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人：我畫《西遊記》

佛學 12-12

藝術家丁立人

1930年出生於浙江台州，上海理工大學藝術設計學院教授，廣東工業大學兼職教授。

大鬧天宮 100cm×130cm 重彩 2016

我畫《西遊記》

文_丁立人

畫得早

我六歲開始畫畫，當時以為是早的。

後來，我兒子五歲開始畫畫，孫子四歲開始畫畫，一個比一個早，我也就不算早了。待看到《西遊記》作者吳承恩，他一周歲便開始畫畫了。方知，畫畫還可以開始得那麼早。

一周歲還不會走路，便會畫畫，這畫會怎麼樣 ? 只不過孩子塗鴉吧 ? 不，不是這樣，吳一周歲的畫可是畫什麼像什麼，惟妙惟肖。

風來甚急 100x130cm重彩2016

忍氣回山 100cm×130cm 重彩 2016

吳是神童，他從小就聰明過人。是這樣，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寫出《西遊記》來。

不說他了，說說一般孩子畫畫吧。凡事總有個開始，畫畫亦是這樣。孩子畫畫總也有個起因。一般孩子畫畫，其起因不外有三 : 一是大人的意志，即父母包辦。二是老師的教導。三是孩子看到好畫，被引起興趣要畫畫，孩子都有模仿心。

對照以上情況 , 我是一個都對不上。我是一個例外，我有點特殊。我是聽了《西遊記》的故事，才想要畫畫的。

這個《西遊記》的故事，我不是聽自說書人，而是一位農婦，我的奶媽。

奶媽不會看書，只會講故事。故事也講得不多，只能講一點點，她只會講《西遊記》故事裡的幾段。然而，就這幾段，我覺得好聽。比任何故事都好聽，聽後覺得不過癮，想把這些故事畫出來，畫成畫才罷休。

三盜芭蕉扇 100cm×130cm 重彩 2016

上渡上渡 100cm×130cm 重彩 2016

奶媽、《西遊記》、我、畫畫，風馬牛不相及的四件事，沒什麼內在聯繫，全是偶然因素。可是，世界上的不可思議的事，由於一種無形的力量，會將一些因素串聯起來，產生一種結果。

這個過程純屬天然，不是人工設計出來的。

上述幾種因素，本來孤立，一根線繩將其串聯，便成一條長河，有頭有尾。

奶媽——《西遊記》——我——畫畫

這便成了，奶媽與我是一因一果的人 , 《西遊記》與畫畫是一因一果的事。

當時這個過程，順風順水，順流而下，十分自然，一點兒勉強都不存在。我既不知，奶媽也不覺。若干年後，回想起來，覺得這件事存在許多風險，即使不確定因素還是不少。至少有五：一是，奶媽怎麼會到我家來？我家若是不需要奶媽，就沒有她的來。問題出在我母親生下我時，缺少奶水，我餓得哇哇直叫，急需雇請奶媽，便到南邊農村裡找來這位奶媽。

二是，奶媽都是農婦，不識字，肚子里沒一點墨，哪有故事可講。不是嗎？我的親友之中，雇來的奶媽全是這樣。然而，我的這位奶媽，獨獨她能講故事。這就奇了，這也是巧了。

三是，哺乳一般一年，農村有可能長些，至多也是兩年。兩歲嬰孩，還無意識，當然不會聽故事。哺乳期一過，我斷奶了，奶媽便要離開我，她回老家。這麼一走，她的那些故事，即便是精彩絕倫，也全帶走了，同我可以說沒有絲毫關係。然而，情況發生變化，真叫峰迴路轉。那便是這兩年我一直同奶媽生活在一起，形影不離，我像是奶媽身上的一塊肉，我同奶媽最親，親過我母親。我離不開她，她也捨不得我。於是，她留下，繼續帶養我，及至我五歲，能聽故事，她便對我開講故事。

