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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大清帝國「遊歷使」的拉丁美洲之旅

撰文:潘沙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中國與拉丁美洲,遠隔重洋,在地球兩端相望,英語里有from China to Peru之說,意指「天涯海角」。在近代世界的大門口,曾有一位晚清官員,親歷萬里風塵,在疫病的威脅和潦倒的險境里考察了言語不通的遙遠之地,他不曾被後輩頂禮膜拜,卻為世人留下數十卷翔實記述與一次遠遊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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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授權的異國遠行

最早為中國窺探拉丁美洲的人,是傅雲龍,他的頭銜是「遊歷使」,他的背後是一場深刻的認知危機。五口通商以來,各國外交官、商人、傳教士紛紛湧入中國,但清廷上下對世界卻知之甚少。滿朝文武的西方知識,大多來自《職方外紀》與《瀛寰志略》,前者出於晚明傳教士艾儒略之手,已有數百年之隔閡;後者出於總理衙門大臣徐繼畬之手,徐氏雖結交各國人士,但始終缺乏實地考察西洋的經驗,殊為遺憾。

傅雲龍

同治年間,清廷倒是組織過兩次出洋考察,但都是搭著外國人的便車,斌椿隨著請假歸國的赫德踏上了歐洲,志剛隨著告老還鄉的蒲安臣遊歷了歐美十一國。再之後的兩次出洋,居然都是登門道歉,天津教案將崇厚送往法國,馬嘉理案讓郭嵩燾出使了英國。林林總總算下來,中國人沒有太多獨立自主出洋考察的經驗,國內的洋務派「富國」口號喊得山響,可還停留在照貓畫虎和紙上談兵的階段。

憂慮於通曉洋務人才之匱乏,朝中有識之士漸次提議遣使出洋考察。1884年御史謝祖源遞上《時局多艱,請廣收奇傑之士遊歷外洋》一疏,力陳要害,懇請光緒皇帝早日培養諳熟洋務的臣僚。總理衙門大臣奕劻附議,「欲周知中外之情,勢必自遊歷始」。光緒也知進退,准其奏議。然而不知何故,這一旨意被耽擱了兩年有餘,直到1887年才重回朝臣視野。光緒降旨催促六部推薦人才,遊歷使計劃才得以推進。1887年6月,在時任總理衙門大臣曾紀澤的主持下,近代第一場遊歷使選拔考試拉開帷幕。考試分兩日,第一日試題為「海防邊防論」「通商口岸記」,第二日則為「鐵道論」「記明代以來與西洋各國交涉大略」。應試者皆為六部官員,他們以八股踏入仕途,但在曾紀澤眼皮底下揮灑的卻是對時務的見解。筆試過後,又有面試,最終由光緒硃筆圈定了十二遊歷使,扛起考察主要歐美國家的重任。

十二人里,年紀最長、資歷最深、學問最好的是傅雲龍,當時是兵部候補郎中。《申報》刊登了他的《記中國明代以來與西洋各國交涉大略》一文,贊曰:願與留心時事者共擊節賞之!但是,以當年的輿論環境來說,遊歷使背負著巨大壓力。對傅雲龍不吝讚許的《申報》也曾刊出《論宜慎選出洋人員》一文,條陳其利弊,呼籲選拔適當之人,方能代表國家考察異域。事後來看,遊歷使可謂不辱使命,雖有層層阻力,最終未負囑託。同朝為官的士人,則有多猜嫌,乃至質疑遊歷使不過是六部官員升遷的終南捷徑。

為避免遊歷使的考察流於形式,早在選拔考試之前,清廷就草擬了《出洋遊歷章程》,定其要旨為:「將各處地形要隘、防守之大勢以及遠近里數、風俗、政治、水師、炮台、製造廠局、火輪舟車、水雷炮彈,詳細記載,以備考查。」在這一方針之下,數年後的考察報告里,各類圖錄與表格隨處可見,凝結了遊歷使的心血。

