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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芳:梅月婆出走

樊芳:梅月婆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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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芳,湖北省作協會員。咸寧市作協副主席,咸寧市女作協副主席。散文《台灣行隨想》入選《2010中國散文經典》,《在富水湖搖櫓》收入《中國散文大系》;短篇小說《城際的虹》收入《中國短篇小說年鑒(2013卷)》;短篇小說《遊離》獲中國小說學會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出版小說集《城際的虹》,散文集《與歲月談心》。2017年長篇小說入選中國作協定點深入生活項目。

臘月二十四,75歲的梅月婆做出一件英雄事——翻鐵門跑到邊緣廟去了。

事發前一個月,梅月婆從幺妹家跑來老大家。這天,正逢香豬肉粉條湯端上飯桌,梅月婆聞著香說自己好有口福,吃飽了就往那院子門口進進出出,運動消食呢。她東瞅瞅,西望望,發現院牆外的人行道做過硬化,路面被抬高了七八公分,鐵門就顯得矮了。梅月婆認為不安全,便指著地面說:「鐵門防不了賊!鐵門防不了賊!」

一個月後,賊沒有光臨,梅月婆倒跑了。那天,老大兩口子上了街,梅月婆往鐵門底下,安置一張小飯桌,擱上一把木椅,搖了幾下試試桌子穩當不穩當,然後放心爬上去,謹慎地站在了木椅上。鐵門有一格橫欄,剛好夠她搭腳的,她左腿向上一偏,就騎上了鐵門頂端。如果有人望見,一個老太太騎上鐵門頂端,會不會抹胸驚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有一小會兒,梅月婆感覺身子有些飄。可她早就心中有數。因為圍牆外連接著一道矮牆墩,她就著那矮牆歇腳,兩隻手順勢拉緊鐵門欄杆,一隻腳試探著貼了地,另一隻緊跟著陸,人就完好無損站到鐵門外。梅月婆顯然很興奮:「我是你們鎖得住的人?」

老大兩口子採購年貨滿載而歸,望見鐵門內的小方桌、桌子上的木椅好生奇怪:「強盜敢大白天來偷嗎?」一著急,一鬆手,年貨撒個滿地。

鐵門防不了賊!梅月婆說過的話像股涼風,拚命往老大心裡鑽。「不好,阿姆偷跑了!翻鐵門偷跑了!」

老大媳婦不以為然:「明日過小年,哪裡捨得?只怕還粘著枕頭哩!」

老大狠狠盯她一眼,急忙掏出手機按了一串串號碼,通知分散住在城東、城西、城南的老三兩口子、自己的兒子和鄉下老二的大兒子。

菜市場有梅月婆聊天的老夥計,老大的兒子去菜市場角落裡找;梅月婆喜歡吃老橋頭的牛肉粉,曾經迷路被熟人送回來,老二的兒子直奔而去,盡往密密麻麻的人縫裡張望。

邊緣廟是梅月婆魂牽夢繞的地方。她是那兒的香客,這兩年經常會坐一架三輪車去。車是廟裡派來接送的,因她年紀大了,每次的貢品不薄,廟裡就給她一個優待,每月接送一趟。可她何止每月一趟?經常自己跑,巴不得每星期一趟。老三想徑直到廟裡去找。因為頭三天,他給過梅月婆300塊叫她過早用,提醒她若是饞花捲了,想吃蔥油餅了就自己自由買。唉,她哪裡需要提醒?身上一有錢,她老人家就玩消失,難怪幺妹要把她每月的低保費藏得嚴嚴實實。老三內心很糾結,給錢不對,不給也說不過去,老人家也要花銷呀。如果不是他的石材公司搬遷進京,也不至於讓阿姆跟幺妹住。她都跟自己住了十多年,住幺妹家就不習慣唄。跑到大哥家,又要看大嫂臉色,盡想往外邊跑。要是她不往外邊跑,我們這些親人就不會像喝了悶酒的狗四處打轉瞎碰了。老三感到鼻子臉都有些酸脹,頭天晚上覺睡少了。

老大在自家院子望那一棵老梅樹發怔。天氣晴好,枝頭上的花骨朵在冷濕空氣中顫動著,他的心也隨之顫動:「年關節點的,外頭曉得這大動靜,還以為我虧待了老人!」就把最後一個電話追到幺妹家。

幺妹本不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一聽說阿姆跑了,找了多時還無結果,腦門上一根青筋泛綠:「大哥啊,阿姆住我家,腳跟都沒落穩。到你家,如何也穩不住這神?」

其實幺妹不是家中最小的,她手下還有弟弟老三。梅月婆當初生她,不想後頭再生,便喚她幺妹。後來生活起變故,梅月婆嫁了另一個男人才又生下老三。梅月婆雖然有三個兒子,但近十多年一直跟老三住。臘月里,老三要把大理石公司搬遷到北京,老三媳婦要在學校陪讀高二的兒子,老大喜添孫兒忙得不亦樂乎,幺妹便接梅月婆住自己家。有人問梅月婆:「你有三個崽,怎麼他們不給你養老,還住姑娘家裡?」老話說,養兒防老。梅月婆就一溜煙跑到老大家。

電話那邊,老大一字一頓地說:「鐵門一扇、銅鎖一把,關住阿姆的身,關不住她的心,我又有何法子?總不能把她系我褲勾上吧?!」

這話把幺妹逗笑了,看來,老大比哪個都著急。忽然,她靈光一閃:「莫不是……菩薩也過年,阿姆送年禮?」

老大語速極快:「哪個給了錢?每月600塊低保給她了?不做好事,趕緊去找哇!」

說罷便陰沉著臉出門打的,往他料定的目的地疾馳而去。

老大和老三幾乎同時到達清風山山腳下。這山不高,正前方有八十一級石階,山頂就是佛門清靜地——邊緣廟。老大、老三齊刷刷仰望那棗色的大廟,憋一口氣爬了上去。遠遠望見,梅月婆盤腿,像坐在高高的蓮花台上。她的背面,廟門銅釘閃耀,振翅欲飛的廊檐翹角,檐角上的麒麟各踞一方,像貼身護衛。梅月婆神情安詳,跟一個香客正有說有笑。

老大跑上前說:「阿姆好身手啊,非要翻鐵門試功夫?」

老三追趕至跟前,臉色早已慘白:「不怕摔死呀?您老真是老糊塗吧?!」

梅月婆抬頭,輕言細語道:「唉呀,你們要鎖我,我要出來!我有一雙腳,曉得自己走噻!」

那年齡與梅月婆相仿的女香客無聲地笑了,勸梅月婆:「看看今日,眾星拱月,菩薩吉祥!您老好福氣,快點回去,安生過年吧!」

梅月婆倒聽人勸:「人來,坐不安!走羅走羅!」

梅月婆回城的時候,決意不坐老三的小車,非去坐那輛三輪車。來尋她的一行人便有些神情黯然。老都老了,還是過去的性子,硬氣不服輸,充什麼英雄漢翻鐵門?老天爺!想想都心驚肉跳,卻又實在滑稽。大家想想便大笑起來。隨後,討論梅月婆往後生活怎麼安排,或者老大老二老三輪流照應,一家打一輪迴,兩月一轉場,一要照顧她的生活,二要保障她的安全。

老大壓低嗓門說:「估計阿姆有點小腦萎縮,恐怕半邊腦子蠻清醒,半邊漿糊。嗯,她就跟老三過得慣。」依這意思,維持原狀,由老三兩口子繼續張羅。可老三的老婆要陪讀,老三要去北京開發新市場,難不成要老人跟他去北京?這,明擺了半空雲上打石灰——不踏實。

老三望著前方一個接一個小坑小窪的道路,握緊方向盤,車身還是顛上顛下攪得人發慌。他試探地問老大:「阿姆的心愿,就想回老屋住,是不是依了她送回鄉下養老?上屋哥有她喜歡的事,會一會老友談談講講,也不覺寂寞。」

上屋哥,離城四十里地,在孝子山鎮。梅月婆的老二,就在鄉下守老屋種田耕地,打零工賺點外塊。聽了老三的提議,老大岔開話題,問:「北京城,你非去不可?……」

「頭緒理得差不多,年底公司要搬完。」

「噢。那……」

「阿姆老了,就只跑廟這宗愛好,我們都阻止不了。在她,那就是精神寄託了。再說,鄉下老屋附近那座福神廟,對於她……也很方便。」

「是啊,阿姆年輕時就很少上大祠堂祭拜,在福神廟上香叩頭,少了好多拘束。」

老屋附近的福神廟,由水泥石灰粉刷得通身雪白,它佔地不大,約四五個平方米。小時候,梅月婆把煩心事苦悶事難過事,統統講給香案上供奉的地藏王菩薩聽。那時,梅月婆年輕,地藏王菩薩也年輕。現在,梅月婆老了,藏王菩薩依然濃眉大眼,還是年輕的模樣。如果阿姆能回老屋養老,她就會心有所寄,就會心安理得。她跑廟,安全就有了百分之百的保證了。如此一來,興師動眾,滿世界找人再不會發生。這倒是兩全其美的法子。

