是古人基於前瞻思考的主動避險選擇,只是後來繼起者固守成例未能知己知彼及時變通,遺患後世。諸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道德經》),以及「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莊子》)等等哲思,的確是現實的反映,今日世界仍未跳出這些忠告的掌心。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當別人開始拚命發展科學技術並用於國際競爭與征伐時,若不迅速趕上,自保尚難,遑論其餘。

另一方面,也要認識到,科學距離揭示世界與生命的根本奧秘還很遠,還無法提供終極確定的世界觀,以及基於其上的人生觀、價值觀,也沒解決善和美的問題。「三觀」以及真善美等等問題,還需參照既有文明成果,儘管既有文明成果彼此之間存在爭議。

民主在制約權力濫用,保護個體權利,鼓勵個體創造,集思廣益等方面,取得了很多成果。同時,在實踐中也出現不少問題和困惑,如何揚長避短是世界各國的難題。近人多持中國古代皆專制集權論調,當然也有反對此論的研究與著述,還有研究西方民主與中國古典文明西傳確有淵源者。

不管怎樣,不論哪一味葯,關鍵在於運用得當,用得不對都會出問題。科學與民主,同古今中外其他價值一樣,在社會實踐中,也存在陰陽相依、過猶不及與福禍互變等問題,一不留神同樣會造成問題甚至變為文化包袱。

而且,只有科學和民主是遠遠不夠的。人類社會有追求真善美反對假醜惡、追求秩序反對失序、追求公正反對弱肉強食等等訴求,需要系統、充實而合情理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作為人生的信仰、座標系與指南。而且人是有感情、情緒的,感情、情緒幾乎左右了人生,所謂理性也往往服務於感情、情緒。用什麼來料理感情、情緒呢?只靠科學和民主,遠不足以指導人們的日常行為,不足以安身立命,撐不起這個複雜而深邃的世界。科學、民主、權力、政治、經濟、軍事、金融、資本、法律、媒體、制度……畢竟操之在人,至少受人影響很大。人們的性格、品德、智慧、見地、信仰、思想、道德、倫理、情緒、慾望、習氣、志願、人文修養、經驗閱歷、利益關係、社會關係、財富條件甚至健康狀況等等,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其行為抉擇,人性與機器畢竟大大不同,遠非科學民主自由可以料理,也使得世界充滿了變數,歷史永遠不會「終結」。

「新文化」年青時髦而氣盛,彷彿青春期的少年,逆反並掙脫古老前輩演變下來的重重局束,勇敢探索新路,於百年來的艱苦卓絕奮鬥中,帶領古老的民族國家重新獨立自主,並快速步入工業化現代化時代,代價巨大,成就輝煌,非常值得自豪和尊重,也需總結經驗教訓。面對複雜深邃而變數頻仍的現實挑戰和需求,如何進一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任重道遠,還須朝夕惕勵,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在實踐中不斷總結經驗教訓,不斷汲取古今中外文化精華,不斷充實理順,才能更好地繼往開來。

南師處於世界與中國歷史文化如此空前巨變的一百年中,他明白文化變亂的後果,「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他以知其不可而為之、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精神,在這段關鍵的歷史時期,不計代價,不計成敗,不避譏嫌,義所當為則為之,弘毅承當,畢其生默默做著文化的救亡與清理重建工作,也為解決上述「雙刃劍」問題提供著自己的智慧。他沒有白白努力,無數讀者在共鳴,「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

如今,青春期的少年已成長為青年,「新文化」要認祖歸宗,處理好與五千年歷史文化的關係,融通血脈,去蕪存菁,以致根深葉茂,生生不息,當然值得激賞。只可惜,真正的文化大才卻已青黃不接。

何為真學問

什麼是真學問?記憶知識、會考試、寫文章著書立說,乃至種種學銜頭銜榮譽云云,可以代表真學問嗎?當然,也不代表沒有真學問。

南師在《論語別裁》中有這麼一段話:「學問不是文學,文章好是這個人的文學好;知識淵博,是這個人的知識淵博;至於學問,哪怕不認識一個字,也可能有學問——作人好,做事對,絕對的好,絕對的對,這就是學問……學問不是文字,也不是知識,學問是從人生經驗上來,作人做事上去體會的。這個修養不只是在書本上念,隨時隨地的生活都是我們的書本,都是我們的教育。所以孔子在下面說『觀過而知仁』,我們看見人家犯了這個錯誤,自己便反省,我不要犯這個錯誤,這就是學問。『學問』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他這個研究方法,隨時隨地要有思考,隨時隨地要見習,隨時隨地要有體驗,隨時隨地要能夠反省,就是學問。開始做反省時也不容易,但慢慢有了進步,自有會心的興趣,就會『不亦說乎』而高興了。」

這段話實際是對「學而時習之」的闡揚。「學」者覺也,學靠覺,也為了覺,上至天地人,下至醬醋茶,乃至家國天下,從「怎麼回事兒?」到「怎麼辦?」無所不包。「習」代表實踐、致用,解決實際問題。學以自覺、學以致用是「學習」的題中本有之義。學習、學問,與自覺覺他、學以致用、經世致用、內聖外王(內養外用),一脈相通。