四是，奶媽雖然會講故事，天下故事多多，《三國演義》《封神演義》《紅樓夢》《西廂記》她都沒講，偏偏講的是《西遊記》。浩如瀚海的天下故事，獨獨這故事最神最奇，最魔幻，最非人間。我真想不到，偶然遇到的奶媽，偏偏能講《西遊記》的故事，實在是巧到極點。倘若不是這樣，奶媽即便能講故事，講的不是《西遊記》，我將怎樣？我愛聽嗎？我不愛聽，就不可能去畫它，也就沒有畫畫的可能。若是我雖然愛聽，可是愛的程度及得上《西遊記》嗎？我想是不可能的，因為《西遊記》是最神，最奇，最有趣的。總之，我童年若沒《西遊記》的輸入，我不會畫出那麼多的《西遊記》的畫。不僅如此，我可能不會畫得那麼早，畫得那麼勤。

五是，我腦子裡恐怕存有繪畫基因？會把虛空變為實在，抽象的語言變為具象的圖像，內容變為形式，故事變為繪畫。這一點尤為重要，缺了這一點，即便聽了奶媽的故事也白聽。這一點是天生的，是天性。

疏籬渡口眠釣艇 100cm×130cm 重彩 2016

太宗送三藏出關 100cm×130cm 重彩 2016

聽故事

就這樣，奶媽對我講《西遊記》故事了。其實，奶媽一個字不識，當然不會看書。《西遊記》也是她聽人說的。她在農村，不可能有說書場，只能聽不專業的人隨便說說，屬道聽途說。說得肯定不會完整，也許就是七零八落，一個故事概況。可是對奶媽這位文盲來說，也就夠了。奶媽腦子裡的《西遊記》就是這樣的《西遊記》。然而，正是這樣的故事，對於我，一個幼稚的孩子，是最合適的。相反，故事講得太精彩，太高雅，對孩子來說，反而不宜。一個授，一個受，雙方程度掌控得如此精準，也是難得遇上，也是一個巧合。

唐僧緩步登靈山 100cmx130cm重彩2016

悟空拜師 100cm×130cm 重彩 2016

在這裡，我要說一下環境，環境作為陪襯，有時會對主體起相當大的作用。比如奶媽講故事 , 當然也是在特定空間里展開。這個空間當然不是特別布置 , 它來之自然，卻是起到特有的效果。那時鄉下 , 電燈還未普遍 , 普遍點的是火油燈。鄉下人節油，能不點就不點。鄉下人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了，什麼都不幹，早早上床歇著。

奶媽她帶我，也是日落而息，早早上床。床是木架子床 , 帳子是藍印花布帳，棉被也是藍印花布被套，白天這屋裡十分幽暗，這床黑乎乎的。到了晚上，又不點燈，整個房間都是黑暗的。《西遊記》的妖怪，多是藏在洞穴里，洞穴也是全封閉，黑乎乎的 ,在這種黑乎乎的環境中講《西遊記》正是情景交融，氣氛特濃，效果特好。

悟空與二郎神鬥法 100cm×130cm 重彩 2016

一天下來 , 奶媽體力有些乏，精神有些渙散了，講起故事來，自然不那麼聚精會神，有些若即若離，有一搭沒一搭。而我，是一天玩下來，也是困了，朦朦朧朧，半醒半困狀態。奶媽和我的狀態差不多，又是一個巧合。在這種精神巧合狀態下，故事的效果卻達到意想不到的好。

奶媽講故事的聲調，恍恍惚惚，渺若遊絲。與其說是她講故事，不如說是在囈語。正是這種聲腔語調，最適合講魔幻故事，把這《西遊記》講得虛無縹緲。講成非人間的，講成天籟之音。睡前，她總是這麼講幾段故事，我聽著聽著就睡過去了。因此，睡前的《西遊記》故事，成了我的黃昏曲，成了我的催眠曲。當時，一切都十分自然，極其平常。而今，八十多年後的此刻，回想起來，是何等的美妙，又是何等的一種精神享受。