從城裡到鄉下,距離雖不算遠,可他們兄弟感情說不上怎麼親近。

老大暗自嘆氣,對老三生出一絲失望。

老三未察覺老大的情緒變化,繼續說:「大哥,阿姆的所有花銷我包干。關鍵是二哥二嫂,接不接納阿姆!?」

「送回鄉?那搞不成的!」老大連連擺頭。

「工作還沒開展,怎麼曉得做不通?一切事在人為嘛。」老三自信滿滿。

大年初四,薄雪初晴。家人聚在老大家中。院子草坪上,前一段日子就掛滿花骨朵的紅梅樹已呈粉靚妝容,為新春添加了喜慶。這梅樹又粗又矮,虯枝突兀,比梅月婆高出半頭。一大清早,日頭還未露出全臉,空氣里飄浮凜冽的梅香。

離梅樹不遠處,老大安置一張小木桌,四個木板條凳,一張深紅的矮茶几。茶几上堆滿糖果、糕點和瓜子花生幾個洋瓷盤子,正中央擺放一個深咖色玻璃茶壺,鮮紅的茶葉紙盒靠在一旁。老大離六十歲還差兩年,退居二線就過清閑自在的日子,加上孫兒來得順風順水,成了一個站了能睡,睡著能笑醒的人。舊年底添丁是吉兆,新年之前他應景,把四隻大紅燈籠臨空懸掛屋檐下。連日來,積攢的鞭炮灰成了小山丘,佔滿院子的兩個牆角。

老傳統不丟才有風水。團圓之日當然有必要精心布置。對於梅月婆,就是一次兒孫齊聚的大團圓,她不會嫌喧嚷太多。相反,她喜歡沸騰的氛圍。

拜年客陸陸續續來了。除了鄉下老二兩口子,老三和幺妹攜家帶口來給梅月婆拜年。互相寒暄問了好,就聽到老三洪亮的吆喝聲,「『打拱』!『打拱』的隊伍跟我上!」他做了好幾年大理石生意,採石、切割、打磨、展銷、送貨、售後一條龍,生意風生水起,荷包撐得鼓鼓囊囊。過春節,他樂意為大家放點水,就當額外送大家一份年禮。

「打拱」這種在南鄂盛行的撲克牌打法,四人玩找對家,對家打對家。要用最活泛的腦子,去吊去杠去頂去卡。伴隨始終的有嘴仗——與贏錢沾上邊,大家使的是全力。對家輸了,將猛鄙你智商太低,大腦發育不全。對家贏了,又貶你精於算計,出手狠毒。其間,難免夾雜埋怨和怒氣,嘻笑與挑撥,時常爆出笑點。梅月婆覺得熱熱鬧鬧,聽一聽他們打嘴仗,嚼嚼舌頭,就仰臉朝天無聲笑起來。她忽然想起要去火塘邊看看,它就在院子右前方的伙房裡。火塘上的吊鍋正好燒著開水要煮飯呢。她把椅子當作拐杖一步一步騰挪。因為坐久了,她的身子有些僵硬。

年前,老大專門為梅月婆趕做了一口火塘,燒雜木柴,一擔一百斤,十擔柴燒一個冬天沒問題。火塘里,散發出獨特的草灰香氣。一般來說,它只在鄉下才會有,在這城裡三層小洋樓、栽了漂洋過海的青草皮的院子里現身,這火塘就是一顆滾燙滾燙的孝心。每天,梅月婆往火塘邊湊,在紅紅火光中起身落坐,把渾身上下烤得暖暖和和,她太願意這樣烤火煨暖捱過嚴冬了。

她一坐下來,熏臘肉臘魚的事全由她承包。她往火塘里送桔皮,送修剪的桔樹枝,讓屋頂橫樑上的臘肉臘魚剛好沾染裊裊上升的桔香。熏好了臘肉臘魚,把它們送上案板,白光落處,紅鮮透亮。再下到油鍋里,炸得外焦內嫩,惹人滴涎……這就是老大最愛吃的臘香。

梅月婆因為自己付出了一些勞動,會覺得內心安定,住老大的家裡,沒有白白吃飯哩。

有一陣風飆進伙房。幺妹跌坐下來,就往火塘里添大柴。梅月婆哪裡肯依。吊鍋里正煮飯,怕火太猛飯糊了。她就去退火。

幺妹不聽她的,往火源里又塞進一根。咋咋呼呼一片響,火勢兇猛起來。

梅月婆數落道:「整日瘋癲,都快做公婆了還不改改細伢脾氣,日後能有公婆樣子?」她起身把掛吊鍋的升降桿往高處升。

梅月婆往高處升吊鍋有點心慌吃力,顫顫悠悠提起鍋,欲要瀝米湯。擱灶面上的新篩箕跟長了腳似的移動個不停,不就她的意思。

幺妹急性人,一把接過鍋:「阿姆啊,你旁邊站個大活人哩,要你操心么?一輩子你操心操得不嫌多,想死啊?」

「米湯不瀝出來,就稀爛就難吃哩!」梅月婆搓搓手,面前一盆雪白的米湯,霧氣柔軟乳白,香噴噴的蠻纏人,她深深吸了一口,完全陶醉的樣子。

幺妹盡收眼底,這情景不知撥動了哪根心弦,她幽幽地流淚。又轉過背,往臉上掃了一把。剛剛發生的一檔事,令幺妹耿耿於懷,嘔氣難受。

鄉下老二兩口子,他們不來跟梅月婆拜年,把任務分派給剛剛大學畢業的小侄兒。就在剛才,幺妹對小侄兒說起梅月婆回鄉養老的事。哪曉得,侄兒就像討伐敵人似地討伐祖母——當初,鄉下日子要多苦有多苦,要多累有多累,就跟過難一樣誰願意受苦受累?阿婆進城哪裡是帶細伢?純粹找一個好借口,享清福!

幺妹解釋:「那些時日,你阿婆帶的細伢就是你大伯的細伢,她是幫助你的大伯,你大伯從前幫過她……」幺妹哽咽起來,有點說不下去了。

「那我們鄉下人不比城裡人更需要幫助?她是享清福去嘛,不曉得自重的人!」

「你個歪嘴小和尚,毫無口德。老人家一輩子大悲大苦,哪怕進城住寬敞房子,享點清福不應該么?」幺妹質問道,「細伢都是她的種,她想帶哪個帶哪個!如何你不甘心,要記這些陳穀子爛芝麻,不記些有意義的事呢?還是大學生哩,讀書讀得把眼睛長在額頭上?長幼尊卑,這道理都不懂?」

「我管不了這些濫事,你們兄弟姊妹自己商量去!」

幺妹難過萬分。阿姆當年不就因為大哥提出,讓她進城替他帶細伢的么?不就因為阿姆想感恩——大哥在她人生最困難的時候救了幺妹、老三和她自己三條命,她想對他有一個回報么?

可是阿姆啊,你當娘的又如何非來大哥家湊熱鬧哩?大哥年前添孫,雜事又多,你不是添亂么?還非翻鐵門不可?那邊緣廟的菩薩就那樣掛在你心上?惹得大家不恭敬你,一笑好幾天,剛才一屋子人又當笑話笑呢!怎麼你跟個調皮爬樹的細伢似的,上了樹要掏鳥蛋,掏了鳥蛋還要炫耀幾下……你跟我過日子,就不行么?

幺妹心情複雜極了。阿姆老了,稀里糊塗管不住自己了。如果要回鄉下住,還有沒有可能性呢?她竟然有些惱怒阿姆的不爭氣,城裡過得好好的,非要回鄉下?在火塘柴禾快要燃盡時,她恨恨地塞進一根粗柴。

頓時,滿屋濃煙滾滾,把幺妹和梅月婆的眼淚都熏了出來。

幺妹訓斥小侄兒的事,很快傳進老二的耳里。

老二可不好惹,他一個電話打給幺妹,對她大怒大吼,恨不得吃掉她。

輪到幺妹捶胸頓足:「二哥你這鳥人,想搞得全家烏煙瘴氣么?我不是吃蝦長大的不怕你嚇!你如果不肯接收阿姆回老屋,我再不會邁進你家大門!」

「你算個毬!一瓢涼水早被潑出家門,你不走親戚老家,就做無根的野鬼孤魂,跟下了堂(再嫁)的阿姆一齊去丟人現眼!」

「你還講不講理?阿姆下堂實出無奈,二哥喲,你還是不是阿姆的伢,是不是我的二哥?」幺妹說得眼圈紅了。她先前聽到電話鈴響得太焦急,倉促地從被窩裡起來往客廳里跑,她一身襯衣襯褲,赤著一雙腳,跟二哥對話老半天,身體早已冰冰涼,那些清鼻涕、酸眼淚組成的混合物全流到嘴邊,她狠狠揩,彷彿要揩凈悲傷,她哆嗦著,似乎望見二哥背後站著一個撐腰抖狠的人——