南師對「真學問」的闡發,溯本歸元,振聾發聵,卻不知喚醒了幾多人。不幸的是,久遠以來,學問的標準早已異化為種種表面形式,忘記了身體力行、自覺覺他、學以致用、經世致用、內聖外王的「初心」。這種錯位與顛倒,於國、於世、於人,是何因果?非常值得反思。

南師的學問不止源於書本,更多是源於實踐、閱歷、經驗乃至交遊。比起書本,他的「不言之教」(身教,身心行為)更值得人們研究、思索。你看他數十年春風化雨化導無數,再看他對祖國統一、經濟建設、國防科技、法制建設、國土改造、高校教育、學術研究、兒童教育、中醫現代化、慈善公益等諸多領域的推動與貢獻(參看南懷瑾學術研究會網站www.nanss.org「大事貫珠」等欄目),再研究他的願力、意志、氣度、襟懷,他的弘毅、博學、篤行、擔當,他的出處、行止、操守、品格,他的定慧、喜舍、方便、慈悲,他的俠義、韜略、文武、縱橫,他的光風霽月、道德文章,他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他的難行能行、難忍能忍,他的自立立他、自覺覺他、經世致用、天下為公……這一切言傳之外的身教,所體現的豐富學養與人格力量,所帶給人的啟發、感化和激勵,難道不是對「何為真學問」的現身說法嗎?不是留給歷史文化的寶貴財富嗎?很多人奇怪,為何閱歷經驗見識越豐富者,對南師的身教越是敬仰,對其言傳越是心有戚戚焉。若從上述角度研究,就不難理解了。畢竟實踐與閱歷這本大書的學問,紙上談兵是無法讀懂的。

可以說,南師是「聖之時者」,他非常務實,法無定法,隨機應變,因機設教,不會困在一個框框中,絕不是僵化的老夫子或紙上談兵的書生。

即如平時聽他講話,看他做事,讀他的作品,也要別具慧眼。有時候,正言若反,反言若正,曲而周全,並非表面意思。有時候,只是彼時彼刻彼因緣的方便權宜說法,切莫刻舟求劍作教條看。有時候,若無人情世故的深刻歷練,對他及事物背景又缺乏了解,難免會錯了意。

他用「一無所長、一無是處」的自評,警示大家放下偶像崇拜,不要依賴他,要靠自己,要自覺自立自強。他用《別裁》《旁通》《他說》《諵譁》《臆說》的標題來提醒讀者,這只是他一時的觀點分享,莫作標準答案或刻舟求劍看,其意在於啟發讀者的興趣與慧思,步入自覺探索之路。讀者若能由此而深入歷史文化與現實未來的探索與思考,舉一反三,乃至聞一知十,青出於藍,活學活用,改善自己,造福社會,必是他所樂見。他的目的絕不是塑造自己的光輝形象,「既不想入孔廟吃冷豬頭,更不敢自己杜塞學問的根源」(《孔學新語發凡》),而是啟發世人自覺自強,推動國家民族的富強,建設人類的和平與福祉,「為今後我們的文化和歷史,承擔起更重大的責任。」(《孔學新語發凡》)

有教無類

有人說,南師門下什麼人都有,很複雜,三教九流,各領域各階層,工農商學兵、黨政軍經教、智力勇辯、賢愚不肖、英雄豪傑、忠奸平庸、貧富貴賤、左中右派……至於讀其書受其影響但未見其人的讀者,那就更是各色人等不計其數了。也有人說「某某是其學生,所以做老師的也未必高明」。

首先,南師說過多次,沒有南門。他不同意門戶觀念,也常說自己沒有學生。

其次,他有教無類,不論你身份地位個性品格思想如何,有緣相遇者,他總是希望對其有所幫助,希望其人有所改善有所進步。

再次,任何一個老師,都不缺不肖的學生。即如釋迦孔老耶穌,也不缺不肖甚至欺師滅祖的學生。教育畢竟面對的是個性習氣堅固的凡夫,而不是聖賢。教知識容易,改變人難,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教育的成效,尤其在人品習氣上,影響其在固有基礎上有所改善,已經難能可貴了。換言之,不肖者受影響後,也做了些好事,那便是教育的成效了。若寄望其大改變,未免期望過高。

南師說「無南門,無學生」,既是永不居師位的謙沖自牧,也是鞭策學生自覺自強的慈悲方便。既是反對一切門戶之見畫地為牢黨同伐異,也是「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同時,也點出了教育的深層原理——師是師,生是生,知識技術可傳承,但智慧、人格、品德、修養、做人做事的格局氣象乃至閱歷經驗,只能影響,卻無法傳承,各人只能自負其責,互不相代。至於形而上道的所謂「傳承」,是見道或證道者「可重複驗證」的心心相印,而非徒具形式的證書或自稱的「接棒」。