遊歷使兵分五路,足跡遍布了日本、美洲、英法屬地、中歐列強、俄國、南歐諸國,體現了清廷「開眼看世界」的決心。其中,被寄予厚望的傅雲龍與顧厚焜分在一組,遊歷日本、美國、加拿大與拉丁美洲各國。日本、美國乃晚近崛起的強國,是清廷效仿的對象,傅、顧二人遊歷著述最多、任務最重。以彼時的局勢來看,拉丁美洲各國不在考察重點,但傅雲龍依舊兢兢業業完成了考察,為世界留下了兩地早期往來的珍貴第一手資料,算得上一大貢獻。

2

總統與國王的座上之賓

「雲龍遵朝諭出洋遊歷之國六:日本也,美利加也,秘魯也,巴西也,英屬地迦納大也,日斯巴尼亞屬地古巴也。而舟車所至,假道層出,於是繇日本國而美利加合眾國,而英屬迦納大,而日斯巴尼亞屬地古巴,而新加拉那大國,而埃瓜度國,而秘魯國,而智利國,而巴他峨尼國,而英屬地巴別突斯,而丹屬地先塔魯斯,而美利加,而日本。凡往還一十有一國,歷程一十二萬有八百四十四里,異途無論已。」

在《遊歷圖經餘記》開篇,傅雲龍如此概括遊歷之路線。1887年秋,他自北京出發,歷時26個月走完全程,遊歷之廣、記載之詳,在十二遊歷使里首屈一指。在他的規劃里,今屬拉丁美洲的古巴、秘魯、巴西都是考察重點,佔據半壁江山。他在一路南下途中,又分別造訪了哥倫比亞、厄瓜多、智利、阿根廷等地,記錄了沿途的天文地理、物產礦藏、鐵路工業、政事歷史等諸多方面,稱之為「系統考察拉丁美洲的第一位中國人」,是不為過的。

傅雲龍的遊歷路線

傅雲龍在旅途勢單力孤,但畢竟是清廷官方使節,在許多拉丁美洲國家受到了禮遇,秘魯、智利、巴西三國總統或國王都與之會面。他最先會晤的是秘魯總統安德烈斯·卡塞雷斯,硝石戰爭里秘魯兵敗,此君自民間組織抵抗力量,一躍成為國家棟樑,傅雲龍注意到,「其面左戰時創痕猶見」,那是米拉弗雷斯戰役的印跡。「握手坐問來途去路」之後,總統提出同游基格納山,這段旅程值得誇耀的是穿過高山的鐵路,傅雲龍在餘記用了大量篇幅記錄每個車站的高程,足見他的艷羨。在遊記收尾,他或許聯想到了第一條官辦的唐胥鐵路遭遇重重困境,憤然寫道:「既斜且曲,軌罔或阻,而議鐵道者方嘖嘖謂難在必直必平也,盍亦至基格納山一游?」還有一事,可能當時他還不知道,清末在秘魯討生活的華工,不少被美國鐵路大亨梅格斯招募,許多枕木之下,就有同胞的亡魂。

在智利,傅雲龍起初不願逗留太久,因其為「無約之國」,前途難料。但時任總統何塞·巴爾馬塞達令他如沐春風——遂見伯理璽天德,握手問起居,其母坐左,亦握手,曰「先堞士」,譯言坐也。雲龍言:遵朝諭遊歷,得見甚幸。答曰:遠來得見,甚歡。問出遊大旨,遂言「所到罔阻,所詢無隱,但行期速,未克相助暢遊耳。」總統大開綠燈,讓遊歷使的行程多了保障,他對這一計劃外國家的觀察,與古巴、秘魯無異,可謂意外之喜。,抵達巴西後,國王佩德羅二世亦是熱情洋溢,甚至主動講起英語,化解了他一路擔憂的語言困境——王起迓,立談大旨,以遠來得見為願,舌人學操土語,王曰,吾通英語也。問來去路,並及礦工。將出,王握手言再見,曰「古拜」。王鶴髮童顏,佩寶星,年六十有四,在位五十載,與民主異。