那是一個眉毛眼角吊向額頭的女人——二嫂。不是她挑撥離間,二哥會變壞?她就是個老虎王,連二哥這頭猛獸在她面前都成了縮頭烏龜。我的二哥啊,你曉不曉得你活得好窩囊?你有沒有自己的主張?你是不是當家作主的大男人?幺妹恨自已,打不過罵不過,也撕不掉她的偽裝。終於,彙集所有恨,回敬二哥:「你不接阿姆回去就是不認老娘,那我幺妹,從今往後決不認你這個二哥!你莫想我來給你拜年、給你祝壽!」

幺妹嚎啕大哭。哭過一場,她又開始想她的二哥,二哥是賣苦力的人,開荒耕地,插秧種田,哪一樣少得了他?要不靠他當年賺些工分回,一大家子有幾個活到今天?幺妹記得,她隨老大從農村出來,老三也進城讀書了,二哥就沉默起來,要麼說話就泛著酸味,要麼與人鬥狠。那時,幺妹不過是一個城關加油站的員工,收入不多,人很辛苦。有一次二哥對她呵呵冷笑,咒她夜裡要被搶劫。還有一次清明節,她回老屋為阿爺上墳,二哥攔住她不準上墳山,罵她打頭陣搶了風水,也不准她一起去。就由他一家先上……

阿姆想回鄉,她老得沒幾年活頭了,可憐的阿姆啊。阿姆的命實在忒苦,當年受了萬惡的阿爺多少欺負?阿姆不小心摔破了飯碗,阿爺的唾沫漫天飛。阿姆給了那些守在門口不肯走的乞丐一口吃的,阿爺脖子上迅速架起一張畸形難看的臉。阿姆受罰了,有兩頓是要餓肚子的。阿爺一咆哮,莫說一頭牛拉,幾頭牛也拉不回;他發了犟火,幾缸水都澆不滅啊。

幺妹想起三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眉子月灑滿清輝的夜晚。那時還沒有老三呢,那時的幺妹不過五歲大呢,只為芝麻大的事情,她跟鄰居細伢爭搶兩根柴禾,對方大人見自家細伢爭不過,吃了大虧似的鐵青著臉追到家裡來討要。阿爺認定,幺妹做的事就是辱沒他面子的大丑事,不分清紅皂白,飛起一巴掌。幺妹跌倒在冰冷的石板地。阿姆趕緊拉扯老大老二躲進伙房裡,悄悄對他們說:「切莫做聲、莫做聲,老虎在發威!切莫惹禍,惹禍拳頭打上身!」

幺妹凄厲的哭聲有一茬沒一茬,阿爺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從石板上抓起她往死里搧。

幺妹凄厲的哭聲突然停止,阿姆驚駭不已,鼓足勇氣衝出去。她抱起女兒,輕輕地貼近胸口。隨即,阿姆的肩膀、後背心落下一計計重捶。

阿姆怒火胸中燒,顧不了勢單力薄,與阿爺拚命。這還了得,阿爺把阿姆綁到大樟樹上,用繩子狠狠地抽。哭鬧聲驚動了隔壁鄰居,想上前勸架,阿爺越發兇狠:「你們膽敢上前,我今夜就抽死她!」

終於,阿爺打累住了手,挺在床上鼾聲如雷。好久,幺妹醒了,在老屋堂前地上爬起來,聽到阿姆輕聲呼喚:「幺妹——幺妹——」

幺妹蹣跚出門,來到樟樹下,按阿姆的吩咐,悄然找來一把舊剪刀,抓緊剪刀對準捆綁阿姆的繩索。她早已沒有一點力氣,一剪一滑。可她咬住嘴唇使出全力去硬磨,咯吱咯吱咯吱響。阿姆終於橫下一條心,趁雲層濃厚,馱著幺妹逃回娘家李家畈,發誓永不回頭。可是,這多年過去,阿姆偷跑後的再婚,村子裡風言風語,幺妹和阿姆的心中針扎一樣隱隱作痛。這些細細的刺針扎進了心窩,一直都拔不出來。它不放過阿姆,不叫幺妹安生。

上屋哥人知道梅月婆吃過太多的苦,但所有上屋哥老輩人的話語里,沒有丁點的寬容。他們拿上屋哥節孝祠堂的女前輩來比梅月婆。村裡議論紛紛,有的說當初她不該跑回娘家的!有的說,就是跑回娘家,不該不回夫家的!還有的說,如果不回夫家,也不該下堂呀!

節孝祠堂,在上屋哥,跟上屋哥緊鄰的下屋弟,兩屋場共這個祠堂,也共一條街,街上鋪設清一色的青石板。這祠堂,建築素樸。它四柱鼎立,堂廳空曠,可擺設三十餘張圓桌,兩旁牆壁上,一邊是功德榜,一邊展示老農具,蓑衣、牛背蓑衣、筲箕、曬箕、撮箕、石碓、鼓風機,提醒後人不忘根本。香案是花了匠心的,案沿雕刻有獅子、麒麟、蝙蝠、花草,它們栩栩如生,呈現典型的江南山區婉約娟秀而簡易低調的祠堂風格。香案上方懸掛著老祖人的大幅畫像,下面則供奉了上屋哥和下屋弟共祖共宗的牌位。自然,只有創立大業績的男丁,被後人供上香案。傳說開創這片寶地的始祖就是兄弟倆,他們的動人事迹代代相傳,屋場地名也因此稱為上屋哥和下屋弟,以示互助相幫,團結一心。

祖人牌位中,有一位特殊女流吉文芳。傳說清朝道光年間,她為夫守節替夫敬孝,侍奉公公婆婆,撫養獨苗。而這根獨苗聰明伶俐,勤奮好學。科舉之後官印加身,可是當天,他阿姆卻病逝了。當地便向朝庭奏報,眾人紛紛捐資,建造一座節孝牌坊以彰表其功績,它就聳立在十字街口。經年餐風露宿,不知哪一天,節孝牌坊倒塌了。後人就把她的牌位供上祠堂的香案……其故事梅月婆在做姑娘梅月時就耳熟能詳。人生到一境行一境,梅月母女要活命,在那個年代,除了再嫁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梅月帶女兒再婚一年後,第三個兒子呱呱墜地,幺妹就幫阿姆做些家務事,坐在散發青竹氣息的搖籃旁,搖著弟弟入夢鄉。她會背著弟弟去揀拾柴禾,牽著弟弟去打豬草,弟弟做了蠢事,她就去替他受責罰……

往事密密麻麻,像粗礪的小石子被幺妹從早已封存的犄角旮旯踢了出來,硌疼了幺妹。幺妹自戕般猛灌一氣涼水,全身上下跟冰塊似的……可她還想著風燭殘年的阿姆,想給她最後的溫暖。她需要好好努把力。

第二天一早,幺妹從惡劣情緒中慢慢走出來。想到大哥和老三那麼心疼阿姆,他們不會不管她的。幺妹算了算這周工休的時間,準備後天請客,把阿姆回鄉養老的事挑明了,大家商量怎麼辦。本也想請二哥來做客的,他卻護犢子不認娘,這個不靠譜的人,管他做什麼?

梅月婆特別歡喜坐在搖籃邊看護重孫兒胖胖。胖胖圓頭圓腦渾身圓滾滾的,喜煞人。胖胖吵睡時,梅月婆一腳都捨不得挪開,怕他飛了。她的眉梢、嘴角掛著笑,能為這個家出點力感到蠻欣慰的。

她一邊輕輕柔柔搖搖窠,一邊哼唱鄉俚俗曲,這是一支她親手帶大的每個伢耳熟能詳的兒歌。「三歲伢,著紅鞋,搖搖擺擺上學來。老師吶莫打我,我想回家吃口奶。馱馱背,背馱馱。馱到半路撿松果,人家撿到大花姐,我只撿到瘌痢殼。人家關門喝喜酒,我想關門覆雞婆。哎呦喂哎呦喂……」

聲音有些蒼老,可也不乏溫婉。除了兒歌,梅月婆也會哼唱一些山歌,雖然所唱山歌多半已經殘缺不全,她倒能自娛自樂。有時,她聯想自己的命運,哼起「戌時自嘆月正東,月光無私又無窮,清風明月家家有,月光不與四時同。東家富,西家窮,天爺地母也不公……」有時,她從窗戶看到屋外菜地勞作的人,心中響起「打」「滴」「咚」「殼」的脆響,她彷彿和著鼓點唱起來,「到山請起土地牌,請起土地拜三拜。保佑莊稼莫受災。」想到青春年少時,也會唱幾句情歌「郎想姐啊,姐想郎。想得油鍋滾滾燙……」若被阿爺聽到,他會瞪眼睛,直跺腳,揪著她的一對黑長辨不放,她馬上改唱「自古花無百日紅,各留念想在心中……話語太多生枝節,一日須求一日功。魚不化,不成龍,終身一世在水中。」阿爺不由自主笑起來,見她聰慧會拐彎,也就作罷。

