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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閑讀:「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

今天仍然說杜甫的詩。

我們已經說過,杜甫寫詩,從來不避忌醜陋的字眼,不管是什麼字眼,只要在詩中的某個地方需要這個字眼,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拿來用,我們讀到這個字眼時,心裡感受到的完全是杜甫的真實與誠懇,而這兩個品質,恰是現實主義詩歌最重要的品質。

(梓州杜甫草堂里的杜甫像)

比如我們前面舉過的例子,當他一個人困守長安求官而不得,貧病交加時,他說自己:「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病後過王倚飲贈歌》),什麼是「胝」呢,其實就是繭子,頭髮白了,眼睛變得昏暗了,連屁股都生出了老繭死皮,皮膚變黃,滿是皺紋,命懸一線……我們不覺得丑,就覺得真實,就覺得有細節,感動人;再比如他說自己見到自己的兒女的情況:「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北征》),(兒子)看見了父親就轉過身來啼哭(分別很久顯得陌生),腳上污垢粘膩,打著赤腳沒穿襪子。床前兩個小女兒,補綴的舊衣裳剛過膝蓋(女兒長高了裙子太短了)。兒子身上的污垢,當然丑了,他就如實寫,女兒的褲子也才過膝蓋,這並不美,他也照實寫,一點也不避忌。再比如他見皇帝被授官的那次,他說「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他是從被封鎖的長安好不容易跑到鳳翔去見肅宗的,穿的是麻鞋,衣服的兩個袖子都破了,胳膊肘就露在外面。這樣見皇帝的場面美不美,當然不美,但是真實,就像我們在旁邊看著這些場面……這樣的詩太多了,舉不勝舉。

當我們讀到這些詩句,一方面從心底里感到悲痛,悲痛於他過著這樣的生活,他是國家和民族的一個濃縮點,他讓我們通過他的經歷感受國家與民族的苦難;另外一方面的感覺就是驚訝,驚訝於杜甫具有怎樣卓越的寫實才能。驚嘆於杜甫詩歌真的是在感發生命,他用文學之光照進生活現實。因此,他的人被後人稱為「詩聖」,這當然實至名歸;他的詩,也的確是對歷史驚人的再現,不愧是「詩史」。

(詩史堂)

杜甫從長安逃到鳳翔「麻鞋見天子」之後,被封為左拾遺(一個從八品上的朝官,職責很重要,但基本無實權),他回憶自己逃出長安的經過時,也曾經寫過三首詩,詩題叫《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三首》,很多人覺得「竄」字不雅,偉大詩人怎麼能用這個字眼,於是把這首詩的題目改作《喜達行在所三首》,而我卻覺得,因為杜甫是在叛軍重重封鎖的境況下好不容易逃出長安的,「竄」更寫實,更誠懇,更杜甫。限於篇幅,我們只選其中的第二首來讀,全詩如下:

愁思胡笳夕,凄涼漢苑春。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司隸章初睹,南陽氣已新。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

上一篇我們說杜甫被封鎖困在長安,他一直心心念念的肅宗皇帝在靈武(後來遷到了彭原),上次他從鄜州往靈武被捉住送回長安後,他不敢輕易再逃走了,如果再被抓,很可能就會直接殺死,所以他就在長安困著,不敢亂跑。

(安史之亂中的杜甫)

公元757年正月,安祿山被他的兒子安慶緒指使一個叫李豬兒的人殺死了,這其實是一次重大變故,證明安祿山軍隊已開始內亂,得知這個消息後,肅宗從彭原南遷到了鳳翔,鳳翔更靠近長安。原來被俘送到洛陽的一部分官員趁機逃回了長安,陷在長安的杜甫覺得這是一個機會,於是他先在懷遠坊的大雲經寺里住了幾天,其實是避人耳目,到了四月,他終於逃出城西的金光門,奔向鳳翔。這顯然是一次冒險的逃跑,因為當時有一股安祿山的軍隊在安守忠與李歸仁的率領下從河東打到了長安的西邊,屯兵清渠,與潏橋的郭子儀軍對峙,杜甫必須從兩軍對峙的前線經過,他不能走大道,於是只能從山林中間行走,選擇崎嶇無人的小路潛行,他隨時都要擔心被捉住……