各國元首示好傅雲龍,大抵與當年的外交情形有關。清廷雖處處受制於歐美列強,但對拉丁美洲諸國卻頗有傲氣。秘魯、古巴、巴西都為奴隸制終結所擾,急於招納華工,補充種植園和工廠的廉價勞動力。秘魯曾遣使來華,欲結商約,被李鴻章冷落數月,只能住在天津待命,經過英法使節斡旋才有進展。儘管締約而歸,卻灰頭土臉。巴西來華商討招工事宜,使節被晾在一邊,在赫德寓所借住了兩年多,幾乎顏面掃地。傅雲龍雖無實權,但也是難得一見的大清使節,各國不乏通好之意。然而,一個很不幸的巧合是,在那之後的一年或數年裡,他們都命運坎坷。傅雲龍走後不久,秘魯的卡塞雷斯總統簽下一紙《格雷斯合同》,將利權轉讓給英國債券持有人,以換取急需的建設資金,遭到公眾口誅筆伐,舊日抵抗智利侵略的英雄淪為民族罪人。傅雲龍歸國不久的1890年,智利總統巴爾馬塞達與議會齟齬,曾為國家帶來榮耀的海軍陸軍兄弟鬩牆,各站一邊,釀成了一場內亂。迫於壓力卸任的當日,昔日令聖地亞哥改頭換面的總統自殺身亡,為暴亂畫上了悲劇性的句號。傅雲龍歸國的前後腳,巴西陸軍元帥豐塞卡發動政變,惱怒於1888年廢奴法令的地主順勢倒戈,佩德羅二世倉皇出逃,巴西帝國覆滅,末代皇帝兩年後死於流亡之所巴黎。論及時局動蕩與命途多舛,拉丁美洲諸國與大清可謂難兄難弟。

傅雲龍沒有目睹身後的亂局,但在考察途中確曾記下歷史教訓。他研究了硝石戰爭里強弱對比與攻防得失,總結道:「智利地廣弗逮秘魯,礦又弗逮遠甚,而秘魯割地如約,未敢自惜。五大洲第一硝穴秘魯不克保,而智利踞若固有,豈非地利不如人和歟!」沒過幾年,甲午戰爭爆發,似曾相識的一幕重演,彼時傅雲龍是朝中強硬派,但人微言輕,終不能扭轉劣勢。

19世紀的硝石戰爭,傅雲龍對此筆墨頗多

坦率而言,無論是以傅雲龍為首的遊歷使,還是晚清出洋大臣,大多兼具開眼看世界的勇氣與富國強兵的赤子之心,在1888年致譯署總辦的信函里,傅雲龍寫道:「雲龍每游一處,輒念我中國能否入彼人目,想而不禁面赤背芒而愧,目寓之心,誠有中夜起坐而不自知其痛哭之何從也。」受此驅使,他對近代機器設備隨時留意,在日本美國已經詳加記載,在相對落後的拉丁美洲也未嘗懈怠。游訪三達嘎拉田寮之際,他就描摹了兩台生產機器,「一東一西,相去千尺有奇,若耘,若犁,若種,類此均可易器,就機時以器犁斜張如翼側用一面。蔗根代煤,機動則輪卷厥鏈而西,轉東亦然,朅來如指,事半功倍。」此種記錄甚多,稍一翻閱他的遊歷圖經和餘記便知。

在遊歷圖經餘記里,傅雲龍還隨手收錄了一些軼事,可以從中窺見19世紀末的社會風尚,譬如這一則——「午初忽來一人,名阿烏鼎,姓尾耳林氏,自言紐約人,在此立保險公司,其女制冊,分國題至於斯者之名,聞大清遊歷官至,其父為之攜冊求結銜署名。冊中題名夥,而華官名自雲龍始。鈐小章曰:『雲龍印信長壽』,欣然稱謝,留照相而退。豈海國亦趨風雅歟?」題名簽章,有士大夫之風雅;贈照留念,則是近世西方之俗,傅雲龍在結交智利總統與名流之時有過著墨,晚清民國人士日後多有效仿。