聽到梅月婆的歌聲,老大的媳婦掀了門,一陣涼風灌進來,要抱走胖胖。她說:「不能讓阿姆太累了!」這當然是指西道東,梅月婆心下明鏡一樣呢,所以就交代她:「胖胖才睡熟哦,嫩伢莫著涼哦。」

媳婦抱走了胖胖,梅月婆心情有些黯然。這時,老大來到梅月婆跟前,坐上她對面的摺疊床,安安生生陪她聊天。這張床是老大為照看她而專門置辦的,怕她起夜摔倒,她若口渴,也方便端茶送水。

梅月婆很受用這份孝敬。往往,她感到心裡溫暖,眼裡就會汪了一眶淚,可她使勁憋著,不讓淚水飆出來。

老大說起幾家親房間的舊事,善待他們的,對他們凶神惡煞的,不理不睬的……上學路上,哪一戶人家放出惡狗來咬,撕破褲子咬爛腿,叼走了他的蕎麥餅……他一下學,就幫阿姆種田,叫毒太陽曬焦了,一頭栽倒,脊背的皮膚裂開了血口子……這些,老大一一記得哩,梅月婆百聽不厭,那些事早已刻進她的身體,流進她的血液,成了她現在的營養哩,梅月婆說:「那年頭,不是你硬要把我和老三、幺妹從老三阿爺家接回來,那就要出人命羅。老三阿爺死得早了,沒了吃的,吃穀殼,吃泥巴,吃香灰,肚子像填滿了,又屙不出屎來。不是你來接,我們仨回不了孝子山,那我們都要當餓死鬼喲,死了沒人埋喲……」

「阿姆啊,我做我該做的事,你這輩子受的苦、受的罪,我們三個伢兒每人挑幾十擔籮,挑十年都挑不完哩……」老大安慰道。

梅月婆動容了,扯起衣角往眼角去蹭。

窗外,月亮長毛了,毛絨絨的球兒粘在梅樹枝枝杈杈間,清淡的光,白皚皚,絲絲梅香穿透窗欞,月光也寬懷大度,隨著梅香鑽進屋來,將坐在床頭打盹的梅月婆,染了個通體渾白,像一座渡白金的銀菩薩。

老大問:「阿姆,冷不?」

梅月婆回:「才將火塘烤得熱乎乎,哪裡冷?你泡個熱水袋還熱乎哩。」

梅月婆想著白天的日頭。而這熱乎乎的夜晚,她懷裡揣的就是一個大日頭哩。白天在日頭底下曬暖,就覺得渾身痒痒,虛張的毛孔像有萬枚鴿毛在輕輕拂拭她,連她的心也發癢了。心一癢,就想跟白鴿一齊飛,飛到邊緣廟去,又有幾日沒去邊緣廟了?邊緣廟紅通通的四角翹檐、蹲在上頭的天狗、麒麟、貔貅,這些小神靈好幾日不見……梅月婆迷糊起來,睡夢之中,好像聽她一聲招呼,這些小神靈就會攜她騰雲駕霧。她想,要是下世不能變作一個人,哪怕變成其中一隻動物也好,高高地神氣地站上雲天,俯瞰眾生……她這一生,越老越覺得對不住每位親人,好似歌里唱的「美名敗,臭名拋,也是人生一世遭。日月如故千秋在,青山不改萬年牢」。她摸著心口,這些年,我一直像坐牢的人,因為下過堂就給他們丟臉了?他們不肯原諒我?她不停地往廟裡跑,是想對菩薩說說心裡話。她喜歡跑廟,不是沒法子的事么?心中的鬱結快要把她憋壞了……可他們總來限制我,要鎖我,難道人老了就不能自由行動,人老了當真是個坐牢的人?

梅月娘再嫁的男人是鰥夫,對梅月娘母女愛護有加,但相伴才四年光景,丈夫便得了肝病走了。剩下梅月娘和幺妹、老三三張嘴巴,有一餐沒一頓的,家中做事的勞力失掉了,生產隊就靠她一人爭工分,拚命掙那活命的口糧。就這還有不少女人指指戳戳,下過堂的人,勀死過男人的不是什麼好女人,是醜女人、齷齪女人……她們不停地嚼舌根,要把她嚼扁嚼爛,免得自己男人整天想入非非。不能讓新寡婦那張臉笑,一笑就會露出一個梨渦,那,可是勾人的。

一天,梅月娘從土地廟上香出來,一轉身,突然撞進一個男人懷裡。那男人覬覦她的梨渦許久,正蹲守在土地廟門邊,抱住梅月娘下手動粗。梅月娘狂喊:「菩薩——救命!」雙方扭打起來,從門外扭打到門內,挨到香爐了,情急中她抓一把香灰撒向男人,高喊:「菩薩——得罪!」

男人騰出雙手,去護眼睛,梅月娘才逃脫出來。她喘著氣,一邊狂拍胸脯,一邊有了感悟似的,高喊:「菩薩啊——我討救哩,原來要靠自家救自家!」

還好,梅月娘的大兒子心善,曉得阿姆倔強,有心跟她一起撐這個家。老大十六歲,高中畢業當上民辦老師,想到阿姆困難,就經常往返於李家畈和上屋哥,有時帶來米和油,接濟阿姆,有時抽時間種田地,做農活。

老大說他阿爺,「脾氣太不好,所以討不到婆娘了。這些年來,就是給多些錢,連半個偎腳的婆娘也指望不上了,他命相就是一個孤老相,名聲太臭,沒哪個喜歡。不過現在,脾氣改好不少了。」

老大實在心疼時,便婉轉地勸梅月娘。老大說:「阿姆啊,何苦呢一個人管三張嘴,你一個人掙工分哪裡夠?」他想他的阿姆回心轉意,想挽回一個完整的家。

梅月娘那時正梳頭,她梳得很慢很慢,她一面梳一面打量自己,鏡子里的人,才進40歲,分明一個50歲的老婦人。她並不自憐,一雙眼睛再不狐疑,世事也能看個透徹分明,早就想好,就是餓死在窮山惡水,也不再回到老路去。否則那次逃跑就是一樁鐵板釘釘的錯事。「好馬不吃回頭草!」梅月娘回老大,「恨,有天高;怨,有地深。不要再羅嗦!」

現在,梅月娘老成了梅月婆住在老大屋裡,床上暖暖和和的。屋外,月兒鑽雲層,一星天光。屋裡,她的神情半清醒半恍惚。她走在夢中,又似非夢。走進一個張貼紅雙喜、花燭滿堂的洞房……她生了伢兒……一些人湧進屋祝賀。生的一個「鋤頭把」……好像她又生了,有「茶壺嘴」……她再生,一個小囡(女兒),做件「褡肉褂」蠻好。兩個伢滿地爬……顫悠悠站起來,走出去,不見影了……可小囡睡得好香哦,不時「咯咯」笑……

梅月婆似乎聽見自己打呼嚕,好睏好累好乏力。一會兒又聽到女兒的啼哭。哭閉氣了,哪個鬼人打她呀……她拚命睜眼,怎麼都睜不開,她感到有一個影子朝她走來。我這在哪裡?對面來的是么人?那個煞星,面露凶光,朝她逼近,一雙粗壯的手朝她頸脖壓過來……她大聲呼救:「有鬼!有鬼!有鬼!」

梅月婆驚醒了,摸著胸口,裡面突突突地亂蹦亂跳。她發現,不是自己打呼嚕,而是老大打酒鼾,高聲高氣的,他睡得好沉哩。

梅月婆終於捨不得叫醒老大,獨自枯坐,默念:「魚不化,不成龍。終身一世在水中!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黑夜籠罩的寂寞里,她的思緒紛亂,再也不能成眠。她想要一個圓滿。可是,回老屋養老,算一個圓滿么?她覺得回不回老屋似乎不重要的,她蠻害怕那所老屋,擔心那個欺負人的「鬼」等著她,可是我的老二啊……她在心裡喃喃禱告起來:神靈在上,佑我心靈。勤做善事,遠離惡源……言留口德,行見規矩。莫要反目,失了大和……

這天,大家在幺妹家聚餐。抽煙的遞煙,敬酒的拉話,互相牽扯沒個消停。有個屌老三的大聲武氣說,一個當了老闆的人,怎麼一開年不和牌哩?怕是你的菩薩沒敬貢好,阿姆一離開你家那就少了一尊保護神!又有個誑老大的小聲說,他去年添孫,今年就要付出吃奶的勁帶孫,要為媳婦騰出時間多賺錢……也有個擔心,講老三的伢進高二了,平時成績老是高台跳水,嚇人,不如請家教補短板……還有一個,最最緊要的、繞都繞不開的話題,梅月婆何去何從?這些天,讓幺妹忐忑惶惑糾結的事,算是有了一點小眉目了,這點小眉目是在微醺的氛圍里展露出來的,她不由得有了一絲小得意。

原來大哥大嫂早就制定好一個「孝心計劃」——在上屋哥建一座新屋,為阿姆養老送終!

