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大時代見證者老布希

原標題：別了，大時代見證者老布希

11月29日，美國德克薩斯州休斯頓的家中，前總統老布希已經虛弱到連續多天卧床不起。這一天，除了少量蘋果醬，他未進任何食物。

30日上午，詹姆斯·貝克來訪，老布希突然有所警覺，眼睛睜得很大，問道：「你要去哪兒，貝克？」

「我們要去天堂。」

「那是我要去的地方。」老布希應道。

貝克不僅僅是老布希任上的國務卿，還是他一生摯友。《休斯頓紀事報》報道，回憶起最後看望老布希的情形——他罕見地用了一頓豐盛的早餐：3個雞蛋、1大杯酸奶，還喝了果汁飲料，貝克想起了以往老布希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說道：「我們都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每當我們感覺他要走的時候，他突然又回來了。」

然而這次，真的要說再見了。

晚上，電話從休斯頓接通正在德州達拉斯家中的小布希。現年72歲的小布希對父親說：你是很棒的父親，我愛你。

「我也愛你。」老布希回應。

這就是他最後的言語。

當天夜裡，這位最長壽的美國總統終止了呼吸。

01

「你想活到100歲？」

目前為止，老布希的官方推特上還置頂著與妻子的合影，他慶幸，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人」。

「他知道自己要去找誰，」最後時光陪在老布希身邊的醫生羅素·李文森說，「他希望能與妻子芭芭拉、女兒羅賓（3歲時因病去世）再次相遇。」

今年4月17日，他深愛73年的妻子芭芭拉·布希離開人間，享年92歲。

葬禮上，通過他們的兒子、前佛羅里達州州長傑布·布希，人們看到了這對美國最長情——婚姻維繫時間最長——第一夫婦的愛戀。

「73年婚姻里，每到結婚紀念日，父親就會給母親寫信。」傑布說，「我為大家讀一封。」

「你願意嫁給我嗎？噢，我忘了我們在49年前結過婚了。1945年1月6日，我非常開心，今天我更開心，你帶給我的幸福是很少人能體會到的……我或許已爬到世界的頂端，但依然覺得自己配不上你。我媽媽總是跟我說，喬治，不要總向前趕。但她不知道的是，我只是想跟上你的步伐而已。」

1974年，北京，時任美國駐北京聯絡處主任的老布希與妻子芭芭拉騎車來到天安門（@視覺中國）

兩人愛情火花最初迸發在戰爭年代。老布希曾在戰機上給芭芭拉寫「情書」。

1941年聖誕季的一次派對上，老布希注意到一位穿著紅色和綠色裙子的女子，他立即請人為其引薦。這位女子便是芭芭拉·皮爾斯，其父是出版帝國麥考爾公司總裁，她還是美國第14任總統富蘭克林·皮爾斯的後代，族譜可追溯至約400年前的「五月花號」。

不僅男方動心，女方亦然。「我認為他是我見過最美的人，他在房間里時我幾乎不能呼吸。」芭芭拉曾這樣形容。

1941年12月7日本偷襲珍珠港時，老布希迫不及待想要入伍。畢業後，18歲年輕帥氣的老布希加入海軍飛行訓練項目。很快，他被派到太平洋執行飛行作戰任務。1944年9月，他駕駛的飛機被擊中，機翼著火，不得不跳傘，最終死裡逃生。

回到美國後的1945年初，他便與芭芭拉成婚，「我嫁給了我第一個親吻的男人。」芭芭拉如是說。

在一起的每一天，睡前他都會對她說：「我愛你，芭比（芭芭拉的昵稱）。」

兩人彼此愛戀的程度，甚至讓傑布以為，父親會為了陪母親而故意生病。

母親追悼會上，傑布透露，「上一次母親住院，第二天，父親也病了。我認為父親是故意生病，好陪著母親——至少我自己這樣認為。」

去世前，芭芭拉患有慢性阻塞性肺病以及充血性心力衰竭。她睡著時，老布希會走到她病床邊，挽起她的手。他穿著病號服、戴著氧氣罩、頭髮豎著，而當芭芭拉睜開眼睛，看到老布希，她說：「天呢，喬治，你看上去真帥。」

