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滿牆彈孔的宮殿講述的阿富汗：幾代國王的努力，一朝被毀的輕而易舉

Tajbeg是阿富汗喀布爾境內一座宮殿的名字。

這裡曾經住過國王與王后，住過國家總統，住過蘇聯軍隊，也住過塔利班恐怖分子，

這座宮殿的牆壁上沒有任何畫作，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彈孔和血跡。

那個曾經國王和王后站著欣賞風景的華麗的陽台，之後也變成了塔利班分子公開處決的刑場；

那個曾經被蘇聯軍隊佔領過的宮殿前的花園，如今成了孩子們踢球的沙地；

這裡曾經富麗堂皇，莊嚴豪華；

現在卻是斷壁殘垣，滿目瘡痍...

一座宮殿，濃縮了過去百年阿富汗動蕩的歷史。

看過Tajbeg，或許會更明白，美籍阿富汗作者卡勒德·胡賽尼在《群山回唱》中，

為什麼要將阿富汗描述為「每平方英里，就有一千個悲劇的地方」...

【建成Tajbeg的國王與王后，卻被驅逐他鄉】

1892年6月，Tajbeg的修建者Amanullah Khan，在阿富汗喀布爾附近的帕格曼出生。

他是當時統治阿富汗的巴拉克查依王朝的後代，他的父親是當時阿富汗的統治者，也是一個比較具有改革意識的國王。

父親的治國理念深深地影響了Amanullah，所以，當1919年Amanullah繼承了王位後，

他也力圖在帝國強權的折衝之下，努力謀求阿富汗國內內政的改善，繼續推行現代化政策。

Amanullah在繼承王位之前，擔任過喀布爾總督，很有軍事頭腦。

在繼承王位之後，他利用革命後的俄國和英國的緊張關係，

於1919年5月3日展開了第三次英國和阿富汗的戰爭。

經過艱難的鬥爭後，阿富汗獲得了久違的獨立。

這種獨立讓Amanullah在阿富汗國內深得民望，他也努力運用這種影響力來推動現代化。

雄心勃勃的他，渴望能夠效仿土耳其凱末爾的改革，將阿富汗改造為一個現代化的國家。

比如，繼續擴展阿富汗與歐洲和亞洲的貿易；

提升女性地位，建立男女都可以就讀的新式學校；

廢除了好幾個世紀以來針對女性的種種束縛性習俗等。

在所有的政策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Amanullah推出的阿富汗憲法。

1923年，Amanullah決定製定阿富汗的第一部憲法，讓阿富汗實行君主立憲制度，開啟走向民主化的道路。

他力圖通過這部憲法實行一系列世俗化改革。

比如這部憲法不受宗教制約，規定阿富汗的非穆斯林也有同樣的權利。

同時，Amanullah還進行了財產普查，為了節省資金廢除了一些不必要的政府閑置，取消了政府對皇室貴族旁支們的補貼等等。

這一舉措，如果能夠真的實現，毫無疑問將深深地動搖原本封建制度下，阿富汗的守舊權貴階級的利益。

於是，阿富汗的守舊分子聯合大部分農村居民開始反對他的改革，

動蕩的種子已經隨著改革種下....

而Tajbeg宮殿，就是在這樣新舊交替，希望和危險並存的時期修建起來的。

這裡原本就是阿富汗古代遺迹所在之處，但是在此之前並沒有得到重視和修繕。

Amanullah成為國王后，請來了歐洲的建築師，將這裡修繕一番，成為新的宮殿。

他想要等宮殿修好後，Amanullah帶著妻子一起住進去。

讓喀布爾隨著這個宮殿的落成，成為阿富汗的政治中心。

就算不是政治中心，這座宮殿的自然地理位置也很優越。

這座宮殿坐落在山麓之間的一個小山丘上，視野遼闊，周圍是開闊的草坪，遠處是樹林。

住在這裡的王室們，可以在宮殿周圍打獵後，回到宮殿附近野餐。

Tajbeg如果有幸保留至今，說不定也和英國王室的宮殿一樣，能成為一個旅遊景點。

但不幸的是，不僅近一百年後的遊客們沒有機會遊覽這座宮殿，

Tajbeg本身的建造者Amanullah國王和他的王后Soraya Tarzi，

也沒能等到宮殿正式落成，就已經開始了流亡之旅...