3

欽差、間諜或博物學家

百餘年後回顧傅雲龍的旅程,實在很難說清遊歷使的性質,他是奉詔出國的官員,各處天文、地理、風俗、物產、考工、兵制、鐵路、職官、刑法、政事,無一遺漏,悉數記錄在冊。他每到一地,就收購圖冊,尋訪官吏,結交華人,事無巨細地探聽異域風貌,乍一看神似間諜之屬。倘若清廷心有餘力,用兵於美洲,傅雲龍搜集的情報或許有用武之地。

在另一些細節上,傅雲龍更像一個博物學家——在亞歷山大·洪堡的光輝之下,19世紀的拉丁美洲對博物學家並不陌生,他們遊走在新近獨立的大陸,收集著人類未有的動植物知識和標本。傅雲龍沒有經過近代科學訓練,但他樂於根據所見所聞糾正前人的偏見。譬如,在美洲南端,他更正了國人對巴塔哥尼亞土著的認知偏差:「《瀛寰志略》雲世傳長人國即此,野番長如常人一身有半,遍體皆毛。初無衣褐,不冠不履,以獵為生,西人謂為五大洲之最愚者,證之今俗又否,蓋西俗略同矣。」在秘魯種植園,他記載了中國溫帶少見的啄花鳥:「有鳥長不及寸,毛綠雜赭,喙似啄木,飛類蛺碟,採花心食之,名碧格福羅爾(picaflor,即西語啄花之意)」,既錄其名,又摹其狀,儼然一位東方動物學家。抵達巴西後,他流連了國家博物館,記錄了著名的本德戈隕石:「一星石高三尺,長倍,凹凸如山如壑,色黑而暗,上磨尺許,有光熊熊,據言一年前自天隕於巴西亞之山間,歷程四日徙之於此。」他犯了一個小錯誤,此石1784年現身巴伊亞,而在傅雲龍語及的1888年方才被遷至博物館。前不久巴西國家博物館那場毀滅性的大火里,隕石在火海里幸免於難,也算令人欣慰。

《遊歷圖經餘記》書影,記載了巴西本德戈隕石

當然,在遊歷途中,傅雲龍扮演了一個特殊角色,就是清廷欽差。這本不是他職責所在,但在飄零美洲的華人心中,他的到來有著重要意義。在巴拿馬科隆,他記下,「華官經此無下車者,華人四五,踵至問勞」。從秘魯入智利,他則感喟於「僑梨惜別,爆竹送之,近火車頭聲猶未歇」。正是在秘魯之後的旅途里,傅雲龍更知使命之重,寫道:「利馬以南向為華官所未到,它族幾視僑居為化外之黎。」的確,駐美日秘大臣至少還能不時問訊利馬,但智利等無約之國的華人,幾乎無緣見到駐足的使節。

尤其是南美硝石戰爭前後,智利、秘魯華人損失慘重,卻要依賴英國、葡萄牙等國領事保護。智利華商對遊歷使的到來心存感激,「據言遊歷官雖為學術來,然較無一華官至猶勝,否則貽誚,當何如耶?望兵輪如望歲。」他們對清廷護僑不力頗有不滿,在戰後理賠上更甚,「智利之役,華人死十有九,劫貲萬,以未設官,弗克與西人同償。」只可惜,他們心中的欽差,無權過問使臣事務,傅雲龍惟有為中華會館題聯,與之共勉:「六萬里日月所昭,會異地弟兄,同鄉父老;三百年衣冠初睹,計游洲兩美,歷歲重周。」與之遙相呼應的是此前他在秘魯通惠總局所題之聯——「嘗六萬里艱難,權作寓公,相助當如左右手;歷五十年生聚,每逢佳節,何人不起本源情」,「六萬里」兩度出現,暗合遊歷使走過的里程,在困厄里自勉的意味躍然筆端。