老大的臉紅得如關公,講話就啰里啰嗦了:「阿姆百年後,要進不了老屋,那才是晚輩不孝的事。到那時候,孝子山鄉里鄉親、上屋哥下屋弟的人都要來看笑話。搞不好,我們得全部跪在節孝祠堂,聽任長輩們數落和羞辱,在孝子山一帶就沒臉沒皮,做人矮一截了,說話不靈了。」

做新屋,就不用央求不講道理的老二收留阿姆。新屋做起來,也就把他的德行比得更低下了。

「阿姆要快些住進新屋。人老,也要安心在自家新屋裡老。」這話只有老大敢說出口。

「哎,莫說這個!大過年的。」幺妹心裡還是蠻暢快。

老大媳婦熱情邀約老三,兩家人要建兩個新屋,要緊挨在一起。

幺妹說:「阿姆啊,您是大福之人哩,有兩座新屋等你來住,還要活一百歲哩!」

梅月婆貌似平靜,說:「噢?兩個屋,這輩子住不完咧。」

老大媳婦說:「我們打回老家去!兩家一齊建,要氣勢有氣勢,看上屋哥哪個欺負我們!」

老三太實心眼,沒意料大嫂會有這提議。他遲疑一下,說:「我做不成哩。公司發展要用錢,要用好多錢!」

幺妹迅速瞄一眼大嫂,她臉瞬間由喜慶亮色轉為暗淡了。

老三還在繼續:「大理石公司不能安在鄉下,只能安在城市,城市交通發達、發展空間大多了。」

「我是說做房子,又不是建公司!」老大媳婦糾正說。

「是啊,我犯糊塗,我們也不可能住鄉下,房子做起來,空放著無益呀。」老三說。他原先準備去做老二的工作,可這些事,趕得急、趕得巧,趕到一堆湊熱鬧。恰好又是新年頭,他本想回一趟上屋哥,沒來得及呢。所以,他說:「大哥大嫂啊,我曉得,建新屋,為的是阿姆,為她養老建的。」

「我們應該的!」老大媳婦說。

梅月婆笑眯眯聽著,聽懂了,她說:「不做不做!太費錢。有老屋在,我住老二那裡……住也住不長……」

「我建新屋,明明你歡喜哩,你就是要說些假話。」老大說。

「我活不長住不長,也有假?」梅月婆說。這個家裡誰都可以不恭敬地對她說話,她早就習以為常。這時候,她想得最多的還是鄉下老二。她說:「我借,也要借老二屋子住一陣子的!」

老大媳婦說:「還沒看穿?老二不仁不義,都不要跟他往來噻。」

幺妹解釋:「他人是好人,就是作不了二嫂的主。」

「就是!鄉下人最困難,能幫就幫下。你們是城裡人哩,是親就掛心,是血脈就要走動,不走,不通!」梅月婆一接話把,立即有人以其氣勢把她的聲音吞沒了。

「他太臭硬太不講道理。爭別人這禮節那禮節的,看他自己噻,有哪樁事做得靈醒?」老大媳婦語氣加重了,說,「這幾年過春節,人毛都見不到,也不想他阿姆,到她跟前看一眼噻,什麼東西?」

梅月婆再不說話。幺妹也閉嘴。老三若有所思。老大瞪大眼睛,像吃了一口糠噎住喉嚨,暫時下不去。

老大媳婦瞄向老三,神情里含了些哀求意味:「一起搞塊地,兩家一起做,多好!兄弟們做個伴……」

於是,大家商討建房,資金是繞不開的重中之重。

老三首當其衝成為指望。他卻面有難色:「北京公司要花不少呢,剛剛運轉,資金委實緊張。」他的額頭開始冒汗,「不過,大哥大嫂做新房為的阿姆,我應該儘力的。」

「是呀,人人都要儘力,人人都要為阿姆盡孝啊!」老大媳婦聲音又高了。

老三說:「要拿誠意盡心儘力!」

幺妹在一邊打起哈哈:「大哥大嫂,我經濟不寬裕,入新屋時我就來送禮啊。你們對阿姆敬孝心,做出好榜樣,合該阿姆享清福了。」

老三用手機計算器算賬。買屋基,加上下屋腳的費用,還有起屋身的錢,估計要花二十萬左右。他腦筋打了個迴轉,說:「我湊個數,湊一半吧,另一半……」

老大媳婦搶先說:「肯定我們買單噻。」

老大媳婦一高興,對幺妹說起體己話來:「你呀,就免了湊數,出嫁的姑娘,按禮節,入新屋那天,就是貴客坐席的噻,登個禮簿行得啰。」

幺妹何嘗不懂這層意思,暗自盤算,新屋落成最快也需大半年光景,離送禮的日子還遠呢。

梅月婆回鄉養老的事終於落下實錘。

一過正月,老大老三約了一起去村裡找村長,商量屋基的事。

這村長人稱「搞得定」,最大的嗜好喝酒。如果有人送他酒又陪他喝,喝到他唱起小曲《苦菜花》,調子拖得老長,音量由弱漸強,心花怒放,那就凡事好商量。老大老三到「搞得定」跟前時,他剛吃過午飯,乘酒興哼著「苦菜花兒開,閃金光,朵朵鮮花迎太陽……」翹著二郎腿,伸進日頭裡曬暖,身子卻歪進日頭陰著的一邊,許是怕曬出汗來。一見兄弟兩個同時登門,便用《苦菜花》唱調喊,「稀呀么稀客,快呀么快坐下——」

老大覺得有趣,誇他音色圓實飽滿,直誇得村長眉飛色舞,好一番寒暄客套。老大見院子里三個大簸箕正曬著雪白的干蘿蔔絲,他抓一把聞著清香,就說:「鄉下的土菜就是香甜,有時我就折回來,上街買干辣椒皮、干筍衣,專程打點豆腐泡。哎,進嘴的東西還是鄉下的新鮮!」

「是咧,新鮮得很!現在國家支農政策好,回鄉支援新農村建設的人多哦,租山林,育果園,包漁塘,租耕地,搞大棚種蔬菜,你們來是……」

「還有種屋的!在田地上種,四處種滿它!」老大搶先說,大家一齊大笑起來。

「你們當老闆發了財,是不是回鄉支農啊?!」

老三說:「我們回來種屋的!應該算支農的一個項目,拉動內需噻!說歸說,村長大人你看我們老屋後面那塊田地,四周做的屋差不多把它圍在正中央,能鋪個小廣場,可以叫老大媽扭秧歌、跳廣場舞了!」

村長尷尬地「嘿嘿」兩聲,說:「那你們乾脆貢獻出來噻!村婦們感激不盡了!」

「這個要跟老二商量,田地都歸他,就由他作主。」老三老老實實地說。

「那是,畢竟都是私人田地。」老大道。

「唉,我就隨便一說。要改變耕地用途,鄉政府決不允許的。前些年,一些後生青年男女出門打工,賺了錢,跑回來第一宗事就是做屋!你曉得,那些錢什麼來路?到底賣金還是賣銀的?」

老三不解,看見村長一臉壞笑,問道:「上屋哥還有賣金銀的?怪不得種屋種得那樣密。村裡有錢人真多!」

「你莫不信,就靠那個搞錢,有個別賺得快,做屋做得真叫豪華氣派!」村長湊近小聲說。

老大見老三不甚明白,補充道:「有傷風化的事,錢賺再多也是罪!」

「嗯。前幾年,他們做屋,村裡管不過來。從去年起,上面來人查,叫我們整改。你說田地種了屋還怎麼整改呢?他們能騰出來?如果直接拆,天老爺呀,經濟損失誰賠得起?現在,只有堅決不批,保護耕地!這才叫過硬!」村長面顯難色。

「如果早半年的話,我們可以打擦邊球,辦個變更?」老三說。

「你們來是……」

「找你沒有你搞不定的事。想搞塊屋基,種屋!為阿姆養老!」老大終於說出口。

「我估計一般八九不離十。老屋住不下了?我看老二忙得很!去年他還檢修過。這片古民居是老古董,他說如果有人要,就是出大價錢也不賣!」

「原先我們上班進了城,老屋田地都歸他。現在我們也不會沾他一瓦一地。還是各住各屋,劃分清楚。我都退休了,就想葉落歸根。」

「嗯。好說好說。買屋基,多得很。只要不是田地,上屋哥範圍大。是要哪一坨?」

最後他們選在馬路邊,面積有200平方還能做個後院。站那地頭,望得見老屋高翹的飛檐和門口進出的人影。

屋基的事就這樣定下了。老三從車尾箱拿出一提五糧液送給村長。老大又請村長指路,要拜訪上屋哥的老前輩阿育叔。

阿育叔與梅月婆是同輩人,比她小兩歲。他們見到他時,他正坐在堂前一把老式黑漆高腳凳上,上身穿著帶拉鏈的灰色夾克外套,頭上戴頂洗得發白的牛仔寬沿帽,跟前擱著一根帶龍頭的茶色拐杖。