她一直愛著這個男人。芭芭拉在去年一次採訪中說，長壽的關鍵在於有個好丈夫，「喬治給了我整個世界。他是最好的。」

不過，她還是先丈夫一步走了。輪椅上的老布希凝望著愛妻的棺木，接受著賓客的弔唁，長達20分鐘。第二天，悲痛中的老布希就因血液感染而住院治療。

4月12日，美國休斯頓，美國前「第一夫人」芭芭拉·布希的葬禮在休斯頓聖馬丁教堂舉行，老布希出席（@視覺中國）

據美國有線新聞網（CNN）報道，他入院時出現了敗血症癥狀，直接被送入重症監護室。知情人士透露，他的血壓在一段時間內「持續下降」，好幾次醫生都擔憂他是否能「撐得過去」。

而那，不是他第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2012年11月，老布希因久咳不愈等疾病住院治療，12月底，他一度高燒不退，被轉入重症監護病房，一時間，美國政壇及民眾頗為關注；2013年，他曾因支氣管炎住院超過六周。當時他的病情危重，他的兒子小布希甚至開始諮詢有關悼詞的意見。

2015年7月，他在家中摔倒，致使頸椎骨斷……多年來，老布希飽受帕金森等病症折磨，雙腿癱瘓，說話也變得越來越艱難。但每一次，他都頑強與死亡鬥爭。

今年春季，芭芭拉走後，老布希跟朋友們說，自己還沒準備離開人世。今年10月初，在孫女芭芭拉·布希的婚禮上，人們還看到了他的身影。

「你想活到100歲？」11月中下旬，貝克問老布希。

「是的，」老布希肯定回答，「但我感覺自己撐不到那時候了。」

02

風雲變幻

上述的對話，足見二人關係之緊密。老布希熱愛運動，二人相識於球場，之後，貝克更是幾乎參與了老布希所有重要的選舉，包括1980、1988、1992年的總統選舉。

和父親一樣——成為參議員前，曾是華爾街銀行家——從政之前，老布希先完成了財富積累。

雖生長在大蕭條時代，但他家庭殷實。從馬薩諸塞州安多弗的菲利普斯私立高中畢業後，戰爭暫時中斷了他的學業，二戰結束後，他到耶魯攻讀經濟學，繼續接受精英教育。他是著名的「骷髏會」成員，還是棒球隊隊長，打比賽時，芭芭拉會帶著小布希去觀看。

畢業後，老布希一家搬到德克薩斯，老布希開始從事石油生意，年紀輕輕就成了百萬富翁。將近40歲，他棄商從政，經歷了美國政壇的大事件。

1972年，美國歷史上最不光彩的政治醜聞之一——「水門事件」爆發。當最初尼克松需要他去領導共和黨全國委員會時，老布希站在了尼克松的一邊。

隨著醜聞發酵，他對這位總統的支持減少甚至轉為批評。當最高法院要求總統交出錄音帶時，老布希在日記中寫道：「這是總統說謊的證據，此人不道德。」

尼克松下台後，老布希的副總統願望沒能實現，而是被派往中國。

尼克松政府與中國接觸，為中美關係正常化努力，具有劃時代意義。老布希到中國時，尚無駐華大使館，而是美國駐中國聯絡處。任職期間，他和芭芭拉經常騎著自行車穿行於北京的大街小巷、品嘗北京烤鴨。

不是哪個職位都如在北京那般愜意、悠閑，他還曾在醜聞纏身的中央情報局（CIA）任職，這也是一個短期的任命，不到一年後，福特失掉選舉，老布希回到德克薩斯，開始準備向總統之座發起衝擊。

只是，準備工作多了一步：1980年大選黨內初選便落敗，他先當了8年里根的副手。任上，他努力樹立自己是里根後繼者的形象。

而「伊朗門事件」讓他著實捏了把汗：美國向伊朗秘密出售武器，以換取在伊朗被俘的美國人質一事被曝光。白宮人員，包括老布希都要接受一系列拷問。

到參與1988年競選時，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的主持人丹·拉瑟還揪著這個問題不放，質問老布希在「伊朗門事件」中的角色，老布希回道：「我要談的是我為何想成為總統。」