世間治平

南師不僅深入探索生命真諦,對人民、社會、國家民族乃至人類的現實福祉也抱著深切關懷,為此他不拘於古今中外任何一家一派一格,而是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君子不器,海納百川,融貫通達,內養外用並重。他已出版的著述很多關乎世間治平。他推薦給人的書,多是教導做人做事。他一生的行履,彰顯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優秀精神,現身說法體現著出世入世的圓融無礙,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的知行統一。

南師說:「有些人提到中國文化就說儒家,我說不對,儒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還有些學佛的人認為要想國家太平,除非用佛法來統治,我說那也不對,釋迦牟尼佛講過政治嗎?他講十善業道、因果報應,假使用佛家思想搞政治,那這個國家完了。要使國家社會能夠平安有序,不但需要儒家、佛家、道家,諸子百家的學問都同樣重要。」(2008年8月初「中國傳統身心性命內修外用之學的傳習班」課程)南師所說的這個「諸子百家」,不止是傳統文化的諸子百家,廣義而言,包括了古今中外的優秀學問。

「現在你們年青人又要成佛,又想入世,講治世之道不要先研究儒家、道家,要先研究《管子》。《管子》是上古道家的文化傳統,是孔子很佩服的人。可惜我們現在的國家,到今天還沒有完備的體制,因為不懂得《禮記》,不懂得《管子》,管子治理國家講發展經濟,而且管子懂得修道,有他自己中心的修養。」(2008年8月初「中國傳統身心性命內修外用之學的傳習班」課程)

「修道難啊!我勸你不要修,年青人搞這一套我都反對。有同學問我,老師啊,你不是十幾歲就修起來了嗎?你怎麼反對我們呢?就是因為我十幾歲開始,我深知其中之艱苦,所以我勸你們不要修。你們玩這一套學不成佛,人也做不好,結果呢,神里神經的有什麼好處?規規矩矩走一個孔孟之道,人道修好,天道也完成了,做好人做好事,多好!何必搞這個呢?」(《我說參同契》)

「道家喜談兵而言謀略,儒者揭仁義而力治平。道家如良醫診疾,談兵與謀略,亦其處方去病之藥劑,故世當衰變,撥亂反正,舍之不為功。儒者如農之種植,春耕秋割,時播百穀而務期滋養生息,故止戈而後修齊以致治平,舍此而莫由。」(《前言》)

「佛家明心見性的智慧,道家全生保真的修養,與儒家立己立人,敦品勵行,以及世界大同的理想,如能與西方文化交流融會,必能補救科學思想的不足,拯救物質文明的所失。」(《東西精華協會中國總會的任務》)

「生在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今天,我們將何以自處?我們雖失望,但不能絕望,因為要靠我們這一代,才能使古人長存,使來者繼起。為了想挑起這承先啟後的大梁,我們一方面要復興東西方固有文化的精華,互相截長補短,作為今天的精神食糧;一方面更應謀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會,以期消弭迫在眉睫的人類文化大劫。」(《東西精華協會宗旨》)

「喚醒近世東方各國,使他們恢復自信,不再捨棄固有文化的寶藏,而一味盲目地全盤西化。重新振興中國人文思想的精神,以糾正西方物質文明的偏差。溝通東西文化,以謀人類的和平與幸福。」(《東西精華協會中國總會的任務》)

「南先生認為,中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進入國運轉盛的新時期,一切有志者應為國家民族效力,而不要沉湎於仙佛之道。1991年2月初,南先生在給我的一封信中又強調:『我常說在我們這個時代,希望多出幾個英雄,不是多出幾個仙佛。況且成仙成佛還做不到,開悟了又怎麼樣?!出幾個英雄,把這個社會搞安定,把天下搞太平,然後再搞仙佛之道。』」(王雷泉《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南懷瑾先生文化史觀述略》)

以上略舉,提醒讀者,南師非常重視世間治平、國家富強文明與人類文明和平,絕非只重心性與道德修養,更非復古或唯傳統主義者。他主張融會古今中外文化精華,溯本歸元,培植根本,經世致用,並且「日新又日新」,才能繼往開來。而中國歷史文化的精髓,心性與道德修養固然重要,與時偕行世間治平的豐富經驗教訓也極為寶貴。

毀 譽

有人關心別人對南師的評價毀譽,以我對南師的了解,答案其實很簡單——生時非其所計,逝後豈會在意。義所當為則為,盡心儘力已矣。

他為國家民族乃至人類盡心儘力了,這就足夠了。他才不會在乎身後的評價。甚至說,他留下那麼多文化遺產,世人是否珍重,他也不會放在心上,他未學佛前就是很瀟洒的個性,說放下就放下了!他在世時甚至說,「南懷瑾」三個字不過是個代號,與他無關。可以說,如何評價他,以及對其文化遺產如何處理,對逝者並無意義,所謂意義和價值是對生者對社會建設而言的。