輾轉拉丁美洲各國,傅雲龍交遊的多是華商,但內心關切的卻是華工。即便是捲煙工人的造訪,他都欣然接待。尤為難得的是,他針砭華工弊病,不隱其惡,不妨舉古巴記游詩一首為例——筋力由人今自功,宵雉一呼仍手空。不死於虐死於斗,砥道猶是荊棘中。罌粟流毒形為枯,而乃甘嗜忘歸途。他在嗟嘆華工悲慘遭遇之餘,也點出了吸食鴉片的惡習。無論在古巴或秘魯,華工稟詞里,往往控訴外人之暴虐,卻諱言同鄉之短。傅雲龍記載道,「聞華人方登衽席,尋操室戈者有之,已可扼腕,而恃博之孤注則不可謂而為也。嗜好又不自覺,而誰歟覺之也?」可見,僅遊歷數日,他對鴉片賭博的流毒之深亦有察覺,後世治史者當明察之。

4

奔波萬里,漫捲風塵

雖然名為大清帝國遊歷使,打著天子旗號,但傅雲龍等人的日子可並不好過。其實,自總理衙門的《出洋遊歷章程》頒布,已註定了遊歷使的重重險阻。

依照章程,遊歷使以兩年為限,逾期則停發薪水。傅雲龍一行路途遙遠,難以在規定時間回程,就承受了不小的壓力。一路上,他不僅要記載沿途風土人文,還要關懷華工紳商,更要獨自應對經費、翻譯、疫病三大難題。

《出洋遊歷章程》里,遊歷使每月領銀200兩,看似豐厚,實則將伙食、僕役之費盡數算在內。至於路費,朝廷雖允報銷,不過只准遊歷使搭乘二等艙,毫無帝國官員的派頭可言。好在,傅雲龍善於苦中作樂,即便每每出入於低矮潮濕的船艙,也將身邊「文明設備」逐一記錄。在《遊歷圖經餘記》里,電燈、喚人電線、浣面胰幾乎是出現頻率最高的字眼,它們的有無,不只是衡量航船優劣的尺度,更似丈量文明的標尺。

到了新城市,傅雲龍總要為住宿頭疼一番,即便偏遠如秘魯,他手頭的經費都不足以應對酒店的開支,只能尋覓便宜的華人旅館或求助熱心華商。原本,他寄希望於借宿官署,一來安全無虞,二來節省經費,但從美國動身之際,駐美日秘大臣張蔭桓告知,「古巴、秘魯官署初至,亦難借塌」。這的確是事實,當年秘魯尚無使臣常駐,清廷使節兼美國、西班牙、秘魯三國事務,無暇南顧。不過,張蔭桓此言,也多少與當年經費開支有關。章程規定,遊歷使的經費從駐外使節用度之中扣除,勢必引起使臣不滿,儘管清廷要求長駐各國的使節隨時照料遊歷使,但在此境況下,傅雲龍得到的支援實在有限。

遊歷異域,言語不通,章程特許「每員准雇請翻譯生一名,月薪五十兩」。在日本和美國,翻譯倒是不成問題,一旦進入拉丁美洲,「舌人」就成了傅雲龍日記和書信里經常提及的難題。他幾次三番寫道:「秘魯道出巴拉馬,瘴氣極重,而巴西華人既少,海路視太平洋尤長,用葡萄牙文,非增舌人難以前進……」「巴西非通葡萄牙語而通華文否勝舌人之任,乃增者未得而歸,翻譯以資少而路長,所譯又無所躲閃,一見此間處,遂屢有退意……」結合傅雲龍傳世文字里的點滴,他粗通英文,旅途中也在著力學習西班牙文,還抄錄了兩者發音之差異,但並不足以應付外語交流。「未冠而通英吉利日斯巴尼亞文」的古巴隨使李之騏與日斯巴尼亞語通事盧阿昌,是他最為倚重的幫手,他們不但要隨他拜訪總統、國王,還肩負著搜羅圖書、翻譯各國概況的重任。傅雲龍深知,沒有他們,考察將裹足不前,但又憂慮報酬微薄,翻譯不會隨他一路南下:「翻譯屢次告退,不能不設法堅留者,每至一處,止能添覓通事,而翻譯則美利加等處書未譯畢,一易生手,取費更多……」