看畫片

奶媽講的《西遊記》故事，存入我的腦子裡，一天接一天地積存起來，慢慢地，它開始發酵、轉化，生成一種慾望——畫。

這故事太好聽，我不願把好聽放在心裡，我要畫，要畫成圖。故事是口述的，虛空、抽象。而圖畫是實在的，要有具體形象，沒有形象無法畫。那麼，具體形象哪兒來？此時，我當務之急，便是尋找形象，我為尋找形象而焦急。

西天取經 100cmx130cm重彩2016

此時，天空飄下小畫片，天空飄下一片片小畫片。

天上會飛下畫片？天上連掉下餡餅都不可能，都成了痴心妄想，怎麼會有畫片飛下？情況是這樣的，這畫片不是天上飛下，而是從香煙包里出來的。那時的香煙，每包之中都夾著一片畫片，香煙包多大，畫片多大。大人抽香煙時，將包拆開，急需抽煙，嫌畫片礙事，將它抽出隨便一扔。大人人高，孩子身矮，大人扔的畫片在空中飄落，就像是蝴蝶在飛。孩子矮大人半個身體，小畫片就像蝴蝶在空中飛舞，在孩子眼裡，小畫片比蝴蝶更美麗。孩子對香煙沒感覺，對小畫片很感興趣，那時的孩子幾乎全愛收集香煙小畫片。

小橋通活水 100cmx130cm重彩2016

小聖施威降大聖 100cmx130cm重彩2016

我們這些孩子，見大人取出香煙，開包，總是全神貫注，充滿期待，像嗷嗷待哺的小鳥見到銜蟲回來的母鳥那樣。當小畫片從香煙包中出來，大人往空中一丟，孩子就搶。小畫片在空中飄落，真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孩子們哩，揮動雙臂去搶，真像在花叢中撲蝶。

要說小畫片的題材品種，真是豐富。諸如人物、動物、花卉、自然風景、建築、傢具、用具、車子、武器等等。世上有的它都有，真是包羅萬象。其中，尤以人物為主，人物有世界各國、各民族人物，有小說里的人物（有單獨的，也有處於故事中）。中國經典小說人物尤多。諸如《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

當然也少不了《西遊記》。

中國是香煙大國，香煙品種多，量也大。不同品種的香煙，小畫片的題材內容不同。一個品種香煙里，也有多種題材的畫片，時間不同，小畫片不斷變樣，別看這些小小的畫片，它實在也是小型的百科全書。

孩子收集畫片，往往是不做選擇，見什麼收什麼，很容易在短時期內收到很大數量的畫片。像我這樣針對《西遊記》畫片收集，遇到的機會就會大大減少。不過，也沒關係，小朋友之間還有交換畫片的行為，將自己重複、多餘的，不喜歡的畫片同他人調換，互通有無。

有時，幸運會突然降臨。有一次，我們聞訊某香煙店倒閉了，存在倉庫里的香煙全發霉，廢了。幾個孩子趁此機會便去淘寶，我也去了，在倉庫里拆廢煙，取畫片，一連數天，收穫空前。當然，其中我所要的《西遊記》畫片也相應多了。

有了畫片上的形象做依據，畫起來心裡踏實，我畫起《西遊記》故事就像那順水行舟那樣順了。

畫有趣

《西遊記》一書的特點：豐富、變化、神奇、有趣。

這四個特點中，我特別欣賞最後那個特點：有趣。我以為有趣最重要。寫小說，要寫得有趣，畫畫，也要畫得有趣。若是無趣，寫它做什麼，畫它做什麼。

說是四個特點，其實是三個，有趣這個特點，貫穿在其餘三個特點中，有趣統率全書。因此《西遊記》是每個故事都有趣，回回有趣，段段有趣，乃至句句有趣。

鶯老柳枝輕 100cmx130cm重彩2016

比如說第一個特點豐富，唐僧受難就有 81 次，不少了吧，受難之前，受難之中，經過打鬥，最後解救，這過程很不簡單，81個難，81 次鬥法，81 趟解救。有多少個 81，加起來有多豐富。再說第二個特點變化，《西遊記》是變化故事最多的小說。就拿上述 81 劫難來說，每次都有它的特點，次次不同，受難 81次不同，打鬥 81 次不同，解救 81 次不同，你說變化多不多？變化大不大？有趣不有趣？