其實毀譽(包括謠言)是每人人生的一部分,有其社會影響和導向的作用。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誰人背後無人說,不遭人嫉是庸才。常言道「人生難得一知己」,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但丁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可見真了解人與事有多難。人皆常有「不虞之譽,求全之毀」,莫名其妙的毀或譽何其平常,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謗隨名高更是世情常態,歷史的評價也常有翻雲覆雨的無常變化,即如孔老釋迦亦莫能外。尤其網路時代,注意力成為稀缺資源,為了吸引眼球,標題黨、不實信息乃至謠言更是鋪天蓋地,形成信息時代少「信」息的怪現狀。

我到尼泊爾印度參訪時發現,印度教講釋迦摩尼佛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毗濕奴的第九化身,而其職能竟是用錯誤理論迷惑人使其墮入惡報者,不禁令人想起「批孔」。有趣的是,有些佛教徒則說印度教的三大主神梵天、毗濕奴、濕婆早已皈依佛教,成為佛教的護法神。由此想到陸遊詩云「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不禁莞爾。

人類的認知逃不出盲人摸象。而且,人的一生,是無數因緣條件互動的現象軌跡,每種因緣與其他條件互動而無常,想捕捉全貌,幾無可能,最多不過「象其物宜」而已。更何況很多認知或言論的背後,受著情緒、利益或陰暗心理的驅使,以及器量、見識、境界與閱歷的局限。

再如這些心理,大部分人都有:責人嚴,責己寬。或慣於以自己都達不到的標準去苛求別人。或以微瑕而否定全璧,不知推己及人忠恕之道以及「聖人寡過」之理。或看到有人批評,便失去信心,實則需要提升自身獨立思考能力和批判性思維,否則難免隨風倒。或喜歡塑造偶像,高推聖境,然後以想像的完美標準要求之,若不合己意,便煩而惱之。不知孔老釋迦耶穌若活在我們身邊,是否合乎我們的標準?

總之,種種情形、種種心理不一而足,世間相從來如是。所以說,人生對於毀譽不要太在意,時間精神還是用在更有價值之處為好。

當然,若從對社會導向的意義考慮,國家與社會還是有必要建立正確評價機制,避免導向混亂惑亂社會與國家。

裂變時代的自處

2015年我們和牛津大學、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教授們交流時,他們說歐洲和北美已有70%人口離不開心理醫生的支持,精神患病率也越來越高,已成世界難題。南師數十年前即警告廿一世紀精神問題會嚴重困擾人類,不幸而言中。

人有個特點,安定生活久了會感到乏味、不自由,會想變化。可是,當面對被動的或無法把握的變化時,會感到不確定性、茫然、焦慮、不知所措、想逃避或被迫應變。佛家說因為無常所以苦,為何?無常就是變化,帶來不確定性、被動與逼迫,被逼迫當然苦。若將不確定性變為確定性,焦慮會減弱或消失,除非面臨新不確定性。變被動為主動,變逼迫為動力,主動應變的同時,就獲得了成長與強大。擁抱不確定性,鍛煉隨機應變能力,培養化危為機能力,就是一種積極主動的態度。

可是,當變化越來越多,越來越快時,人是來不及適應的。尤其觸及自己或親人切身利益時,比如工作、生活發生了接二連三的被動變化,不應對是不可能的。若應對不了,挫敗感、失去自信、焦慮便會累積,形成心理負擔,甚至趨向精神疾患。現在心理門診的焦慮症患者最多,便是明證。

當今時代,科學技術、金融資本、政治、經濟、軍事、國際競爭多輪驅動,呈加速之勢,帶來的是世界範圍的連鎖互動,從官方到民間都在發動變化,競爭此起彼伏,你追我趕,停不下來,蝴蝶效應頻現,變數不斷增加,變速不斷提升,新陳代謝提速,機會淘汰相伴,誘惑挫折相隨,行業顛覆常見,趨勢不可逆轉。當今世界趨勢可以確定的,就是不確定性。這一切,給每個人的生活工作帶來應接不暇的挑戰和壓迫,精神問題勢必越來越多。再疊加了文化巨變未定,人心的「軟體」系統必定混亂不安,煩惱和危機自然此起彼伏。

值此波瀾浩蕩的裂變時代,除謀生、健身、陶冶性情以外,何以安心?何以自處?何以免疫精神疾患?南師留了很多辦法,在他的作品裡,更在他的身教里,要大家自己去找出來。下面我分享幾點受南師啟發的相關思考,也是給他老人家的報告。

兩個認識工具

認知世界和人生,完全可以包容多個角度和方法,互參互補,並行不悖。只局限一套方法或角度,難免偏頗,更無法適應複雜多變的生活與世界。

我在這裡想談談借鑒易經與佛學的方法和角度——理解目前的世界,概不出「爻變」與「緣起性空」的範圍。

緣起與性空並非兩個,而是一體不二的陰陽兩個視角。所謂緣起,與易經的「爻」異曲同工,代表種種因素條件的互動現象。爻者交也,兩個交叉組成「爻」字,代表因素條件的互動變化。一爻一爻畫上去,就是卦。爻代表細微的緣起現象,卦代表複雜的明顯的緣起現象。爻與卦的演變,代表一切事物的生滅變化。當前與未來,如前所述,是爻變迭代、緣起錯綜複雜的時代,但萬變不離此理。

