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心者——話說結巴患者的風流史

文史 12-08

一

大唐天寶年間，當時初露鋒芒的杜甫，有一首詩曾刷爆京城長安的朋友圈。此詩之所以大火，不僅是因為韻律十足、朗朗上口、語言洗鍊而精到、風格幽默而放曠，更主要的是，詩中所涉及的人物，不是皇親國戚，如玄宗的侄子汝陽王李琎，就是高官顯貴，如銀青光祿大夫賀知章、左相李適之，要不就是風流名士，如詩仙李白、草聖張旭。反正差不多均為當時政壇和文藝圈的重量級大咖。更要命的是，所爆之料都是這些人酒後的失態、醉後的荒唐，對於升斗小民來說，絕對是茶餘飯後的最佳談資。

這首詩就是《飲中八仙歌》。

然而，就在這麼一首群星閃耀的群像詩中，卻夾混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草根——焦遂。詩中將他作為「八仙」最後的「一仙」贊曰：

焦遂五斗方卓然，

高談雄辯驚四筵。

詩意很淺顯，是說焦遂酒量很大，五斗酒後剛剛微醺，常常趁著酒興滔滔不絕而語驚四席。

而這焦遂到底何許人，竟能與貴胄名流比肩同席？

此人在歷史上的確很是隱晦神秘。

據傳，陶淵明的後世子孫陶峴家資頗豐，好山水、喜遠遊，常年泛舟湖光山色之間，號稱「水仙」，為人又風流倜儻，狷狂不羈，名氣大得很，以致「經過郡邑，無不招延」，可他頗有先祖遺風，對這些應酬均拒不賞臉，曰：「某麋鹿間人，非王公上客」。他有三艘豪華遊船，一艘自住，一艘用作酒宴包間+酒吧+KTV，第三艘是客船，住著前進士孟彥深、進士孟雲卿，還有一個，就是「布衣焦遂」。焦遂就帶著侍妾僕從住在這艘客船之上，與陶峴一起遍遊河山。

由此看來，焦遂雖是「布衣」，但眼高於頂的陶峴能將之作為自己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必然有其過人之處。果然，游至巢湖（安徽合肥南部）時，焦遂顯出了他的見識。

陶峴有三寶頗令其自得：一柄古劍、一隻玉環、一個水性極強的崑崙奴摩訶。每至水色迷人的佳地，陶峴常將古劍玉環拋入水中，令摩訶潛水取回，樂此不疲，頗像如今驅狗追飛盤的遊戲。

這日在巢湖，再玩這個遊戲卻出現了意外。摩訶入水後很快就拎著玉環和古劍倉皇爬上了船，說自己的手指被毒蛇所咬，無奈以劍削去一指才得以逃脫。焦遂上前查看後斷定，摩訶之傷系水下陰靈發怒所至。陶峴急忙命人探尋究竟，確實是水府的幽靈惱怒打擾才略施懲戒，焦遂所言果然不虛。

這個故事系唐人筆記小說所載，其神怪之事自然不足為信。不過卻也從側面說明焦遂絕非泛泛之輩。

只是，為何杜甫非要強調他在豪飲五斗酒之後，才「高談雄辯驚四筵」呢？

對此，《唐史拾遺》給出了答案：焦遂口吃，對客不出一言，醉後輒酬答如注射。

原來，焦遂這個民間高人竟是個口吃患者！

口吃又稱結巴、磕巴，乃一種語言表達障礙，由於說話多斷續、重複，常遭人恥笑。民間關於口吃者的笑話多如牛毛，最廣為人知的莫過於這個：

一人到酒吧喝酒，指著一瓶拉菲問多少錢。服務生答：一萬八。

這人說：「開、開、開……」

「砰」的一聲，服務生麻利地打開了酒瓶。

「開、開、開什麼玩笑！」

口吃自然會令口吃者顏面無光，因此焦遂平時才會像啞巴一樣沉默寡言。只有在飲酒之後，在酒精的麻醉之下，他緊繃的語言神經才會鬆軟下來，就像把硫酸倒入被堵塞的水管，消融掉梗阻的異物，那被壓抑住的語言就如同噴泉一樣，激射而出，勢不可擋。

二

當然，焦遂以酒化解口吃，應該屬於無意識的治療方式。現代醫學中，對口吃已經有了科學系統的治療方案。奧斯卡最佳影片《國王的演講》中，就對此有較為詳盡的展現。

約克公爵艾伯特是英國國王喬治五世的次子。父親強勢而嚴厲，哥哥愛德華八世風流而優秀，他自小被父親的陰影和哥哥的光環所籠罩，這可能也是他嚴重口吃的重要原因之一。

作為萬眾矚目的人物，艾伯特需要經常面對公眾發表演講，而因為口吃，演講成了令他痛苦不堪的夢魘。為了攻克這個頑症，艾伯特的妻子伊麗莎白找到了萊納爾?羅格醫生。按照羅格醫生獨特的治療方案，再加上刻苦訓練，艾伯特口吃的毛病逐漸有所好轉。

二戰前夕，德國納粹的威脅如同「黑雲壓城城欲摧」，英國人民急需激發出昂揚的鬥志。國王的演講無疑應該成為點燃荒原的星星之火。而本來不需要承擔國王義務的艾伯特，卻因父親去世、哥哥「不愛江山愛美人」不得不即位成為英國國王。這對於艾伯特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一旦重複以前那種面對公眾說話猶如錄音機卡帶般的結巴事故，個人淪為笑柄還在其次，整個國家的士氣恐怕都會受到影響。但這一次，在羅格醫生的幫助下，他較為順利地向全國發表了著名的聖誕演講，成功地激勵了英國人民抵抗納粹的鬥志。

