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編輯落淚的文章:我的學徒生涯
導讀:節選某位資深醫學編輯老師的讀後感來作為文章導讀,「當編輯這麼多年,這是第一篇讓我落淚的文章。透過文字,我看到了作者二伯身上迷人的俠氣。二伯說了一段長長的『醫學箴言』,說得暢快淋漓。我雖沒有親耳聽到,但也要給他老人家深深鞠一躬!」
我的學徒生涯
1、家學淵源
——伯祖父以上等高麗參一枝燒炭加保和丸煎湯,一劑治好了湖南軍閥何鍵父親的病。
我出生於中醫世家,卻並非書香門第,祖上是農民,原籍湖南嶽陽彭家大垸。
清朝道光年間,曾祖父彭銀樵不滿包辦婚姻,從老家出走,一擔青菜挑進長沙,成了城裡的打工仔。
有一次,看到釘馬掌的工匠在削馬蹄皮,突發奇想,他將削下的馬蹄皮放在新瓦上焙枯,調上冰片、麻油,試著用來治療臁瘡:一種當時勞動群眾最常見、最不易治癒的小腿脛部潰瘍,俗稱「爛腳杆子」病。
豈知真的有效,一炮打響,由此起家,儼然當起了「外科醫生」。當然,按大清律例,現時標準,只能算作「江湖郎中」。從此,彭氏醫生的招牌在長沙市白馬巷64號一掛就是70餘年,直到1938年長沙「文夕大火」燒起為止。
祖父這一輩,有5人行醫,業務涵蓋了中醫各科,以大伯祖父的名氣最大。他老人家專攻葉天士的學說,一部《臨證指南醫案》,讀得滾瓜爛熟,用得出神入化。
上個世紀30年代,湖南省政府主席、軍閥何鍵的父親得了病。老爺子從鄉裡頭次進城享福,不到半月,一病不起,高燒不退,群醫束手。伯祖父以上等高麗參一枝燒炭加保和丸煎湯,一劑而熱退身涼。
明明是一個消化不良引起的「滯燒」,用幾分錢一帖的打滯葯就可以解決問題,偏偏就難倒了眾多名醫,不知如何既能照顧到病情,又能照顧到大人物的面子,讓善於玩「腦筋急轉彎」的伯祖父撿了個便宜。經何鍵一褒獎,伯祖父於是乎就「飲譽三湘」了。
我的父親行四,學醫的是二伯、三伯。二伯彭崇讓生於1902年,家境貧寒,只念了4年私塾,全靠博聞強記,苦讀成才,青年時即醫名鵲起。20世紀50年代初,本擬調中國中醫研究院,恰逢得了肺結核,未能成行。後來入聘湘雅醫學院,擔任中醫顧問,教授,1959級西醫學習中醫班導師。
二伯曾為胡耀邦、葉劍英、王震、陶鑄、楊得志等來湘的軍政大員多次看病。徐特立先生的夫人患有一種「癔病性昏厥症」,每次發作即昏不知人,任何藥物無效,過幾天就自動蘇醒。1964年初,徐夫人在長沙發病,二伯用黃芪一兩、防風五錢,濃煎鼻飼,旋即蘇醒。徐老先生大為驚嘆,問原因。二伯回答:這個病中醫古有記載,名「屍厥」,《史記》扁鵲傳中,晉國大夫趙簡子得的就是這種病,扁鵲憑脈斷定三日後復甦,未嘗用藥;《舊唐書》許胤宗傳中,柳太后得此病,御醫用黃芪、防風煎湯數斛,置於床下,熏蒸而醒;我不過是依樣畫葫蘆、新瓶子裝舊酒而已。聽得徐老先生感慨不已,不久,親自提名二伯為第三屆省政協常委。
對於先人的這些軼聞趣事,雖然從小耳熟能詳,但到後來從事醫學史研究時,我還是正經八板地考證了一番。結果發現:用馬蹄皮焙枯治臁瘡,方書未載;人蔘燒炭消滯,經傳無考;即使是將趙簡子、柳太后、徐夫人,千年故事一勺燴,也似乎有馬嘴驢唇、移花接木之嫌,不那麼絕對科學嚴謹的。
我這幾位可敬的先輩,除了敢於實踐、膽識過人之外,還有一股子靈性,也就是中醫常講的悟性,所謂「醫者,意也」,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與詩品中的心有靈犀、畫論中的形神兼備、文章中的妙手偶得、佛學中的境由心生等等,是一脈相承、息息相通的。但悟性這東西,用講究實證的現代科學方法,大概找不著形態,它卻是滲透於中國古代文化各門學科的靈魂,而一個缺少悟性的中醫,永遠只能在低層次的臨床實踐中徘徊。