性空,可以說即是「無我」,並非什麼都沒有,而是萬事萬物皆有其作用與現象,這些作用、現象由種種因素條件互動而來,每一樣因素條件皆受制於其他因素條件,且變化無常,並無一個內在的永恆主宰力量在其中。這個內在的永恆主宰力量,就是佛學對「我」的定義——己身有一主宰而常住者(丁福保《佛學大辭典》)。所謂主宰,是可以全面而絕對自由自在操控,沒有控制不了的。比如生命自身和世間一切,若具有主宰意義上的「我」,則可一切隨心所欲操之在己而自由自在(參研《無我相經》)。事實上,生命自身和世間一切,皆受制於種種因素條件及其變化,而不能操之在握自由自在,此所以人生有「不如意事常八九」之苦。所謂常住,意指永恆。反之,無常,就是變化,非永恆。「無我」並非否定了世人身心行為指代自身立場與角度的代詞「我」,而是指向無主宰與無常。

佛學常把「無我」與「苦、空、無常」連著講,實際講的是人生的現實感受,而不是抽象難懂之理——每個人對人生中的萬事萬物(其中包括自身的色受想行識等五蘊),確實並無全然主宰能力,而這一切又變化無常,每個人不得不面對變化無常的被動和逼迫,而無法自在主宰之,當然感到苦了!越苦越想找到主宰命運的能力,可是尋遍吾人身心或其他任何事物,也找不到一個永恆不變的掌控命運主體,落空的。萬事萬物皆是緣起(種種因素條件相互作用)而變化無常的現象,找不到操控一切因素條件的內部或外部主宰者,還受制於各種因素條件及其變化。個體的無主宰無常,與宇宙的無主宰無常同理。無常也是一種空,每個當下的感受都真實,但迅速成為過去,亦真亦幻,即有即空,即空即有。

外觀世界的緣起爻變無主宰無常,內觀心理習慣行為,就會明白人生的內外苦源了。吾人從身體的冷暖饑飽生老病死,到命運遭遇,從人生種種到世界萬有,誰能做真正的主宰?誰能自由自在?權力再大的帝王也主宰不了自己的生老病死或親眷官吏的心身行為,最多只有暫時而部分的主動權而已。

同理,因為緣起的事物無主宰無常,普通人乃至佛陀的肉身都是緣起的現象,衛生醫藥、鍛煉身體(用進廢退)、營養乃至心理健康狀況都是制約身體的條件,當然會有肉體的冷暖饑飽生老病死。禪定或其他功夫對身體當然有作用力,但不能主宰肉體。所以《金剛經》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緣起的一切都是有為法,無法主宰,所以不得自在,不得自在就是苦,所以佛法的旨歸在於無為法——不受緣起局限,可以究竟離苦。

教育關係和主客對象也是緣起的,即便佛陀對學生也無法主宰,只能介紹經驗心得,制定規矩(戒律),學生要自覺自立自強才行。否則,佛陀也沒辦法。這與世俗的師生教育關係理無二致。佛陀教化不了的學生大有人在,提婆達多、善星比丘、六群比丘、六群比丘尼都是極典型案例。車匿陪佛陀出家,後來也出了家,而直到佛陀涅槃,他仍惡習難改。阿難問佛陀如何處理與這些同學的關係,佛陀只好說「默摒」,不與往來,從而默默摒除之。這和一般宗教徒高推聖境幻想聖人幾近無所不能完全是兩回事。

一陰一陽之謂道。上至國家,下至企業或任何團隊,擔當之事越多越大,可調動資源越多,可做的事就越多。但同時,受每個因素條件及其變化無常的制約也越多越複雜,無法全然主宰。人非機器,除了內耗外,組織機構越複雜龐大,信息傳遞也越容易削減、扭曲、失真,這是治理學無法迴避的課題。任何事不能只看陽面,忽略陰面,反之亦然,既要照顧陽面,也要管控陰面,不可偏廢,否則陰面就會破壞陽面的成就。

不論是誰,人生中隨時可能面臨新變化新情況的挑戰逼迫,因無主宰、無常而不得自由自在,人生的苦就在這裡。此所以人皆渴望自由自在如意幸福;此所以人皆渴望掌控變化與結果,喜歡支配、自主,討厭被支配、被約束。權力、財富何以迷人?因其可換取部分的支配主導權、安全感、成就感、自我實現感、自由自在感,部分代償了對主宰感的渴求。當然,有智慧有能力者,也可善用資源利益社會。

還有人認為,「一切皆有定數」,「一切皆是最好的安排」,這些觀念偶作接受現實、告別糾結、從頭再來的心理調劑可以,但切忌陷入宿命論,演變為逆來順受消極被動麻木不仁任憑宰割的糊塗愚昧,無形中削弱了自強不息的努力與社會正道的維護力量。《大般涅槃經》云:「一切諸法,性相無常,無有決定。」此即承認緣起因果但反對宿命定論的明證,理同「無主宰」「無常」「未濟卦」,支持自覺與自強不息。