南下途中,更加困擾傅雲龍的是疫病。19世紀末,黃熱病在美洲肆虐,此病源於非洲,歐亞美三洲人士皆無甚免疫力。從古巴到巴西,傅雲龍親見各國對它的嚴加提防。弔詭的是,十數年後,病根與中國無關的黃熱病成了拉丁美洲諸國排華的一大借口。在古巴前後,傅雲龍記載「聞灘壩疫起而亦進,弗改途也」。路經巴拿馬,他觀察到了當地的嚴峻處境,「黃疫多,咸豐九年不起者日百,嗣是疫苗時時起」。他還聽說,隨使錢廣濤「經此而有斯疾,至瓦基亞不救」,不禁令人視前路如畏途。最嚴重的要數巴西,他的筆調更顯得沉重,「時巴西黃疫起,舟中人取道於此皆弗登岸,同餐西人脫帽搖巾以送」。後世讀來,頗為悲壯,同舟共濟之人皆不敢下船,大清遊歷使卻為了考察任務,毅然登岸。事實上,遊歷使真的是九死一生的苦差事。與傅雲龍一道出遊的顧厚焜,在美國抱病多日,無法趕路,只能提前返程。而奉命遊歷英法屬地的孔昭乾與李瀛瑞,皆是十二遊歷使里的青年才俊,竟然先後喪生於考察途中。

5

束之高閣的考察報告

十二萬里的遊歷過後,傅雲龍回京銷假。他一路筆耕不輟,獻上了數十卷著述——《遊歷日本圖經》30卷 、《遊歷美利加合眾國圖經》32卷、《遊歷英屬迦納大圖經》8卷、《遊歷古巴圖經》2卷、《遊歷秘魯圖經》4卷、《遊歷巴西圖經》10卷、《遊歷圖經余紀》15卷,此外還有記游詩多卷,論著作之豐富,遊歷使無出其右。

遊歷路上的往來信函里,他就曾言明心聲:「遊歷而不記載與不游等,記載而無圖表又與不記等,擬仿《奉使高麗圖經》作遊歷某國圖經,此史家紀事體也;又仿編年體作《圖經餘紀》,不尚辭章惟其實,不獵風景惟其要。」根據圖經和餘記的隻言片語,我們可以大致推測他的資料來源。「游書肆,購圖冊」之語時常出現,請翻譯或當地華人譯介圖冊的記錄比比皆是。他還與各國接待官員探聽近事,向前來探望的華商詢問風物礦藏,加之熟讀《地理全志》與《瀛寰志略》,得以匡正國人對於拉丁美洲的舊有認知。有時,他還能得到當地學者的鼎力相助,餘記曾載,「秘魯人約西苦羅背路左聞雲龍,急於咨度,遂攜所著利馬學問報告來,談移時,曰:恨不易舌而語!」

在不懈努力之下,傅雲龍筆下的圖經與餘記不啻於一本關於拉丁美洲的小百科全書。以今觀之,圖經體例雖不脫舊史,但內容包羅萬象,延伸至近代事務的方方面面,甚至可以補充19世紀拉丁美洲史料之不足。關心洋務之人,亦對圖經意義心知肚明,李鴻章為之作序,張之洞通信稱讚,光緒嘉許他「纂述較多,徵引尚博,實屬留心搜輯,堅忍耐勞」。然而,就算有了皇帝與朝中大員的讚許,傅雲龍的著作在廟堂之上與江湖之遠都沒能掀起太多波瀾,尤其是關於拉丁美洲的幾部圖經,在當時幾乎無人問津。

對傅雲龍多有提攜的李鴻章與曾紀澤

在他修撰完畢之前,人生挫折就接踵而至。還沒來得及與家人分享團圓之喜,傅雲龍就收到噩耗,三個兒子相繼病故。暫別風塵的使節,頓時成為中年喪子的父親,他為愛子們撰寫的墓誌字字泣血:「三子者,不銘父而父銘而乎?父未死於地背疫,而三子不生於薊北。可生時乎?壽不必仁,而仁疑乎?居不必安,而適危乎?儻噬死別,肯生離乎?而悔何追乎!」在仕途上,同其他遊歷使一樣,出洋鍍金並未帶來多少加成,傅雲龍晉二品頂戴後,被差派北洋,在李鴻章麾下的北洋機器局任職。他在鍊鋼與製造新式槍炮上屢有建樹,卻難得實質性的擢升。