2、入門之階
——我在《傷寒論》原文中熬煎度日,背誦半年後,二伯把我帶上臨床,一經點化,全盤皆活。
最初跨進中醫這個門檻,遠沒有聽故事那麼開心浪漫。我開始為徒學醫,已過弱冠之年,背書的「童子功」自然是沒有了,對中醫的了解,也近乎一張白紙。二伯遞給我一本張仲景《傷寒論》,囑咐不許看註解中以免受干擾,要把原文反覆讀熟,仔細體會,直至倒背如流,全部刺進腦子裡,溶進血液中。
二伯是有名的傷寒大家,平日里說起《傷寒論》來,口若懸河,縱橫千古,這時節卻來了個「沉默是金」,把我打入冷宮,令我獨學無友。莫可奈何,我整日在《傷寒論》中遨遊爬疏,苦思遐想,圍繞著這本小冊子,搬來一大堆中基、方劑、中藥、內科著作,像無頭蒼蠅一樣,瞎沖亂撞。(編者按:彭老師原來也煎熬過。我咋覺得自己比無頭蒼蠅還不如呢。哭!)
王國維講的讀書三境界:「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我當年啃這397條簡牘的真實寫照。大約半年後,當我還在這兩層境界中熬煎度日時,二伯把我帶上了臨床,一經點化,全盤皆活,我逐漸明白了《傷寒論》的價值,享受到思維的樂趣。當然,到驀然回首,見燈火闌珊、佳人俏立時,己經在很多年以後了。至今為止,沒有哪本書讀得像這本書這麼苦,也沒有哪本書像這本書那樣使我獲益終生。
3、最後一課
——二伯用他生命迸發的最後一閃火花,為我上了最後一堂課!
就這樣,白天抄方看病,晚上讀書講經,我在伯父身邊度過了五年典型的中醫師徒相授的學習生涯。二伯最後一次教我,是臨終前的一刻。
那是1978年1月17日,春寒料峭,二伯病危,等我趕到他身邊時,經過他學生們的搶救,能坐起來了,面色潮紅,精神尚好,大家鬆了一口氣,二伯一會兒嚷著肚子餓,要吃荷包蛋下面,一會兒喊我接尿,我剛把尿壺湊上去,忽然抓住我的手,叫我摸他背上的汗,連聲問:「摸到沒有?摸到沒有?這就是絕汗,絕汗如油啊!」話音剛落,氣絕而亡。二伯用他生命迸發的最後一閃火花,為我上了最後一堂課。這是怎樣的一堂課啊,刻骨錐心,終生難忘!
4、醫學箴言
——二伯的箴言,字字珠璣。
作為湖南著名的中醫臨床家,二伯始終沒有公開出版過著作。他為1959級西醫學習中醫班的學生們授課時,編寫過中醫內科、傷寒、金匱等教材,也為我和表姐郭先岱、表哥彭尚武留下一部手寫的臨床筆記,但都沒有刊行。
每當問及著述一事,二伯總是宣稱:「我治病能有所療效,不過是勤讀古人的書,善用古人的方,拾古人的余唾而已,我本人並沒有什麼創造性的成就,不值得留言後世。只要善於把古人千百年來積累的成果,靈活地轉用於自己的臨床,就能成為一個實實在在的好醫生,不可奢談創新與突破。」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種觀點難免有清高和守舊之嫌,但是相對於中醫這樣一門特殊的學科而言,誰都知道:至今這仍不失為一句實話。
親情加師徒的特殊關係,使得二伯可以對我直抒胸臆,表達他對人生、對學中醫的看法。他的許多教誨,不管在旁人看來,是對也罷,錯也罷,在我的醫學生涯中,確實產生過重大的影響,使我少走了很多彎路,甚至決定了我的人生目標和價值取向。