不少人幻想佛菩薩或上帝神仙能做眾生或物理世界的主宰,有「應該什麼都可以安排好」的高推聖境幻想,並且嚮往神通——實質是對未知情況的求知與對「主宰」的渴望。其實神通並無大用,因為諸行無常,存在變數;也因為佛菩薩、神仙、眾生、物理世界在法界中平等緣起,可以互動,但誰也主宰不了誰,有時可以幫上忙,常常卻是愛莫能助。所以孔子講「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是靠人來維護正道,事在人為。只有世人共同維護正義正道正法,才有正義正道正法的存續,靠天靠神靠救世主會落空的。

另一方面,《心經》也告訴我們,照見身心萬事萬物無主宰無常的同時,可以漸漸做到心無罣礙,從苦惱中解脫出來,回歸本性。佛法的中心就是自覺本性智慧解脫根本煩惱,其他都是外圍或外用。

認清緣起爻變的人生與世界無主宰無常,才可能「放得下」煩惱而發現本性初心(按:初心是指不隨各種因素條件而變化的真正本性。時下流行講的初心是指初始動機、宗旨),又「提得起」而濟世利生,最終做到放下提起出世入世圓融自在。

從入世而言,正因為緣起的世界無主宰、無常,入世做人做事就更需要易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精神,需要堅強、忍耐、勤奮、努力,超越煩惱與消極脆弱,積極有為,造福社會與國家,維護正義正道。儒家有「士不可不弘毅」「修齊治平」「兼善天下」等擔當精神;道家的政治、法治、謀略、縱橫、兵法,本就是為安天下而設。其天文、地理、方伎、醫藥則是古代的科學技術,還提倡修道人要「三千功滿,八萬行成」;大乘佛教不僅有解脫煩惱的定慧內學,也有難行能行難忍能忍四攝六度悲智行願的入世利他精神。總之,百家概皆身心修養與經綸濟世並重,絕非只重心性修養卻不諳世事。

總之,「爻變」與「緣起」是化繁為簡又衍繹無窮的世界觀、人生觀,可以參考備用,有助於理解世界與人生,解脫煩惱,安身立命,自利利他。而且兼容其他種種世界觀人生觀方法論,其他世界觀人生觀方法論可以說屬於不同的緣起或爻變現象,並行不悖,同參互補。

同時,「緣起」與「爻變」也是方法論,每件事物皆可分析其構成因素條件、關聯條件及其互動變化,從而觀照眾緣,隨機應變,處變不驚,避免孤立、片面、僵化、封閉式思維。以此方法觀察世界或事物的現在與未來,雖非預知,但極具開放性,綱舉目張,萬變不離其宗,不至於茫然失措焦慮不已。運用熟練了,對生活工作很有幫助,既可隨時「放得下」而自在,也能隨時「拿得起」而承當,不至於困在一隅。

並且,也有助於理解「因果」概念——每個緣起爻變都是因果關係,可以說緣起爻變就是因果,包括了因與緣、緣與緣的互動因果、綜合因果。看似簡單的種瓜得瓜現象,已然是相當複雜的緣起爻變或因果關係了。科學最講究因果邏輯,和緣起、爻變的道理完全相通。現實中的因果關係之複雜,不可計數,有很多是當下種種因素條件博弈的結果,有些是蝴蝶效應式的因果,不能顢頇儱侗思維懶惰地簡單歸為「前生因緣」。

再則,佛學中的阿賴耶識有「受熏持種根身器」的功能,涵蓋了生理、物理世界。若從此角度看,現代自然科學與技術研究,是從阿賴耶識「根身器」的角度入手研究,其成果也直接在「現行」與「種子」上明顯改變著物理世界和生產生活,但其對意識心性的研究才剛剛起步。我們古人由於種種原因,沒有鼓勵向這個方向走,而是選擇了偏重心性修養人文文化方面,對個人安心和社會安詳當然有其寶貴价值。可是到了這個時代,包括東西方在內,人類文明應該全體轉入心物平衡階段,若仍舊偏於心或偏於物,都會失衡,將來都要再度付出沉重的歷史代價。融合古今中外心物研究文明成果,使心物兩端平衡互濟,使人類文明文質彬彬,是化解人類當下與未來諸多禍患的必由之路。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論語·雍也》)個人如是,國家如是,人類亦如是——偏於心性修養人文文化可謂「文勝質則史」,偏於科技唯物資本競爭文化可謂「質勝文則野」,各有所偏,各有後患,中道才是正途。