(逃亡途中的杜甫)

好在,他終於到了風翔,他很高興,於是寫了這組詩。所謂的「行在」,是指皇帝臨時所在的地方,就是朝廷臨時政府所在地,現在有時文人雅士給人客氣寫信,也說「貴行在」,是尊稱,最早的出處是蔡邕的《獨斷》:「天子以四海為家,謂所居為行在所。」杜甫用「竄」字準確地形容了自己從長安到鳳翔的過程,不好聽,但很生動。

「愁思胡笳夕,凄涼漢苑春」,杜甫回憶自己在長安的時候,晚上,他常常帶著憂愁聽到胡人吹笳的聲音;到了春天(杜甫是夏天才逃到鳳翔的),那些原本是唐宮皇帝的苑囿(比如曲江等處,杜甫曾在春天偷偷過去看過)的地方,過去曾經那麼繁華,現在在叛軍鐵蹄之下,是多麼的凄涼啊。

(杜甫《喜達行在所》)

「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所謂的間道,就是上面我們說的小路,大路上有軍隊,他不敢走。今天我真的活著回來了,想想前幾天我在路上時的境況,我在小路上躲躲藏藏,隨時都擔心被抓,那個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分鐘、下一秒鐘是不是還能活著,所以當時我只是「暫時」活著的一個人。

「司隸章初睹,南陽氣已新」這兩句寫他在鳳翔所見的朝廷新氣象,借古喻今:新朝廷的章法制度我剛剛看到了,就像光武中興一樣,這裡的氣象已經煥然一新了。這裡有典故,他以漢光武帝比唐肅宗。《後漢書·光武紀》里說:「更始(劉玄)以光武(劉秀)行司隸校尉,於是置僚屬,作文移,一如舊章。三輔吏士見司隸僚屬,皆歡喜不自勝。老吏或垂涕曰:不圖今日復見漢宮威儀。」所謂的氣已新,也是出自《後漢書》:「望氣者蘇伯阿為王莽使,至南陽,遙望見春陵郭,唶曰:『氣佳哉,鬱鬱蔥蔥然。』」光武帝劉秀是南陽人。司隸,指漢代的司隸校尉,這裡指代所有的朝廷官員。

「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杜甫從來是一個把國家放在心頭的人,當看到自己的國家中興有望,他「喜極而泣」,自己逃了一條命來到鳳翔,而且見到新皇帝後被授以官職,這是高興事,但杜甫反倒哭了,這似乎有些反常,所以杜甫說「翻倒極」,從大喜到淚下,悲喜到了極點。我喜悅的心情達到極點卻化成了悲傷,嗚嗚咽咽不能自禁,流下的淚水沾濕了自己的佩巾。

(杜甫草堂大雅堂前的杜甫像)

詩中的感情是樸實的,文字也是質樸的,杜甫的這首詩,是他一貫的風格,沒有風花雪月漂亮的對偶,但每一句都出自他自己生活的真實體驗。

這之後大概三個月,杜甫整日念及兩京淪陷,人民痛苦,他幾乎天天寫諫書給肅宗,出主意,想辦法,肅宗發現他並不是一個讓人愉快的人物,於是,在八月初,便下旨讓他回家探親,他沒錢購置行頭,自己「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徒步歸行》),一個朝官,穿了一襲青衣,徒步趕路樣子該多凄涼啊,但他就硬是實實在在地記下來。到了家之後,他的妻子見到他之後,悲喜交集,他記下來說:「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他的孩子們看到他是「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孩子們纏著他,怕他再離開。這些詩,無不是真實的生活,無不是真切的感受,杜甫活得真切,寫得踏實,他好像是用詩在寫日記,因此寫得細緻而真實。

(杜甫墓)

杜甫是「博大又周全的一位集大成的詩人,他把很多長處結合在一起了」(葉嘉瑩語),現在我們讀他的詩,這些詩沒有風花雪月,用字也不好看,但卻樸實真切,時時散發和閃耀著他人格的魅力與品質的光輝,也許正是這些詩才真正代表了他的成就,也正是這些詩,讓1200多年之後的我們讀起來,仍能感覺他熱切而真實的情懷,並深深為之感動,激人向上,向善、向美。

(【唐詩閑讀】之131,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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