至於第三個特點神奇，這也是《西遊記》最明顯的特色，《西遊記》就是神奇，《西遊記》的神奇，可以說達到極致。《西遊記》的世界：天上，地上，海底，全方位的，整個宇宙。並且，它可以將空寂的天空布滿了神仙：玉帝、三清、九曜星、五方將、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太白金星、赤腳大仙、

普天星象、河漢星群等等可以列出幾頁名單，把這個太空擠得滿滿的，人氣十足，熱氣騰騰，熱鬧非凡。太空，浩瀚得無邊無際，冷冷清清，空無一物，作者都可以將它塞滿，塞的又都是人性化了的神仙，你說神不神？奇不奇？有趣不有趣？

至此，有必要說說孫悟空。他本領最大，七十二變，他身上的每根毫毛都可以變成猴子或小孫悟空，他行動最迅速，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我們今天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飛機，從上海到倫敦要坐 13 小時，其路程不過萬把里。要是讓悟空去一趟，他只要 1/10 個跟頭就解決了。他到倫敦就像在大樓坐一回電梯。

整部《西遊記》里，孫悟空本領最大。當然他也有吃敗仗的時候，勝敗乃兵家常事，就算他打不過對方，還可以把菩薩乃至佛祖、玉帝請來幫忙，這可不容易的，有誰能請得動菩薩？更不要說佛祖了。從這一點講，他的能力了得。

孫悟空還有一個優秀品質，他工作幹得再多、再累，他從不叫苦，他樂觀，這一點很可貴。他常常把艱難的事化為輕鬆，把可怕的遭遇當作調笑來對待。他真是有趣至極的神猴，不，他已經是人化了的神。

《西遊記》的內容，悟空的事佔得最多，也最精彩，我以為，《西遊記》不妨改為《悟空傳》。至少，這是它的副題。

《西遊記》是一部行走的書，所有的事多發生在路上，一路走去，全是好聽好看的，有趣的故事。它本是以取經為目的之書，可是真正取經的事，其內容不到一回，只有小半回。可見，取經沒什麼，去取經才是有戲。目的不重要，過程才重要。有說過程是一切，真是這樣，比如得獎，即便是諾貝爾獎，授獎得獎儀式不過幾小時，而研究時間要花幾十年，乃至畢生。

與天相接 100cmx130cm重彩2016

我畫《西遊記》，畫著畫著，便覺得不在畫畫，而是把自己畫進去了。不是把自己畫進畫里，而是把自己畫在故事裡。畫入他們師徒一行里，我就是跟著他們走了。

跟著他們一路走去，一路看不盡的佳景：秋容蕭索，爽氣孤高。／參天古木，漫路荒藤。／道旁黃葉落，嶺上白雲生。／萬壑風塵冷，千崖氣象奇。／一徑野花香襲體，數竿幽竹綠依依。／疏林內山禽聒聒，庄門外細尤嘹嘹……景色無限，領略無盡。

西去，原是沙漠荒涼，山水也是險山惡水，想不到仍是林木藤蔓幽竹翠碧，野花芬芳，分明是江南水鄉綠地。作為土生土長江南人的我，好不熟識呀，我感到無比親切，有回故鄉的感覺。在故鄉的路上走，我走得安心，走得開心，走得趣味盎然。有趣最重要。《西遊記》只因它故事的有趣，引得我早早畫畫，也是它的有趣，使得我遲遲畫個不停。我從童稚開始畫，而少、而壯、而老，畫了八十餘年，至今，畫意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