或許深受「伊朗門事件」的影響，在愛荷華州競選中，老布希只排在第三位，這讓身為副總統的他很尷尬。他只好努力把希望寄托在其他州。最後，老布希終於取得勝利。擔任副總統期間獲得總統競選的勝利，上一位有此成就之人還要追溯到1836年的馬丁·范布倫。

老布希在位的4年，世界格局亦風雲變幻。

在海外，這位二戰老兵又打了兩場仗：1989年底，美國出兵巴拿馬，推翻了諾列加的鐵腕統治；1991年，針對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美國領導聯盟軍趕赴科威特。

「薩達姆將滾出科威特，而美國將扮演關鍵角色，這是重要的，」他在日記中寫道，「這將重申我們是世界領導者的角色。」

《紐約時報》及CBS的民調顯示，這也成就了他總統任期的巔峰時刻：巴格達空襲把他的選民滿意度推升到近85%。

德國統一、蘇聯解體以及冷戰的結束則始於里根時期的世界秩序轉型。老布希和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及俄羅斯總統葉利欽分別簽署了《第一階段削減戰略武器條約》（STARTⅠ）和《第二階段削減戰略武器條約》（STARTII），要求雙方削減核武器和化學武器儲備，這有著深遠意義。

03

「二戰」一代交棒「嬰兒潮」一代

距離1992年大選還有一年多，老布希已開始考慮連任的問題。他在日記里寫道，越多聽到自己肯定沒問題的話，自己就越擔心。「比爾·柯林頓，是個很好的小伙，他可能也會參選。」

1992年，美國華盛頓，時任總統老布希與候任總統柯林頓在白宮握手（@視覺中國）

他的擔心是正確的，預感也是對的。不過他的失敗原因是多方面的。

任期最後一年，他到訪日本，結果負面影響佔主流。

《時代》周刊報道，時任日本首相宮澤喜一設國宴招待老布希，不知怎的，他突然臉色煞白、嘔吐，最後暈倒。這一幕，隨後連續數日在日美兩國成為輿論焦點。

同時，在國內，失業率達到6年來最高水平的7.1%，有民調顯示，只有20%民眾認為老布希關心他們所面臨的問題。

他身上有十足的貴族氣，讓他被批不食人間煙火。

1992年一次競選辯論中，一位失業女子質問，如果他「沒有經歷過困擾公眾的問題」，又怎能對經濟困境做出有效應對？《每日電訊報》報道，老布希沒有給出滿意的答覆。反而，他看到柯林頓去與那名女子交流。

競選中，柯林頓向他喊話：「你要是不用自己的權力幫助人民，請靠邊，我將幫助他們。」而老布希會這樣抨擊柯林頓及其競選搭檔：「我的愛狗米莉比他倆更懂外交事務。」

他的拙劣演講技巧讓他比較吃虧。老布希曾說：「我可能不是最雄辯的，但我早就知道，雄辯並不能從地底抽出石油來。」但在美國政治生態下，疏於自我展現的老布希並不沾光。

而1992年，他還要面對第三黨派候選人、億萬富翁佩羅的挑戰，後者把自己打造成改變的象徵。

最終，佩羅讓柯林頓和老布希都沒有達到多數，柯林頓得票率43%、老布希37%，佩羅得到了19%之多。

雖然很想留，但不得不走。1993年1月20日，他與白宮告別：最後一次在草坪散步。

再次走進總統辦公室，他把「堅毅桌」收拾得很乾凈，只留下一封手書：

「親愛的比爾……我從未感受到一些總統所描述的孤獨感，但願你在這裡享受到幸福。在這裡，會遇到棘手問題，外界不公批評會讓你感到更艱難。我不太適合給予建議，但我想說的是，不要因批評聲而氣餒，也不要放棄本來的航道……」

最後一位經歷過二戰的總統把交接棒傳給了「嬰兒潮」一代。

老布希去世後，這封信在社交媒體傳播，人們感嘆他的謙恭和禮貌。「雖然他是三十年前的總統，但感覺，他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像是已經遠離當今的刻薄政治文化幾百年了。」《華盛頓郵報》記者如是寫道。