1927年，Amanullah為了進一步推進阿富汗的現代化，打造一個現代國家的形象，攜手王后出訪歐洲各國。

這裡不得不提到Amanullah的妻子，王后Soraya Tariz。

Soraya出生於敘利亞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被流放在外的阿富汗知識分子。

當她的家人在1901年重回阿富汗後，Soraya繼承了父親的開明思想，繼續成長為一位極具現代思想的女性。

當她1913年與還不是國王的Amanullah結婚後，

一直在利用自己的影響力，鼓勵阿富汗女性接受教育，參與國家建設，促進婦女權利的改革。

當丈夫Amanullah繼位後，她不僅支持丈夫的改革舉措，同時也身體力行地推行西化的生活方式。

比如，她是國王唯一的妻子，用自己的婚姻來反抗當時阿富汗國王多妻的傳統。

又比如，1927年出訪期間，Soraya經常和國王一同出席公共場合。

穿著西方服飾，摘去了面紗，露出了手臂，大大方方地露面。

這一切舉措或許在今天看來是非常自然的，也是美麗而優雅的。

但在當時的阿富汗守舊人民看來，王后的衣著打扮、一舉一動觸犯了傳統，簡直是天理不容。

所以，當夫妻倆訪問結束回國，Amanullah宣布即將頒布另一部更加開明自由的憲法，

並要求政府官員實施一夫一妻制度，強調女性的受教育權利，廢除童婚習俗，廢除女性面紗等習俗時，遭到了阿富汗居民的強烈反對：

Amanullah的西化政策推行得太快，但阿富汗的文盲率一直在90%以上，

這種現代化政策、西化的生活作風在農村地區的居民們看來完全無法接受。

Amanullah沒有能夠很好地應對這種抵制，最終導致了阿富汗國內的暴力衝突：

守舊勢力集結了軍隊，就要推翻Amanullah的政府。

現代化改革與宗教主義守舊，兩派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一場內戰似乎一觸即發。

最後，1929年，為了避免一場可能會撕裂國家，讓阿富汗丟失來之不易的獨立的內戰，

Amanullah不得不把王位禪讓給自己的弟弟後流亡英國，

離開了喀布爾，離開了Tajbeg宮殿。

這一去，就是30多年。

直到1960年去世，遺體被帶回阿富汗安葬，Amanullah都沒有機會活著回到這裡...

【Tajpeg平靜的40年里，阿富汗卻危機四伏】

在Amanullah和Soraya開始了終身流亡海外的旅程後，

Amanullah的弟弟剛剛幾位沒幾天，就被叛軍的首領，被稱為「挑水夫之子」的哈比布拉將軍強迫退位。

（當時阿富汗的起義軍）

然而，哈比布拉在帶領起義軍成功逼退原來的國王，自己當上國王后，

實際上也只統治了9個月，就被貴族將軍納第爾·沙阿取代。

當時，屬於阿富汗王室分支成員的納第爾，因為之前和國王Amanullah政見不合而而被流放法國。

當阿富汗發生了叛亂後，他在英國的支持下，組建了一支軍隊進攻喀布爾。

幾經挫折，終於在1929年10月攻佔喀布爾，隨後洗劫了這座城市。

11月1日，挑水夫之子，叛軍首領哈比布拉，在他住了9個月的宮殿里，被納第爾的軍隊弔死。

阿富汗重新回到了王室的統治之中，

Tajbeg也再次成為喀布爾的中心區域，回到王室的控制下。

納第爾雖然和Amanullah是對頭，千方百計阻撓Amanullah回國，

但在治國理念上，納第爾還是認同Amanullah的，認為只有現代化才是阿富汗的出路。

所以，在1931年他重新穩定了阿富汗局勢後，也繼續Amanullah未完成的現代化改革。

學校重新開學，第一家公私合營的銀行開始建立，私人企業也開始發展。

為了避免重蹈覆轍，像Amanullah一樣步子邁得太大被推翻，

納第爾一方面廢除了一部分改革政策，把國會的上議院席位都交給了貴族、地主和宗教上層神職人員；

另一方面，也強行鎮壓了阿富汗境內大大小小的起義。

阿富汗似乎跌跌撞撞地又回到了現代化的道路上...