價值的維護與過猶不及

個人可以通過自覺智慧而解脫煩惱,善於分辨是非善惡但心無煩惱掛礙,但並不意味著可以擾亂破壞社會的正道秩序法則。社會需要善惡是非等等價值觀和秩序法則,否則必陷入弱肉強食肆無忌憚的失序狀態,人人受害。正義、公平、善惡、美醜、是非、真偽、禮儀、規則……人類社會一切價值和法則,也是緣起的,因社會共識而建立,因失去共識而解構,因大家共同維護而存續,若維護的力量弱於破壞的力量,博弈結果可想而知。當時空條件變化,價值和法則體系也應有所調整,但絕不能沒有,否則種種失序混亂現象就會泛濫成災。

但在實踐中,也須注意過猶不及或異化的問題。比如忠孝之道與尊師重道,是人類社會很寶貴的價值,毫無疑問應當繼承發揚,但也要注意適度,避免演變為禁錮人們獨立性與創造性的文化包袱。再如,歐洲民主制派生了不堪重負的高福利制度,有些國家或地區的民主則演變為社會撕裂,成為政治、經濟、文化包袱。又如,科學強勢人文弱勢帶來的社會乃至世界失衡問題,已有共識。還有些人以科學的名義對自己未深入的領域輕率武斷做結論,變成學閥而不自知。同理,宗教有其社會需求和價值,一般具有人心慰藉、自律和其他人文作用,但受人性的弱點所致,過猶不及和異化也在所難免。總之,人性的局限,使得任何價值或事物,在實踐中皆存在過猶不及或異化的現象,古今中外皆然。

再比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是用簡單的文學語言概括因果律,也是價值觀,促使人們自律自覺,兩千幾百年來起到很大的社會教育和規範作用。

但另一方面,很多人錯解了因果之理,以為無需努力,果報也會自動發生。如同一個笑話說:「天天大吃大喝,如果緣分到了,自己會瘦下來。」這是個錯解因果的漫畫縮影。

還有很多人以「自有果報」為借口,免掉自己維護正義的義務或責任,袖手旁觀。或錯解「不起分別心」「慈悲」「不起嗔心」,變成鄉愿、姑息。這些錯解誤解,都會削弱甚至打擊了維護正義的力量,縱容惡行。於是乎,鄉愿滋生了大盜,破壞社會正道秩序,人人受害。所以孔子曰:「鄉愿,德之賊也。」

有人認為只要發心(動機)好,結果就一定好;或者只要發心(動機)好,就不必管那麼多。這完全是對因果原理的錯解。比如炒菜,一百個廚師的發心都想把菜做好,但結果卻是一百個差別味道,為何?因為除了動機以外,還有很多因素條件參與進來,綜合形成因果。緣起的世界是非常複雜的因果綜合博弈,並非簡單的鏈條。做人做事,只問動機不問其餘,是愚痴無智。很多人「好心辦壞事」,「善心得惡果」,便是如此造成。處事的智慧與方法,同動機一樣重要,處處是因果。即便發心動機,也須仔細檢點,常常未必自己認為的那麼單純。

久遠以來,不少人頭腦中,入世出世邏輯混淆不清,常把出世邏輯用於處理入世之事,該分別世事的善惡是非對錯時,他來個「不起分別心」;該金剛怒目揚善抑惡時,他來個鄉愿式慈悲,反而「慈悲生禍害,方便出下流」,不懂得有時金剛怒目才是真慈悲。君不見彌勒菩薩身邊是韋馱菩薩與四大天王,也忘記了戒律的用意所在——維護正法正道須寬嚴結合恩威並濟,與「徒善不足以為政」以及法治精神理無二致。

出世的重點,在於個人(而不是集體)內心煩惱的解脫,而不是破壞世俗法則。即便是避世專門修道(非指徒具外表者),也只是個人為解脫煩惱根本、求證生命形而上道的一種實驗,那是極少數人的選擇,但也須尊重世間法則秩序。處世時則需要「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無為而無不為。緣起爻變的世界,當然受條件(因緣)制約,當然處於互動變化的關係中。有關係的互動,就有制約、支持、合作、協調、反對、矛盾、消長、鬥爭、生滅、轉化、妥協等種種關係的變化可能,入世不能不面對這些現象,做事不能「不起分別心」,而且要明辨是非,也不能不建立和維護處理這些關係的價值和法則體系,否則社會沒有最亂只有更亂。處理入世的事,尊重世俗的價值和法則,這也是「恆順眾生」「不壞世間法」的精神,不能把出世入世邏輯混淆。

還有一句「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個「時候」也並非袖手可得,除了必要的時機等待外,更多還須盡人事努力創造。人事還須人為,正義秩序的維護,還是靠人,人人有責,不要寄望「救世主」。

道德自覺當然高尚而寶貴,只求心安理得,義所當為則為之,不計代價和回報,那是很超然很瀟洒的境界,但不應以此要求普羅大眾。對絕大部分人而言,道德自覺抵不過現實因果反饋的示範力量。身教勝言傳,現實的因果反饋,是最有力的行為教育,勝過一切說教。一個社會,若想匡正風氣,步入正軌,善應使其有善報,無善報則善無以積;惡應使其有惡報,無惡報則惡無以止。當然,現實中,這是個漫長的過程,急不得,需要上下左右逐步達成共識,全民一起努力。人類社會可能永遠不缺少兩大力量的博弈:一是維護正義,二是違背正義。只靠道德自覺,現世因果酬償機制不上正軌,則正義難彰,道德難守。