老大快步上前:「阿育叔啊老長上,身體還健旺喲!」說著便把一提茶葉和兩瓶竹葉青酒擱在了老前輩的茶色拐杖跟前。

「搞得定」開門見山介紹來人是梅月婆的兒子。

「老長上」和顏悅色說「記得,記得。」又厲聲問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講!什麼事?」說著把寬沿牛仔帽往上頂了兩下。

老大不想拐彎,明說阿姆百年後要進孝子山,這孝子山是祖墳山,他們想在山上為阿姆買塊墓地。

霎時,「老長上」把臉拉下了:「下過堂的,葬祖墳山不合祖規!」

老大見「老長上」不給情面,就講阿姆後來回村照顧了重病的阿爺。憑這一條也應該同意。當初因為阿爺點了頭,他才敢接回阿姆。又把老三阿爺去世後,阿姆受的苦原原本本講一遍。

原來,梅月娘再回上屋哥,是被老大老二輪留背回來的。那時,她為了找一頭生產隊的牛得了肺炎。那牛被春雷震瘋,狂奔而去。梅月娘在幾個大山凹里找了整整一天一夜,牛被她找了回來,她卻高燒幾天燒成了肺炎。她一住進縣醫院,老大就與他阿爺商量,先接回老三和幺妹兩個小孩,等阿姆身體基本痊癒,再接她回上屋哥。對於回李家畈還是去上屋哥,梅月娘當時已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沒有誰送回她的老三和幺妹。她必須回一趟上屋哥,必須領回她的兩個伢!再次踏進這片土地,人還沒進堂屋,老大和老二竟然「撲通」跪下,求她留下!阿爺重病在身,更無續弦可能,也早已想通,便丟下話,「她留,你們就認母。不留,再不準跑李家畈!誰跑,我打斷誰的腿!」四個伢,大的小的哭成一團,她萬箭穿心,左右為難……梅月娘恨自己是一個女人家,抗不過命,不能丟下伢兒不管。要是帶走兩個小的,老大老二與她再不相認!梅月娘嚎啕大哭,直哭得晨昏顛倒才轉彎,捨得她一個,湊齊一大家。她留下來,繼續盡母親的本份,盡妻子的義務。四年之後,老大的媳婦生了伢,接她進城伺候月子。她再回上屋哥時,卻是為她前夫送葬了。

「我阿姆,只有四個年頭不跟我們一起哩……」

「老長上」再不發一句話,鐵青著臉。

「搞得定」使勁丟眼色,小聲埋怨:「我再三問你們找阿育叔什麼事,你們回說探望一下嘛。真是屙屎順帶扯韭蒜,剛定了陽宅,又想買陰宅!」

老大嘆口氣,幾乎是乞求道:「阿育叔啊,時代變化了,要曉得,幾多賣銀(淫)的媳婦將來做了上屋哥的太婆,不也要進祖墳山?再怎麼說我阿姆,比那些人要乾淨幾萬倍……」

「搞得定」觀察情況不妙,忙把一雙手膀大大攤開,一副攆雞攆鴨狀:「快走!再開口,莫怪那根手杖,一打一個準!」他悔不該先前心直口快,失了言,丟了面。陽地,他可以幫忙搞定,但陰地真不由他說了算。

回程前,老三提議去老屋打個轉,與老二打個照面,老大擺了手:「都在氣頭上,相難看,以為跟他吵架去的。算了吧!」

一路上,老三有些悶悶不樂,心想,阿姆身後就非得葬在孝子山嗎?當初她被上屋哥阿爺打跑的,她百年後就願意睡在他的邊上?「大哥,你怎麼不問阿姆的想法呢?」

「她就是老糊塗、腦子不清白的人,問不出名堂的。我也不是叫她睡在阿爺身邊。我請風水先生望過山脈,那地方叫做『金線吊葫蘆』,風水極好!我只想幫阿姆出口氣!再說,對子孫後代也好啊。」

老三反問道:「阿姆一輩子就想自己作主呢,如果過世了就由不得她么?」

老大回答:「就算為子孫,她會同意的!」

老三再來上屋哥時,是辦理相關手續和交宅基地的七萬塊。他不吝惜花些人情打點,疏通關節。不巧,生意上一個催促電話,他只得提前返回。已經兩次起念頭要去老屋找二哥協商一下,這次又去不成。沒會上二哥的面,他感到格外遺憾。老天怎麼這麼不湊巧?臨走時,不由自主往那老屋遙望,只望見一片迷矇的煙籠水霧。

宅基地正式開工時,老三沒法湊熱鬧,他要忙自己公司的大事。但他沒躲過三七二十一天,就接到老大的抱怨電話,老三的心又一陣緊縮。

大哥那意思,一個人做房子無論如何做不來的,七扯八拉雜務太多。老三聽了一根煙的工夫,終於聽明白一件事,大嫂要大哥速回城裡幫她的忙。

大嫂說,老的小的由她一人伺候,她不是神仙,顧不來,她只有一雙手。她講梅月婆整天嘮嘮叨叨,在院子裏手舞足蹈,站在那棵梅樹底下,捧香拜天,念念有詞……好像求死,請菩薩早些收她去哩。大嫂擔心,梅月婆請願時請了神仙來咒她,咒她事小,萬一把神靈請來,神靈喜歡胖胖一準會去摸他,被神靈摸著,胖胖就會生病的……

老三實在聽不下去,賭氣似的告訴老大:「阿姆越想死,就越死不了,她要活一百歲的!」

兩天後,老三在城裡遇見發小,兩人一起上了酒館。只敬了三盞酒,發小的話匣子打開了。

你家老二與老大根本不相來往,實在彆扭哩,發小說。站在老屋門口,老二能望見老大在工地上忙忙碌碌。可是,老大連老屋裡的一口熱茶都妄想喝到嘴。而那老屋,老大瞅都不瞅一眼。

老三終於認識到,老大老二是刻意的不相往來的。

七年前,老大老二兩家開始不走動,原因就為一個用過十年的舊洗衣機!城裡的大嫂明明爽快地說,要送給鄉下二嫂使用,哪曾想,二嫂卻送來200塊錢!

如果大嫂推辭了就沒有新來的不愉快了。可她順水推舟,毫不客氣地收下了。二嫂大失所望。一個舊洗衣機還收鄉下人200塊,真捨得說漂亮話!二嫂買了城裡人丟下的破爛貨,跟吃了老鼠肉似的直想嘔吐,感到尊嚴是被城裡人踩塌了,有意疏遠,直到斷了聯絡。這些年,大嫂心知肚明,卻從沒想過主動講和。以至七年里,老二兩口子不來城裡跟阿姆拜年,老大兩口子竟也心安理得。

「阿姆一直住我家,我們兄弟難道是陌生人?阿姆不是他阿姆?」老三深感鬱悶,「當初,阿姆住大哥家,是為了跟他帶兒子!」

「老大做人不能太自私!他要你阿姆進城帶孩子,可是老二在鄉下,他孩子也小著呢,也需要人手幫呢……這些年,過不順,不痛快的事越發上他心間,一直過不去這道坎唄!」發小是明眼人,說得在情在理。

發小說,老大來鄉里建新屋,逢人便唱,那是為阿姆建新屋,為阿姆養老送終哩。言下之意,老二靠不住,要靠老大來挑大樑。孝子山人輿論這件事,老二還附和:下堂不為母!她沒臉回前夫的家!

字字如刀,一片一片割老三的肉。多年來,眾人一提這話題,便叫他心痛不已。當然,他不能當發小面坦露憤怒情緒,只能暗暗咬牙。

「老二就是嫌棄你阿姆啊,不讓她進老屋呢。」發小說,「上屋哥還有人罵,說你無情無義哩,發達了也不幫幫鄉下人,當年若不是農村有老二做支撐,你們能安生進城?能有今天的發達嗎?能找『搞得定』搞宅基。建新屋?不就有幾個錢燒的……」

老三的內心在噴血,辯解道:「我頭幾年邀請二哥來公司做事,他不配合嘛,那些事,他做不了可以學習嘛。他連學也不願意,我不能綁他來吧……」

送走了發小,老二不由得暗自神傷。自己在這家的位置有過嗎?一個從外鄉領回的「野崽」,有他說話的資格么?大哥與二哥本是親兄弟,關係竟然僵到連口熱茶也喝不上,哪裡會請大哥進老屋坐下敘敘家常?幺妹呢?分明不頂事的。

酒徹底醒時,老三躺在自家床上。他一翻身,忽然聞到窗外飄入室內的早春氣息,他一個激靈。「血脈不走,不通!」阿姆的話敲打他,他做出一個決定,擇日專程去趟上屋哥。

於是,老三與老二的會面,城裡人與鄉下人的交鋒被上屋哥鄉民們傳得沸沸揚揚。

有人說老三開車到達上屋哥的當天,老大正在工地上指揮工人熱火朝天地幹活。灰頭土臉的他沒想驚動老大,徑直進了老屋,老三懇求老二暫時收留阿姆,她只會住上一陣子,等新屋做起,就不再給他家添一絲一毫、一分一厘的負擔。老三還拿出一萬塊錢來,老二拿錢砸向了老三的臉。老三捂著臉出門,狼狽不堪。有的說,那天,老三進屋喊了一聲二哥,老二不搭理,從簡陋的飯桌邊緩緩站起,若無其事走出去,輕手輕腳悄悄靠近一群埋頭啄食的黑麻雞,神速地抓起一隻頭頂一撮白毛的黑雞,他迅速將雞脖子扭兩圈,塞入漆黑的翅膀下夾住。猛然高舉,朝老屋的黑磚牆上砸去。頃刻間,黑麻雞斃命。