然而，不幸的是，納第爾最終也因為改革觸犯了守舊派的利益，在1933年11與8日被刺殺致死。

他19歲的長子扎希爾當天就宣布繼位。

接下來的幾十年里，阿富汗名義上都是在扎希爾的統治下發展的。

扎希爾也是一個傳奇人物。

據說，當他的父親納第爾被刺殺的消息傳來時，這位19歲的王子正在英國的酒吧喝酒。

喝的醉醺醺的他被酒吧的人扔到雪地里醒酒，這時候他接到了隨從的消息：

王子，快回國吧，你的父親納第爾國王遇刺了！

就這樣，這個19歲的王子，帶著在英國買的幾瓶威士忌，回到了那個不能飲酒的阿富汗，成為了阿富汗的國王。

扎希爾因為年輕時候曾在法國讀書，深深受到西方思想的影響，

所以當他回國後，也力圖推行現代化改革，世俗化政策。

雖然在執政的前期，由於黨派鬥爭，扎希爾無法真正掌權，推行自己的政策，

但到了後期，扎希爾真正成長起來，擺脫了皇室長輩的控制後，他的世俗化理念得到了大範圍的落實。

得益於他的種種政策，和在各種勢力之間取得平衡的政治能力，

他在位的時期也被稱為阿富汗的黃金四十年。

在這40年里，阿富汗的經濟得到了穩定發展，國民教育水平提升，世俗化改革取得明顯成果。

男性們穿西裝，自然地社交，可以選擇自己吃什麼肉，喝什麼飲料；

女性不僅能和男性一樣接受良好的教育，還能想穿什麼穿什麼：

摘掉面紗，穿著迷你裙，自由自在地展示自己的青春。

然而，這種所謂的「黃金時代」，也是相對其動蕩時期而言的。

仔細看下來，這40年的時間裡，阿富汗從沒有一天真正地算得上平穩安定：

國家內憂外患，讓扎希爾的統治如履薄冰。

對內，阿富汗有深刻的民族矛盾、宗教矛盾、甚至是部落矛盾，讓現代化進程動蕩不已；

對外，二戰世界上戰火紛飛，阿富汗在強國包圍之下如履薄冰地保持中立，舉步維艱...