這封信影響了柯林頓，他在回憶錄《我的生活》中寫道：「輪到我寫的時候，我想到了老布希寫給我的信，我要像他一樣，給候任的小布希以親切鼓勵。」

04

「布希王朝」的憂與喜

2001年1月20日，美國華盛頓，小布希（右）就職典禮當日首次坐在橢圓形辦公室的辦公桌前，他的父親，前總統老布希站在一旁（@視覺中國）

布希家族在美國頗具影響力，甚至有「布希王朝」、「布希總統公司」之稱。

殊不知，這也曾給他們帶來困擾。

柯林頓時期，是布希家下一代積蓄力量的階段。老布希此刻充當著他們的心理開導者。

1998年，小布希競選德克薩斯州州長連任、傑布首次競選佛羅里達州州長，老布希給兩個兒子寫信，為他們出主意：如何應對媒體拿他們和總統父親作比較。

老布希心理清楚，媒體對其經濟政策、「沒有遠見」等都是批評態度，他鼓勵兒子們「找到自己的方向」，哪怕是與父親的政策相背離，並且，不要太在意那些報道，他認為歷史學家會對他的任期給出合理、積極的評判。

為助力小布希的總統競選，1999年，老布希將自己的信件等集結成書《祝順，書信中的人生》，讓美國人更好了解小布希及家人。待到傑布參加2016年總統大選時，老布希出版更新《祝順》一書，其中加入了新的信件、圖片等。不過，他在黨內選舉輸給了現任美國總統特朗普。

2000年的大選出現膠著的緊張形勢。如果佛羅里達州「失守」，小布希將功虧一簣。而佛州州長正是他的弟弟傑布。

大選前夕，老布希寫信給傑布為他鼓氣：「我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但我知道，你為喬治保住這個州做了很多努力，誰都無法與你相比……希望上帝保佑我們贏得佛州、贏得大眩不管發生什麼，我們之間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你的哥哥喬治和父親都會說傑布已竭盡全力，我們愛他。」

最終，小布希入主白宮。這是繼亞當斯家族之後，美國出現的第二個父子總統組合。

而比較還在繼續。小布希執政期間，發動了富有爭議的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人們會拿父子二人做對比，老布希的剋制審慎更為人們所接受，相對來說，小布希受歡迎度在降低。甚至，前總統奧巴馬會用稱讚老布希，作為對小布希的指責。

事實上，近些年，老布希一直沒有真正離開公共服務。

2004年的東南亞海嘯及第二年的卡特里娜颶風，讓老布希和柯林頓開始在救濟工作方面展開合作。

去年10月，老布希和4位前總統一道出席慈善活動，為遭受颶風的災民募捐。那次的合影，或許是老布希生前最後一次與在世的前總統聚齊。

2011年2月15日，美國華盛頓，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親手將總統自由勳章授予前總統老布希（@視覺中國）

有趣的是，疾病導致癱瘓後，他熱衷用五顏六色的襪子表達一些訴求，比如鼓勵人們投票。

早在1988年，老布希準備接受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提名時，他給演講撰稿人列了一個單子——他認為最能提現自己的表述：「我喜歡的用詞：家庭、忠誠、孩子、自由、孫輩、體貼、愛、心靈、正直、為國做貢獻……我喜歡人民、我為美國感到驕傲、我喜歡運動、我喜歡孩子……」

他看重家庭、孩子，據美國《人物》周刊報道，布希家家庭成員間也很有愛，時常相互調侃。

2009年，芭芭拉接受了開心手術，之後，老布希用電子郵件向孩子們報告手術成功，語氣中透著歡樂和調侃：「安裝的是豬瓣膜，不是金屬的，因此，回家後，她可能會『哼哼』一陣。」

芭芭拉生命最後時光，小布希來看望母親。芭芭拉問她的醫生想知道小布希為何長成這樣嗎，她這樣解釋說：「因為我懷他的時候又吸煙又喝酒。」

老布希一生沒有寫過真正意義上的回憶錄，94年的生命歷程，外界可從他的日記、信件等中窺見很多細節。

2005年，參加完教皇若望保羅二世葬禮，回程中，老布希寫道，教皇的棺材讓他印象深：「是純木質的，沒有華麗的把手或扶手，是純粹的棕色木頭，我就是想要這樣的棺材。」

●參考資料:《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休斯頓紀事報》、《人物》、CNN等

出自2018年第33期《Vista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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