「為什麼一開始學醫,我就讓你苦讀《傷寒論》?清末陸九芝說過:『學醫從《傷寒》入手,始則難,繼而大易,從雜症入手,始則易,繼而大難。』學習任何一門新知識,總是最初接觸的東西印象最深,這叫先入為主。《傷寒論》是中醫的臨床聖典,言簡意賅,樸實無華,不奢談理論,緊扣臨床實踐,把一個疾病從開始到完結的全部過程,有序地展示出來,以錯綜複雜的文字,歸納了疾病千變萬化的各個方面,完美地、靈動地、全方位地表達了辨證論治的思想,是中醫第一部理法方葯俱備的臨床著作,是中醫臨床思維科學的典範。
中醫的生命,不在於做學問,在於能看病;看病的本領,不在於記住了多少方子,在於會辨證。『認證無差』是遣方用藥最重要的基礎,是中醫臨床家追求的最高境界。先讓《傷寒論》佔據了你的思維空間,讓辨證論治在你腦海中深深紮下根來,就牢牢掌握了中醫的核心和靈魂。但是,歷代注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妨甩開他們,直面仲景,感受原文,直接領會和吸取他的原始思想,這將受益終身。
學中醫可以從《醫學三字經》、《湯頭歌訣》等啟蒙書入手,先易後難,循序漸進;也可以從《傷寒論》入手,先難後易,高屋建瓴。循序漸進,是培養一般人才的方法;高屋建瓴,才是造就臨床高手的途徑。對你,我取其後者。至於《黃帝內經》,涉及的知識過於龐雜,又不能直接用於臨床看病,不可讀得太早,以免陷了進去,迷失方向。到四十歲以後,有了比較豐富的臨床經驗和人生閱歷,才能真正讀懂。
學醫要從一家之言,取百家之長。例如,清初的三大國醫:葉天士,張石頑,吳謙,皆有煌煌大著,都是臨床高手。《臨證指南醫案》《張氏醫通》《醫宗金鑒》,任選一種,『執一部書可治天下病』。葉書難讀,因為全是醫案,要一個個揣摩研習,但葉氏臨床經驗之豐,古今無人企及;張書深邃,病無巨細,都能找到治法,並且規矩井然,可備案頭參考;吳書通俗,一病一方,療效可靠,平易穩妥,最適合作家傳師授的教材。此外,婦科有《傅青主女科》,兒科有《醫宗金鑒·幼科心法要訣》,外科有《外科正宗》《外科證治全生集》,眼科有《審視瑤函》,針灸有《針灸大成》,都是本學科的傑出著作,可師可法。
其他如張景岳、徐靈胎、陳修園、陳士鐸、吳鞠通、王清任、程鍾齡、唐容川、張錫純等醫家,都對臨床作出了突出貢獻,其著作不可不瀏覽,然而,要從中選擇一兩家,讀細、讀精、用熟,以作為自己臨床的『安身立命』之本,再旁采諸家,以彌補一家之偏。切切不可博覽群書而終無依託,泛舟學海而流散無窮。
學醫要善於『奪人之長』。奪誰的長?古人、今人,古今名醫已經總結出來的成功經驗。中醫有個特點,就是間接經驗比直接經驗有時更重要。一名醫生個人的智慧、閱歷、生命畢竟有限,治病完全靠自己在臨床中摸索總結,幾十年也熬不出頭,要學會把別人的經驗拿來,為我所用,最終變成自己的經驗。
中醫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古今名醫寫下了大量總結臨床經驗的文獻,這是學西醫的人所沒有的優勢,學中醫的人有書讀,要讀書,還要有一雙『慧眼』,識得真貨,更要有一份膽識,看準了就用。古今名醫著作中介紹的效方,大部分是可靠的,但有時也難免摻雜水分,或有誇大不實之辭,拿來用過,有效,成我囊中寶物,無效,棄之亦不可惜,久而久之,就積累了一大批寶貴的經驗。
總之,只要懷著謙虛之心,好學之志,偷學的本事,實施的勇氣,多讀書,勤實踐,善將別人的間接經驗轉化成自己的直接經驗,就能打破常規,很快成才。
學醫要抓住方劑這個核心。中醫的理、法、方、葯四個環節,方是中心,是靈魂。一首好的方劑,往往組方嚴密,層次井然,充滿了辯證法,充滿了結構美。像陽和湯的剛柔相濟,六味地黃湯的動靜得宜,使你不得不由衷佩服古人構方的技巧。張仲景的200餘首經方,至今效如桴鼓,古今數十萬首方劑,無不凝聚著創方者的心血。學方要潛心領會其風骨精神,用方要盡量使用原方,絕不能自以為聰明,畫蛇添足,隨意加減,否則,必將破壞原方的療效。