電影中，有這樣一個情節。艾伯特第一次到羅格的診所，羅格問：怎麼稱呼您？

艾伯特：尊貴的殿下，也可稱公爵。

羅格：太正式了點，還是叫名字吧。

艾伯特：艾伯特?弗雷德里克?亞瑟……喬治（結巴中）

羅格：叫伯蒂（艾伯特的昵稱）好么？

艾伯特（難以置信的表情）：家人才能這麼叫！

羅格：那正好，在這兒，我們最好是平等關係。

羅格醫生的治療，平等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因為沒有平等，醫生就無法在患者身上實行那些看起來很荒誕、但卻非常必要的治療手段。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喬治六世應該感謝君主立憲制。如果沒有君主立憲，他的地位與權力是絕不能容忍醫生那古怪的治療手段的。

當然，到什麼時候「平等」都是一種奢侈品，即便是在實行了君主立憲制的英國。所以，羅格醫生提出這樣坦率的平等要求，才會令人肅然起敬。但如果他生活在古代的中國，這種要求等於是在找死。

三國時，一代名醫華佗企圖以開顱手術的方式來為曹操治療頭痛頑疾，曹操卻疑心大起，盛怒之下，將華佗投入獄中，終至瘐死。雖然這只是《三國演義》的小說家言。但實際上華佗也的確是死於這種地位上的不平等——他是不願意長期給曹操當私人醫生才被殺的。

自然，曹操的頭風病到死也沒有治好。而曹操的孫子，魏明帝曹睿，恰好也是個口吃患者。據《三國志》記載：「魏明帝為人口吃少言，沈毅好斷，不好浮華之士。」也許，他的「沈毅好斷、不好浮華」多少得益於口吃時語言的斷斷續續吧。

三

其實，歷史上的口吃皇帝並非曹睿一根獨苗。據我所知，南北朝時北齊的高殷以及明憲宗朱見深都有結巴的毛病。而縱觀這些結巴皇帝，其身世都有一個共同點：幼時生存環境都比較惡劣。

曹睿是曹丕與甄夫人所生之長子，甄夫人失寵被賜死，曹睿也跟著倒霉，每天好像都行走在深淵峽谷之間的鋼絲上，精神緊張程度可想而知。高殷性格寬仁，這很不對其父文宣帝高洋暴虐嗜殺的胃口。一次高洋命令高殷手刃囚犯，但他不忍下手，氣得高洋蹦起來抽了他三鞭子，高殷從此之後就成了結巴。朱見深幼時因土木堡之變，身份一波三折，由太子到被廢，再到重新立為太子，簡直像是天天坐過山車。可以說，這三位都是從小被嚇大的，緊張焦慮壓抑絕對是口吃的主要病因之一。

結巴當然不是幼年多舛帝王的專利，實際上各行各業各領域都不乏口吃患者，最早最著名的莫過於戰國時的韓非子，《史記》說他「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可能也正因為他是茶壺煮餃子——肚裡有貨倒不出，這才轉而以著書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吧。

記得有一個說法是，口吃的人大多是聰明人，之所以口吃是因為嘴巴跟不上腦子運轉的速度。通俗地說，就是電腦主機CPU是十六核、內存是32G的，而顯示器卻是286時代的黑白屏。所以，口吃者必須為自己另尋一個表達的渠道，譬如說，為自己連接上一台超級彩色激光高清多功能印表機。

口吃皇帝曹睿的時代，有一能吏名叫王祥，「二十四孝」中的「卧冰求鯉」，說的就是他的事迹。王祥有一個曾族孫，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羲之。《晉書》中說，王羲之「幼訥於言，人未之奇」，原來「書聖」小時候也是個小結巴。所謂上帝關上一扇門，必然要給你開一扇窗。說話不利索的王羲之，知道必須用另一種形式來展現自我。他選擇的形式就是書法。

他以東漢末年書法家張芝為楷模，臨池學書，而池水盡黑，以至這方池水直到今日仍黎黑如墨，世人稱之為「墨池」。唐人劉言史有詩詠之：

永嘉人事盡歸空，

逸少遺居蔓草中。

至今池水涵餘墨，

猶共諸泉色不同。

正憑著這種苦功，王羲之七歲時，書法就已有所小成。但他仍不滿足。十二歲時，他發現父親在枕頭中藏有一部前朝論述書法的《筆說》，就想方設法偷了出來。父親發現了，責問他緣由。他笑而不答——嗯，口吃嘛——母親給他打圓場，說羲之想學習運筆的方法。父親對這小不點的大想法感到驚奇，擔心他太小不能理解，便說等他長大了再傳不遲。這下王羲之急了，也忘記了磕巴，跪下來求父親說：使待成人，恐蔽兒之幼令也。意思是說，等到長大了再給我，黃花菜都涼了，我小時候的才華不就埋沒了嗎？可見王羲之是多麼急於想用手中的筆向世人展示卓越的自己啊。真是結巴出思想家，也出書法家。

詠王羲之墨池的劉言史是中唐人，與李賀同時，當時詩名甚隆，是大曆之後比較有代表性的詩人，其詩「百鍛為字，千煉成句」，也算是苦吟派了。難怪他死後一個苦吟派朋友不勝悲哀，寫五言詩《哭劉言史》悼念：

詩人業孤峭，餓死良已多。

相悲與相笑，累累其奈何。

精異劉言史，詩腸傾珠河。

取次抱置之，飛過東溟波。

可惜大國謠，飄為四夷歌。

常於眾中會，顏色兩切磋。

今日果成死，葬襄之洛河。

洛岸遠相吊，灑淚雙滂沱。

詩的作者就是「苦吟派」的代言人——孟郊。

摘自文浩《江河萬古流：觸摸唐詩背後的文化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