時逢老三從門裡往外走,老二媳婦從外面回屋,幾乎同時,兩人看到地上的死雞,老二媳婦大罵:「你來做什麼?又有什麼好事?害我們損失大了!」

二哥的做法,明擺宣洩他的嚴重不滿。老三想到自己來勸和,不是來吵架,是想說明一個道理,「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大家住的是上屋哥,情分也走不出上屋哥的……」可老二態度如此惡劣,老三自尊心受到嚴重的挑釁,卻也隱忍不語,昂首挺胸走出老屋。那一刻,老三在內心起誓,要將「勸和」二字從他的處世字典里徹底刪除。他從搖下的車窗望向曾為他擋過風、避過雨的老屋,它的屋檐翹角那樣疲憊,它的圓拱門不再精神,斑駁陳舊的黑磚牆上長出一蓬枯草,毫無依傍地在初春的冷風中瑟瑟發抖。

老三的心涼涼的,走了。

老二的女人歡快地忙碌起來。她麻利地把為主人英勇獻身的黑雞烹成一缽上面飄浮一層厚厚黃油的鮮湯。在鄉村的傍晚,昏黃的燈光下,老屋簡陋的飯桌旁,老二兩口子大快朵頤,淋漓酣暢,兩手沾滿了黃油……雞湯的鮮香自老屋門縫、雕花刻草的窗格飄逸而出,飄散到鄉間的小路上。

返回縣城之前,老三本想與工地上的老大打聲招呼,又覺老大行事拐彎抹角不直爽,彷彿暗藏狡黠,老三心情有些發毛,他只遠遠地,呆望著熱火朝天的工地。

離工地五十米遠,正是那座福神廟。福神廟的身影幾乎被周邊的農家小高層遮掩了大半,顯得矮小破敗。小時候,阿姆帶他來跪拜,他的心中總會升起一種敬畏感。好像不能做一丁點逾越規矩之事,要是做下了,哪怕人不知鬼不覺的,菩薩也不會輕易饒恕的。如今,福神廟渾身塗滿了花哨的廣告,有搞建築倒地梁的、出租中小挖掘機的,有運輸柴灰、深打水井的,還有夜晚陪打炮的聯繫電話……他心底頓生哀傷。

回程路上,老三的情緒分外低落。電話響了三次,顯示老大的號碼就狠狠掐斷,腦海里翻來覆去的往事歷歷——生父病故後,自己如何活到今天?如何來到上屋哥的?還是那位大哥啊,專程接他和幺妹回上屋哥!還是養父點過頭,他們才被允許進家門!還是他的阿姆,每天膽顫心驚保護他的小命不受人欺!……對了,要說,大哥救了我、幺妹和阿姆三條人命呢!阿姆進城是為大哥效力!因此,阿姆低眉順眼,阿姆卑下忍讓,阿姆與世無爭,阿姆何止用心報答大哥的恩情,倒是為我們活好隱忍了所有委屈!可誰都不尊重她!老三想到此淚水潸然,心裡直喊:「阿姆——可憐的阿姆啊!」

待他心緒稍微穩定,想到過去兩個破碎的家合為一個六口之家,固然人多,只夠維持勉強度日,畢竟還有大哥的微薄收入帶來基本安定,家庭的融合取決於他的堅持撮合。他們雖同母異父,實則共患難共命運。沖這一點,從前的大哥是寧願承擔的大哥!值得老三敬仰。

老三想透了,還計較什麼。他把電話撥給老大時,態度極度平靜。他告訴老大:「剛才正開車呢,不方便……」

「……屋基下面狀況不理想,越挖越明顯,就是一攤爛泥……」

「大哥,你先操持吧,費用好說!好說!」老三鎮定地回答,他要為阿姆把一顆孝心打磨得乖巧一點。他能感應老大,此時眉心結正緩緩散開,臉上有了笑意。

二十五天後,一座連三帶前後院落的三層筒子樓拔地而起,在一片黃褐色的土地映襯下醒目耀眼。由於地下淤泥深,屋基往深里打費工費時費料,所需資金六萬元,老三拿出手時,眉頭沒帶皺一下。

老早,梅月婆就默默作好了回上屋哥的打算。這個早上,梅月婆獨自出發了。

她一隻手捏一個黃布袋,系袋子的麻繩掉得老長,飄舞在空中。她滿臉皺褶,卻身姿平穩,白髮絨毛在耳旁輕飄飄地飛,有些巫靈味道。她另一隻手拄著紅漆拐杖,這是老大上黃山旅遊,在那顆飛來石茶亭里歇腳,相中了帶回來的。她蠻喜歡小小豹子頭的造型,倚靠它邁出的每一步都踏實沉穩。

總共花掉三塊錢,買了一瓶礦泉水、三個饅頭、三個蘋果。是為自己備下一天的口糧。一天吃兩餐,或兩天吃三餐對於她都無所謂了,她甚至可以隨時斷食。每逢初一、十五,面見觀音菩薩時,特意要用最乾淨的身體去朝拜。她剋制自己少吃些,保證身體不散發怪味,就不會對菩薩不尊敬。早十年前,幺妹就說:「阿姆啊你身上有股味道吶,怪怪的。」她雖說:「人要老,味要怪,由不得自家!」但那之後,她不再吃花齋,而是拒絕葷腥,全吃素食。可她身上的氣味還是被幺妹靈敏的鼻子聞到。到底是什麼氣味?她也常拿衣領子往鼻底嗅,真嗅不出別的什麼味,要說有氣味那就是老人味吧,人老了氣味就重了。她喃喃道。她想起老二小時是一個調皮搗蛋鬼,最喜歡把臉蛋往她的頭髮絲里蹭,喜歡聞她的髮絲香味。她既喜又憂,喜是,老二愛紅妝哩,機靈鬼怪的。憂的是,只怕日後會受紅妝牽制,喜睏眠床。俗話說三歲看大。果然,老二成年是個怕老婆的貨,作不了自己的主。

梅月婆邊走邊想,越想越覺不對味了。難道我們娘崽一場時不逢,命不合?娘崽一場只是恨?這時,她的腿邁得不那麼利索了。老二自小喜歡聞她頭髮絲的味道,可是討了合他味道的老婆,就忘了娘親。究竟,我有什麼錯叫他不依不饒生了恨,這樣無情?梅月婆心寒不已。這些年來,她想念她的老二,想他正在受苦受累呢,想他過不好日子,不為別的,全因他心中有恨。

梅月婆望了一眼前方的路,「不知前路有幾長?」她有些氣喘,腿也走乏了。梅月婆的腳步慢下來,眼光越過了遠山的山巒。一切具有夢幻色彩,彷彿她從一個深遠的夢裡走出來似的。那年,她從鄉下走進城,就像昨天,她睡了一個長長的覺,醒來後就是今天的模樣。今天她又重回鄉下,幾十年住在縣城一角,刻意迴避上屋哥下屋弟的熟人,以免牽絆她的思緒迴轉到舊時光。但常常感覺到上屋哥節孝祠堂香案上的女前輩,高高地俯視著她,使她心生羞愧,渾身難堪。「行至西,又言東。有了南風戀北風……哪個為人不知羞,哪個肯把名節丟?……」頓時,她腳酸手軟心發慌,厲害地喘起來,扶著一棵大籽桐樹暫作休整。她仰望高高的大樹,說:「我只是沒有做好兩個人的阿姆。一個老大,一個是老二。我只抱得動、背得起最小的幺妹啊……」

梅月婆紅著眼眶,低低叫了一聲:「菩薩哎,我有罪!」她朝空中拜三拜,像在廟裡拜菩薩似地虔誠,口中念念有聲:「菩薩哎,不如你捲來狂風,你飛沙走石,你推倒大樹!快把我的命收去,我已是一個無用之人!」

天空灰濛濛安安靜靜的,毫無菩薩現身的預兆。梅月婆心裡問菩薩,「當初要我進城帶老大的細伢,正合我意,想快點走,離鄉下遠點,也避開那些閑言碎語,沒想到幫老二帶伢。這也是一樁罪過吧?唉,自己作的孽啊,如何法辦我?可能,老二就是菩薩派來的人,派他來法辦我,叫我頭痛心寒的人?」

「菩薩哎,讓我落難,哪樣都成!幫幫我,化解老二的心頭恨!有恨,他日子過不安!」

回應梅月婆的是幾聲清脆的鳥鳴,還有遠山傳來的一陣陣牛鈴鐺響,這熟悉的聲音,使她精神一振,轉念想:「蒼天對我無報應!莫非,我冇有犯錯?」扶樹歇息了一下,她的勁頭又有些回升,便開始往前行走。一邊走,一邊揣摩老大的心思。他非要回鄉下為她做屋,好是好咧,倒落個了話柄,讓眾人議論老二不孝……老二當真是他們說的那樣,沒有正形、不講禮不懂事?當真不肯收留她?不讓她進老屋的門……他不會的!他臭硬,他只是不接受大家對他刻意的「好」罷了。他其實也是一個講骨氣的人,哪個不想過好日子。可是,心中懷恨,日子能過得好?老二你不願來看我,我就來!我有腳,自己走!不管孝子山人如何看我,不管老二你待不待見我,不管將來我葬身何處,結果都是土裡埋,我要回去的!