在病死於神機營機器局任上之前,晚清時務舞台上,留給傅雲龍一展拳腳的機會僅有一次,就是巴西招工案。在西半球廢奴浪潮的驅動下,巴西很早就覬覦華工了。1879年,巴西派出使臣喀拉多訪華,希望締結條約,接洽招工事務。有了與古巴、秘魯交涉的經驗教訓,清廷在談判桌前遊刃有餘,李鴻章沒有給對手機會,招工只能告一段落。傅雲龍遊歷巴西之時,曾見到喀拉多,但義正言辭地申明「遊歷與招工無涉」。儘管如此,他已在腦海里思忖巴西招工的得失,1889年致譯署信件里,傅雲龍提及,「巴西礦與土多未開闢,是以招工意切。據華人言,其待華工尚寬,非古巴、秘魯比。」至此,清廷對於巴西招工一事漸持開放態度,一度籌措派遣鄭藻如出使巴西洽談招工,此時又有了1893年巴西共和國再度招工之事。

作為遊歷使,傅雲龍此番有著不小的話語權。他與李鴻章至少通過四封信函,闡述了對招工的支持態度。其後康有為移民巴西的計劃,與之有不少共通之處。傅雲龍的考量,基於國內人口爆炸與國外排華漸起兩個維度:「外虞曠土,中患遊民,而今日之急需華工莫巴西若,何也?自美利加禁止華工,效尤踵起。墨西哥蕞爾國耳,雖曰需工,所需無幾。遠矚五大洲,惟巴西可容二三十萬,非臆度也。」二三十萬這一數字,並非虛言,他記錄過秘魯華民「十一萬有奇」,比之疆域更廣的巴西,自不誇張。當然,支持華工出國,不等於轉嫁危機,傅雲龍放眼未來,提出一個重要展望,「此時就工之民未必非異日回華之工之選,多一諳練西工之華民,即可少一教習華工之洋匠」,寄望出國華工成為熟練工人,不失為一種遠慮。

不過,他也深知清廷心結所在,那就是古巴、秘魯虐待華工的前車之鑒,這也是巴西前次未能招工的癥結。傅雲龍在信件里做了全盤規劃,以今日之言,可稱「一攬子計劃」:「為今之計,似可以通商前約為緣起,以遊歷所言為脈絡,奏遣一使往察近日情形,如其無大差違,即與議招工之路費如何,工值若何,或工病或工旋之養贍與資遣又若何。大要既握,由彼遣使至華聽候察核以聞,然後定議。至於載工之船、濟工之商、護工之官,皆議後應行之端,亦即議中應有之義也。」而與前人皆不同的是,他的思緒並未止於出洋,甚至對華工在巴西的發展路徑做了推測:「凡工不難於招,而難於護,慎始而不授生厭之隙,庶持久而不伏議禁之機。有工即有商,美利加舊金山諸埠可證也,相為表裡,亦自為針磁,而商亦有居行應得之益。工商既集,學館醫院之屬聽以時增,不獨工滿去留之資應先規畫也。」這番高論,源於他在遊歷途中與華商華工的交談,他洞悉海外華民之疾苦,故而獻出了「萬全之策」。

即便傅雲龍的提議不能一錘定音,他的信函也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朝野判斷。兩國積極響應,招工似乎水到渠成。然而,就在關鍵節點,澳門曝出私運華工一案,正是以巴西招工為幌子。往日豬仔貿易的陰影重現,李鴻章決意徹查此事,巴西招工談判就此擱淺,傅雲龍的遊歷經驗與考察報告也隨之湮沒於蠅營狗苟的仕途沉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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