Tajbeg在這些期間，因為地方叛亂，也經歷過幾次大火焚燒。

但不可否認的是，扎希爾在位期間，的確是阿富汗目前為止最和平穩定的時期。

但這樣的和平還沒有維持到超過半個世紀，就再次被打破了：

1973年，當扎希爾訪問義大利時，阿富汗國內再度發生政變：

扎希爾的堂兄、前首相達烏德發動宮廷政變，

宣布阿富汗成為共和國，自己擔任總統，扎希爾被迫退位。

Tajbeg也從王室宮殿，變成了共和國軍事總部。

【被蘇聯佔領，從共和國軍事總部，成為敵軍軍事據點】

成為共和國的阿富汗並沒有獲得平靜，達烏德在位期間實行獨裁統治，並與蘇聯的關係迅速惡化。

國家再次因為一系列複雜而殘酷的政治鬥爭陷入混亂。

1978年，達烏德被阿富汗共產黨人驅逐，宮殿再次易主，成為共產黨政府總部。

阿富汗的全面動蕩開始了…

（阿富汗共和國第一任領導達烏德）

在這次革命之後，阿富汗共產黨人Hafizullah Amin經過一系列鬥爭奪得統治權。

他在1979年10月8日上台，並處決了他的競爭對手。

Amin對待對手的方式，讓整個共產國際都感到不安，尤其是當時的蘇聯領導人勃列日涅夫對此十分震驚。

1979年12月27日，蘇聯對阿富汗發動了「風暴行動333號」，

派了24位阿爾法特種部隊的成員、35名蘇聯空降軍和30名屬於蘇聯秘密警察的小組「頂點」的成員，前往喀布爾推翻Amin的統治。

長達10年的蘇聯阿富汗戰爭，也隨著這場風暴行動就此開始。

當戰爭打響後，Amin擔心自己的安危，搬到了Tajbeg宮殿居住。

因為在Amin看來，這座宮殿牆壁足夠堅固，可以抵禦炮火。

同時，他還派了重兵把守所有通往宮殿的道路，一個2500名士兵組成的守衛團緊緊圍繞Amin身邊。

然而，銅牆鐵壁和重兵把守，都沒有阻擋得了蘇聯的軍隊。

剛剛搬入宮殿一周後，Tajbeg就被蘇聯軍隊攻破。

Amin在宮殿被攻破的當天就被蘇聯軍隊處決。

這座原本並非用作堡壘的宮殿，終究是抵禦不住威猛的炮火，

從前保護不了Amanullah國王，現在也保護不了Amin。

Tajbeg宮殿在此之後，也從阿富汗共產黨的軍事總部，變成了蘇聯第40軍的總部。

【十年蘇阿戰爭，Tajbeg一點點被打成廢墟】

80年代的世界還處於冷戰時期，但阿富汗卻一直在戰火的侵襲下不得安寧。

蘇聯和阿富汗的戰爭持續了十年，加上阿富汗境內各方軍事勢力的鬥爭，Tajbeg也在不斷遭到破壞。

一次次軍事交火，讓Tajbeg逐漸被轟炸成了廢墟。

就算是在戰爭結束，蘇聯解體後，陷入內戰中的阿富汗依然沒有能力保護這個宏偉的宮殿：

10多年的動蕩，讓阿富汗掙扎了半個多世紀取得的一些現代化成就，就和Tajbeg的破敗一樣，慢慢被損毀：

國家迅速伊斯蘭化，原教旨主義勢力崛起，地方割據混戰不斷，國家完全陷入了內亂之中。

不同的黨派、組織之間相互廝殺，血腥程度不輸蘇阿戰爭時期。

城市，也變成了戰場。

Tajbeg所遭到的損毀不言而喻…

1996年9月，塔利班分子奪取了對喀布爾的控制權，

Tajbeg徹底成為恐怖分子們的根據地。

曾經華麗的窗戶和陽台，也成為了塔利班的公開處決行刑的「舞台」。

對很多歐洲大型建築而言，60年的時間並不算太長。

石質的建築能夠抵禦自然侵襲、各種歷史風霜，屹立千年不倒也並不是難事。

但這座在20世紀修建的宏偉的宮殿，卻在短短几十年里，被打成了一攤廢墟。

還不曾真正閃耀輝煌過，就已經變成了斷壁殘垣。

雖然在911事件後，美國發動了阿富汗戰爭，推翻了塔利班政權，建立了新政府。

但幾十年的內亂、戰爭，讓阿富汗難以恢復到戰前模樣，塔利班的統治已經讓整個國家千瘡百孔。

繁榮的經濟、良好的制度、豐沃的物質需要幾代人的心血來創造，

但要將其毀滅殆盡，卻只需要一場戰爭...

現在，由於新政府資金匱乏，腐敗橫行，這座飽經風霜的宮殿完全沒有得到保護和修繕。

更不用說阿富汗至今都還沒有平息的暴力、恐怖主義，

新政府對國家的控制力度完全不夠維持國家的穩定，政府的總統甚至會被嘲笑為「喀布爾市長」。

在這樣的情況下，基本的文物保護工作都做不好，何談修復遺迹，重現宮殿的宏偉呢？

看著曾經的遺迹，曾經代表國家文化的建築隕落，阿富汗人民不是不遺憾的。

2012年，喀布爾市議會開始雄心勃勃地籌集資金，希望能重新修復Tajbeg宮殿。

不過，最終資金沒有能夠湊齊。

修復Tajbeg的計劃，被無限期地延遲。

現在，這個曾經成為不同勢力的軍事據點的宮殿

也成了孩子們踢球、玩耍的場所。

或許，也不算最壞的結果了...

當人們再次進入宮殿內部，還能看到蘇聯軍隊留下的武器,

不知道是哪一次戰役留下的彈孔，

不知道是哪次起義帶來的焚燒的痕迹，

以及不知道是為誰準備的、各種各樣的鋼絲網...

Tajbeg作為一個宮殿，或許是沒有情感的。

但它所記錄的一切，戰爭、內亂、血腥的鬥爭留在它身上的痕迹，

卻是在默默訴說著過去幾十年里，阿富汗人民的血淚歷史...

或許，像是Tajbeg這樣的地方還有很多，而阿富汗的悲劇也遠不止於本文寥寥幾千字所說的一次次政變。

希望無論如何，Tajbeg宮殿能隨同阿富汗的和平穩定，隨著阿富汗人民的富裕開化，

最終重獲新生，恢復誕生之初的宏偉、美麗、優雅...

Ref：

https://en.wikipedia.org/wiki/Soraya_Tar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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