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長安！——張旭輝《回望長安》後記

文史 12-13

打從出生，我的骨子裡就種下了長安的神聖。那是長安人一種自覺的維護。直到有一天，我見到了比西安城還要高大威武的北京城，才發現我心目中神聖古老的長安遠沒有北京城高大氣派。當時我心中一凜，可潛意識裡，覺得北京的高大中透露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冷漠，遠沒有西安古老城牆上積下的灰垢和手指撫摸過的城磚所特有的親近。畢竟，那種摸出來的味道需要時間的沉澱和打磨。自然，歷史長河裡居住在這座城市裡的芸芸眾生中，就暗藏著一個個偉大的靈魂。

打開歷史的典籍，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發生過一段又一段的故事，讓所有成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隨處都能找到談資。把時間撥回到八百年前，當時文壇領袖元好問描述關中人「伸眉高談，脫屣世事，覽山川之勝概，考前世之遺迹」。一百多年前，關中遭遇了深重的災難，赤地千里。山東、山西、河南等地的人們搬遷到這裡，新生命的降生與屬地的認同，迅速讓來到這裡的外地人成長為真正的關中人。走街串巷，你會發現這裡的人們與八百多年前幾乎是一模一樣。一方水土的浸潤與DNA的複製顯示出地域強大的生命力。

我熱愛這裡，用魂牽夢縈一點都不為過。杜牧晚年，歌頌自己可愛的家鄉：「予之思歸兮，走杜陵之西道。岩曲泉深，地平木老。隴雲秦樹，風高霜早。周台漢園，斜陽衰草。」李白描述這裡「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間。秋水明落日，流光滅遠山」。可是，當我積壓了滿腔熱情來寫我對這片故土的摯愛時，卻感覺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一直以為那是我的故鄉，到頭來卻發現，故鄉並不屬於我。那麼多的名人墨客都先我歌頌這片土地。那文章和文采，用「光焰萬丈長」一點都不為過。

於是，很長時間我都小心翼翼，把自己卑微但熱愛這片土地的心輕輕地掩藏起來。

「君看陌上何人墓，旋化紅塵送馬蹄。」人世間無法化解的東西，在時間面前都會給你輕易地分解掉。直到有一天，我再讀孟浩然的詩：「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長安屬於那些個光彩照人的名字，也屬於我們這些寂寂無聞的小人物。長安屬於往來古今的所有人，但對我們每個長安人來說，她是我們的全部。

可是，你說。這裡大多已成了廢墟。

是的，是廢墟。可是，在先哲眼裡，她是真實存在的。

那一年，「萬戶樓台臨渭水，五陵花柳發秦川」。長安的春天來了，樹是隋朝的楊柳，花是唐朝的桃李。盎然的草木把王朝興衰暗藏在花開花落的季節交替中。走在長安的大道上，耳畔依稀傳來一陣婉轉的歌聲。

那時的長安，就像大唐帝陵前的華表，天竺的蓮花基座上聳立著古巴比倫風格的帶棱圓柱體。柱身上是波斯祆教的太陽，卻圍繞著拂菻的忍冬花紋。八水環繞的長安擋不住白衣舉子的瘦驢，回朝獻俘將軍的青驄馬和五陵公子的金鈴犬。多少意氣風發的人們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從天南海北來到長安，九姓胡商長長的駝隊不遠萬里地馱來了西域胡椒、于闐美玉、拂菻孔翠、室韋豐貂，還有林邑火珠，也帶來了崑崙奴、新羅婢。絲路的繁華馱出了一個海納百川、吞吐萬物的長安。

那是一個歌舞昇平、歌聲嘹亮的時代。六街九衢、東市西市的繁華讓上都長安人的臉上透著本能的滿足和無上的榮光。透額紗下仕女光潔如滿月般的面龐以及三彩駱駝昂然四顧的頭顱無不顯示出製作者的創作激情和優於世人的心態。

暖風與繁華，豪邁與包容，這是一個我們都迷戀、沉醉不想離開的時代。可伴隨著一年又一年的花開花落，時間的密碼里開始顯現「江春入舊年」「風兼殘雪起」……

長亭外，柳宗元與自己的摯友和熱愛的家鄉依依惜別，匹馬東西。大儒韓愈正痴迷於青粉白的女色。

一脈水清淺，半城入黃昏。人命不久住，猶如拍手聲。

長安的繁盛也成了長安劫難的刀斧。

先是「漁陽突騎邯鄲兒」，讓滿耳笙歌滿眼花的長安淪為腥膻之地；再是黃巢「華軒綉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到後來朱溫搬去洛陽，把錦繡長安拆了個七零八落。韓建縮編長安城時，這裡已是蒿草滿地，狼群出沒了。

長安，在世代更替中沉淪。

人世代謝，漢唐的長安在無數劫難之後，幾乎所有的土木結構都已變成廢墟，甚至化為灰燼。可是，千百年來，那些個光彩奪目的文章詩句和一個個偉大的靈魂仍熠熠生輝，依然不斷的刺激著我們無窮無盡的想像力。讓我們的思緒在一無所有的空白中去構建無所不在的存在。長安的榮光和生命歷程，是搏擊中的生存和沉重的維持，最後在一點一點的構建中完結。她在全國所有的城市中有著純粹想像所不可替代的真實存在。

我常常在大明宮的廢墟上和書本中徘徊，並不斷在腦海中營造玄武門和凌煙閣的時空。我也曾多次在邊家村橋上眺望李淵家，他家的幾個孩子如何在門前嬉戲？轉臉的對門就是一代大畫家閻立本家，再往南是唐朝最負盛名的西明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