至於前生(過去)後世(未來),皆由現世(當下)而來。與其訴諸於來生來世,推卸現世責任,不如上下一起努力,從法治、政治、經濟、道德等諸多領域,建設好現世因果酬償的正義維護機制,方可挽救絕大部分人於墮落,減少社會矛盾和痛苦,這才是最大的慈悲,善莫大焉。

遙想孔子當年,「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子路的疑問其實每人都有,換言之,做好人好事為何沒好報?孔子答,面對困境時,君子和小人的態度不同,君子堅守節操,小人沒有底線。孔子沒有明講,好人好事不一定有好報。不是沒因果,而是因果很複雜,是複雜條件的互動與博弈。不是有了真善美或正義的信念就夠了,還要有保護真善美與正義的措施和機制,並且要勝過破壞的力量才行。

緣起的世界,無主宰,變化無常,不是有了聖賢教育或任何妙策良方偉大理論,就天下太平了。世間是世人行為的因果,人人有責。若要世間好,除了建設好法治政治經濟軍事科技金融文化道德等等,還須天常生好人,須人常做好事。

精神免疫法

今天的時代,越來越多的因素,分散著人們的注意力專註力,人心極為散亂不定,精神出問題的概率自然高企。

有個方法,或可助人免於精神疾患。

簡要說,就是練習專註當下,專註當下正在做的事,由此入手。吃飯就是吃飯,做事就是做事,練習隨時隨地專心致志。專註就是對思維念頭的管理,暗合止觀定力的培養。

不論動或靜,專註久了,熟練了,對內心的管理能力就增強了,基本能做念頭的主了,就不會被雜亂的念頭奴役,可免於陷入精神疾患。換言之,精神出問題,除了身體因素外,一定是從心念散亂失控開始的。

倘若有能力有興趣,進一步修習,則可直觀體驗到——而不是用理論先入為主去套現實——當下所專註的事物,包括身心,都在變化無常中,本來就是無所住的。熟練了,對本無所住的事物自然減輕煩惱。乃至觀照到身心內外一切事物是瞬息萬變,每一樣來不及分析判斷就變去了,於是暫且不分辨不判斷,儘管讓變去的變去,不阻攔,只管專註觀察照見這無數的波動變化。如此,漸漸可體會到一定程度的心無掛礙煩惱解脫。換言之,若煩惱了,必定沒有專註於當下,而是跟著變化無常的境界跑了,散亂了。其實煩惱也是變化無常的,不要糾纏之。

要起用時,比如思考、做事,就專心致志,全神貫注。專註力強了,管理內心的能力自然增強,做事效率自然提高,也節約了心理散亂所浪費的精力與時間。如同凸透鏡聚光可點燃物品,散射光就做不到。

動與靜如此練習專註,慢慢可以過渡到「無所住而生其心」的修養工夫。專註觀察覺照,或專註思考、做事,即「生其心」。萬事萬物本來變化無所住,如其本來照見之,不掛礙之,即是心無所住,可解脫煩惱恢復自在。

如此,則放得下拿得起,不影響正常做人做事。此法不拘形式,人皆可習,非關宗教,至少可管理自心,少煩少惱,免於精神疾患。

實際上,「無所住而生其心」,是入世出世圓融不二的方法,是解脫當下煩惱的良方。若問「了生死」,無所住自然在「了生死」,因為生死是無常現象的一種,也是執迷生滅無常現象的結果。若問「如何是本來面目?」做到了「無所住而生其心」,將來自己會明白。

此法不需錢,但是「莫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若能熟習之,於此時代乃至未來,至少可免於無數精神煩惱。

結 語

回到本文主題。

從一九一五年新文化運動開始,從文化的反思到新中國崛起,輾轉無數,滄海桑田,成就巨大,可泣可歌,經驗教訓,皆很寶貴。與此同時,從新文化運動到一九八九年《河殤》電視片,七十餘年時間,國人否定歷史文化甚至種族亦到了極點。此後,南師的著述開始在大陸出版,無數讀者受到啟發影響,重新審視並尊重歷史文化,開始重建自信,放眼世界,建設未來。

南師從峨嵋發願到辭世,七十年間,為文化的救亡、清理與重建,奉獻畢生,在關鍵的歷史時期,起到了中流砥柱作用。他對國家民族的偉大貢獻,對歷史文化影響之深遠意義,未來人們會逐步意識到。

有位研究孔子的教授對我說,「南老師可謂民族英雄!」其然乎?其不然乎?

南師不僅是一個偉大的愛國主義者。他的一生,飽經滄桑,閱盡世相,卻能犧牲自己和家庭,以「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大承當大無畏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踐行內聖外王諸子百家,經綸濟世,天下為公,鞠躬盡瘁,功成弗居,悄然辭世,為後人樹立了偉大的人格榜樣。

(修訂於2018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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