梅月婆認定早點回鄉,比新屋做起來回去更恰當。「讓我進了老屋,我住下來,老二就不再是不孝敬老人的人,沒人講他半句閑話了!」梅月婆這麼想著,心情爽朗起來。

又走了一陣,梅月婆感覺腳板有些疼痛,便選擇一個光潔的大石頭,背靠它坐在陽光底下養養精神。她的頭那麼一歪一點,又一歪一點,很快便坐著打起了瞌睡。恍恍惚惚中,梅月婆看見了老屋裡那個老鬼,她對老鬼說,我哪裡願意離家偷跑,哪個不想奔一個溫暖的地方、靠緊一個厚實的肩膀……如今,我也快進黃土,趁有口氣,叫我老二放下恨,不記仇……從前你說過,我進了老屋門,就是他的阿姆!若是做到這點,你就算功德圓滿了我也不恨你了。

梅月婆醒來,把枯燥起皮的兩隻手再次相合,又向天空禱告了三下。

前頭,就到了九拐。這一帶山體連綿形成九道拐彎,迂迴盤繞。回鄉呈下坡路,進城是上坡路。進城回鄉都要經過這段九拐。九拐的第一道拐是在一個高坡上,為連綿山體的至高點。往下,八道拐層層蜿蜒向下,越來越接近她出來的地方。梅月婆拄著她的拐,站在山風中,向遠方眺望著她的來時路。她有些頭暈,下山的八道拐如白蟒在半山腰匍匐盤旋。因為山有九拐,她不敢動念頭去坐汽車,害怕暈車時的天旋地轉,那真要把人的五臟六腑掏空,令她心生膽怯。她這輩子走過很多山路,雨天找牛跑雨路,晴天打柴鑽山路,從來她都不害怕走山路。

前方不遠處有一個水塘,一隻黑鴿子站在高崗上。黑鴿子彷彿從一個來處眺望一個去處。梅月婆正從一個去處回歸她的來處。回了回了!我回了!梅月回了!她忍不住在心底喊。她喊魂魄快快隨她一起回鄉。那隻孤單的黑鴿子面對一片闊水映日、高坡潤綠的郊野,悵然一陣,終於飛走了。梅月婆的記憶又被喚醒了一截,想像那老二,會不會看她站在老屋的圓拱門下,推她離開呢?梅月婆拼盡眼力望那盤旋的山路。天邊是山,山邊是天。大大小小蓮花瓣樣的山苞一個緊挨一個,連綿起伏,把她圍繞其中。彷彿是神靈護佑,她相信自己往滿眼蓮花瓣似的路一直朝前,就能到達老屋。走著走著,周邊似乎就是一盞巨大的蓮花燈,其中有一枚蓮花燈芯在緩緩游移,不斷地冒著熱氣。

梅月婆神情恍惚起來,絲毫不覺自己的步履已是歪歪扭扭。有小車不時從她身前身後擦過去,幾次都有驚無險。小車司機避讓的功夫了得,能將車開上九拐的大都具備過硬技術。也有人從車窗伸出腦袋望梅月婆一眼,一個似瘋不瘋的孤單太婆!又像一個斷盡塵緣的仙姑道婆!

一輛蓋了大雨披的載重貨車剛開上第一道拐,就猛地在半坡剎車停下,中年司機不是別人,正是老三的發小。他朝路中央的梅月婆喊了兩聲,見沒有應答,又摁響了車喇叭。梅月婆停住了,並不挪步靠邊。司機乾脆趕上前問:「梅月婆,您老孤身一人要回上屋哥?」

梅月婆見有人與她搭腔,不由地笑了,說:「我正要回上屋哥!」

司機又問:「願意不願意搭便車?」

「我有腳,自己走!」

「我不收錢的。順路帶您,眨眼就到。我是老三的發小。」

梅月婆的眼神亮閃了一下,這條老命,好歹只搭最後一趟了,不怕顛簸最後一回。司機抱起梅月婆坐上副駕座位。一路上,梅月婆有些頭暈,但沒有嘔吐,真神。菩薩保祐!梅月婆順利回到了上屋哥。

老三接到幺妹的緊急電話。幺妹差不多快要哭瘋了,城裡的家人親戚全部出動,滿世界找梅月婆,找不到一絲半點蹤跡。老三似乎心中有數,並不多麼著急。他把車開得尤其慢,慢得像載有幾噸重的大理石緩緩地沉著地過溝過坎,在五十里山路上邊開車邊仔細捜索。他覺得,他與他阿姆心有靈犀,他的阿姆就在這山上,在這路上。他便開一段停一段喊一段。最後他的呼喊成了哭喊,「阿姆——阿姆——」嗓子都喊啞了,只有鳥鳴、流水和過往車輛碾軋山路的聲音回應他的哭喊!他終於哭著給老大打了電話。

好心的司機按梅月婆要求直接將她送至上屋哥福神廟時,夜幕已經降臨。

梅月婆把香案上的油燈挑得亮閃閃的,香案整理得順順的,供上三個蘋果香香的。近鄉情怯,諸多感慨此刻衝撞她的腦神經,她跪在地上虔誠地拜香案上的地藏王菩薩,拜心中的祖宗祖人。她對著「作一方保主,佑四季平安」的地藏王菩薩禱告不停。

一陣大風吹進廟,梅月婆正要轉身出門。不,這廟三面土牆,外牆是遵照新農村建設的形勢統一刷白了的,從未安門,梅月婆被大風吹得一個趔趄,不留神踩進一個小土坑裡,她的有些駝的後背,靠上了香案,她才沒被摔倒。但她差點碰翻了油燈,立即念道「老菩薩得罪了!」馬上轉身扶正油燈,深覺不該不小心,對菩薩不恭敬了,又連連請願:「老菩薩降罪!老菩薩降罪!……」直念到心裡足夠安定,才走出福神廟。

前方,正是一條直通老屋的大道。

老二摸著灌滿雞湯的渾圓的肚子出門溜達時,卻看到一個人間奇蹟。一個人被一輪金光圓月籠罩著,朝他徐徐移動呢。莫不是觀音老母下凡間了?今天什麼日子?觀音菩薩生日么?他揉搓著眼睛,那真是觀音菩薩啊!老天爺!他不由自主地飛跑起來,跑上前迎接他的福神!

快到跟前時,老二猛然聞到火燒晴綸棉的刺鼻味道。眼前人哪是什麼觀音菩薩,分明是他親阿姆!他驚駭異常,大叫一聲,「阿姆啊——」雙目瞪得跟牛銅鈴一樣大,「你老人家莫不是神仙,黑夜如何摸到我跟前?」邊說,邊去扑打她背後兇險的火舌。

梅月婆認出瘦精精的老二,喜不自禁,放聲大哭,「老二啊,乖伢!不聽教化你不乖!魚不化,不成龍,終身一世在水中……」

老二被阿姆哭得更加手忙腳亂。眼見火勢越燒越旺,聞到一絲燒頭髮的臭味,忙去解阿姆的罩衣和棉衣紐扣,「脫!脫!快脫!我的阿姆啊……」

老二把梅月婆攙扶進老屋,剛一坐定,老大尾隨進門,說要看看老人家有沒有燒傷。老二無語,已然默許了。原來,老大在新屋工地接聽老三帶著哭腔的電話時,遠遠就望見「乘月歸去」的一幅景像,令人好不眩暈。他便湊前一探究竟,不曾想,探的正是他阿姆。

不多時,老二媳婦端上兩碗清淡的雞湯,給梅月婆和老大一人一碗。

老大推辭不得,言語卻失了些風趣,只說「不忙不忙,不餓不餓。」

梅月婆倒不顧葷素,喝得有滋有味,不停地咂巴嘴,說這雞湯真鮮香啊,是今世喝到的最香甜的雞湯。

老三神色慌張地趕回老屋,進門便把阿姆的前胸後背仔仔細細摸查個遍,阿姆脫下的罩衣、棉襖、棉背心、毛衣,上面有被燒穿的四個大小窟窿,跟古城牆上望風的炮眼一樣,而阿姆身上沒丁點兒燒傷,沒起丁點兒火疹子,深感稀奇:「阿姆真有金剛不壞之體!您要活一百歲!一百歲!」

老二不語,彎腰低頭,把緊挨著身旁的那把漆皮脫落的木靠椅,朝老三的屁股推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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