打個比喻,一首古代名方,猶如一首優美的古詩,一幅千古名畫,更像一座古代建築,如果你不能領略其中的情趣,信手塗鴉,還自鳴得意,固屬淺薄;倘若隨意拆梁換柱,增損加減,則原有建築的風格與功能也就不復存在了。你能怪古方沒有療效嗎?經方、時方、當代名醫之方固然要學,單方、驗方,甚至江湖醫生用之有效的方法,也要掌握一些。俗話說:『單方氣死好郎中』,有時辨證論治走到山窮水盡,改用個單方卻起死回生,古今都不乏這樣的例子。決不要以為學會了辨證論治、背誦了幾百首湯頭,就掌握了一切,須知在民間還蘊藏養著豐富的中醫學成就,像《驗方新編》《串雅》等總結民間經驗與江湖醫生經驗的書,其價值,不下於其他名著,應常備案頭,隨時參閱。
治病要抓主證,解決主要矛盾,所謂『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古方為什麼講究君臣佐使?就是針對疾病的主要矛盾而設。用藥要單純,處方宜精當,切不可面面俱到,面面俱到的結果是一面也顧不到,喜開大方的醫生,古人譏諷為『廣絡原野,希冀一二』,其實是心無定見,靠碰運氣。初次診治的病人,如果病情複雜,宜先投石問路,從一點切入,靜觀病情的變化。倘若病勢有所好轉,則可得寸進尺,步步跟進,爭取一環一環解開;倘若病勢有所加重,也不必驚慌失措,但須改弦更張,轉換思路,而從其反面論治,往往有效,因為疾病的性質是非陰即陽、非表即里、非寒即熱、非虛即實,懂得這個辯證關係,就能沉著應戰;倘若病勢不進不退,則應調整角度,重新選點,也可能是藥力未到,須守方不變。而要做到心中有數,其前提是必須用藥單純,緊扣主要矛盾,才能把握好全局。
當醫生是一門高尚而艱辛的職業,而中醫更是一種可以寄託終生的事業。守著這個事業,一輩子不一定會轟轟烈烈,但可以過得很充實,很豐富,也很平靜。你不要入黨,不要當官,不要謀財,換句話說,一旦咬定這個目標,就不要輕易捨棄,還要準備為之付出畢生的精力和才華。這是值得的,古今中外,多少仁人志士為實現濟世救民的夢想而屢屢受挫,留憾終生。
唯獨當醫生,特別是當中醫,不必受社會環境的制約,不怕橫遭厄運,無須藉助於任何物質條件,三個指頭、一根銀針、一把草藥,僅憑自己的一技之長,低標準則可賴以糊口謀生,高標準則可藉以實施『仁者愛人』的遠大志向。惟其高尚,一個有良心的醫生,不應當把謀財作為人生追求的目標;惟其艱辛,一個有責任心的醫生,應當淡化入黨作官這些世俗的觀念,傾注全力於自己的事業中,精力的投入越多,對病人、對自己就越有好處。
中醫是真正的長春藤,當人生進入老齡的時候,從事過任何驕人職業的人,幾乎都免不了烈士暮年的悲哀,唯獨一個從事中醫臨床的人,才開始步入一個更高的境界。相對於一般老年人而言,一個名符其實的老中醫專家,肯定會多幾分精神的充實,少幾分身體的苦痛。能夠與中醫事業相伴始終,是人生的一種機遇,一種福氣。」
歲月如河,一晃流過去二十多年了,我的腦海中始終銘刻著二伯臨終前的情景,耳邊始終迴響著二伯平時所吐露的學醫箴言。
版權聲明
本文來源「中醫書友會」,作者/彭堅,編輯/山柰。
版權歸相關權利人所有,如存在不當使用的情況,請隨時與我們聯繫。
青年中醫 好文選讀
-商務聯繫-
-轉載原創聯繫-


TAG:中醫同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