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老院?老泉?舊時光

生命最初的記憶是模糊的，如果我的記憶深處是片海，外婆家的老屋就是穿行在大海中的一艘帆船，在我生命的長河裡悠然航行。聽媽媽說，我小的時候，家裡生活艱難，父親常年在外教書，媽媽既要照顧哥哥姐姐上學，又要忙地里的農活，迫不得已才把僅兩歲的我寄養在外婆家，直到七歲上學的時候才被父親接了回來。日月穿梭，多少往事已被歲月輾轉成塵，而外婆家的那座老屋，那處老院，還有村口的那眼老泉，卻隨著季節的更迭凝重了記憶里的暗香，曾幾何時，它們已被歲月渲染成美麗的水墨畫，沉澱在我的心底，時常牽絆著我走進來時的那段舊時光，讓我看見自己曾經的模樣。好想將腦海里的那幅水墨畫呈現出來，可我不是丹青手，只好用自己笨拙而又生澀的文字來記憶吧。

　　塔山腳下有眼老泉，老泉的水清涼澄澈，和老泉一脈相連的還有一汪水潭，小夥伴們稱之為「花水潭」，不知道水潭的水是從哪裡來的？一年四季，清清的潭水順著一條彎彎的小渠一直流到村口，村上的大人們在水渠里浣衣、洗菜，夏日的驕陽中孩子們則在水渠中翻滾著嬉戲。

順著小渠走進村頭，有一顆高大的皂角樹，這棵皂角樹應該很老了吧？因為連村子裡的老人也說不清是誰在什麼時候種下的。我們只知道夏天樹下是乘涼的好去處，秋天皂角樹上掛著的大皂角像一串串的風鈴，看著娃娃們在樹下過家家的場景它總是笑個不停。天黑了，風停了，娃娃們回家睡覺了，這些風鈴估計也安靜下來了吧？

　　穿過這棵皂角樹，相隔七八戶人家的門口，有棵老槐樹，老槐樹下坐著一位老人，一邊做著針線一邊教她的外孫女哼唱著：「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喝，下不來，叫小妮，逮貓來……」。小外孫女一邊跟外婆哼著民謠，一邊在一個大石磨盤上無所事事地耍著。忽然，小孫女看到從皂角樹那邊走來了熟悉的身影，是大哥哥從山上割草回來了，小女孩飛跑著過去，抱住了大哥哥的雙腿，哥哥放下背上的草籃，一隻手把妹妹攬在懷裡，另一隻手從草籃里摸出了在山上摘的小酸棗遞給妹妹吃。老人遠遠地看著孩子們開心的模樣，愛憐的叫著孩子的乳名：「次兒，別老纏著哥哥，先讓哥哥洗把臉坐下歇會兒。」於是，哥哥一手提著草籃，一手拉著妹妹來到磨盤旁邊的壓水機前，哥哥壓水，妹妹拿著水盆接著，生怕把水灑在地上。大哥哥洗完臉，把草籃的草拾掇利落後，其他的三個哥哥也都放學回來了，再加上鄰家的幾個小哥哥小姐姐，一大群孩子的打鬧嬉戲使安靜的院子沸騰了。

在這個院子里，我們一起偷吃過鄰家樹上摘來的嫩核桃，染綠了一雙雙小手，洗不去貪吃的痕迹；在這個院子里，我偷偷倒掉了舅舅從醫院拿回的一大瓶「糖精」，只因他告訴哥哥們喝「井麻涼水」時不能放太多，否則會中毒，小小的我搞不清楚為什麼有毒還要讓他們喝？在這個院子里，我記得我一次次地跑到哥哥們面前說，我已生氣了半天了你們怎麼都不哄我，他們卻都偷偷地笑著不理我玩他們自己的； 在這個院子里，終於有了和我年齡相仿的乾哥哥願意和我一起玩，對於小孩子來說孤獨時的陪伴是一種多麼美好的情感，記得乾哥哥回家時我竟也難過的淚眼朦朧，一遍遍地問著姨姨我那個小哥哥啥時候還會再來和我一起玩？在這個院子里，和小夥伴們做過無數次過家家的遊戲，小小的我每一次都要當別人的媽媽，雖然那時候的我並沒有和媽媽待過太長時間，但我卻本能的相信媽媽是世界上最愛孩子的人。

　　這些都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時的外公外婆還在，聽外婆說表哥是在這個老屋出生的第四代孩子，所以外婆家的老屋真的很老，他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歲月再也無法在他臉上多刻下一道皺紋，他安靜而詳和地端坐在歲月的深處訴說著往昔的光景。我一直覺得，老屋在，外公外婆也一定在，要不他們能去哪裡呢？

　　老屋的模樣從記憶的大海深處再次蕩漾著駛入我的眼帘。

老屋坐落在院子的最深處。如果不帶著你走進去，你很難會發現它。從外婆坐著的那棵老槐樹旁走進院子，你會發現一個一兩米大的磨盤，磨盤的旁邊是個壓水機，那時候，幾乎半個村子的人都在外婆家的這口井裡吃水，農活不忙時，他們也會把盛滿水的桶放在磨盤上，扁擔一撂，坐在磨盤邊上卷支煙，和其他前來打水的鄰里鄉親嘮個嗑。走過水井，一道土牆隔起了一條過道，過道把院子一分為二，過道的盡頭向右拐就是土牆隔出的新院子，那邊有外公養的老牛，和用稻草搭起的牛棚，還有外公和四個表哥居住著的新房子。過道盡頭的一扇小木門是穿向老院子的，進了老院子，右邊是一個木門隔起的豬圈，前邊是一個用廢磚瓦蓋起的雞窩，雞窩的再前方是農家人用的後院（茅廁）。左邊的土牆上開了一個拱形的門洞，穿過這個門洞，老屋就映入眼帘。從這個拱形門洞到老屋的地面全部是石頭砌成的，只有老屋的前方是大青石板鋪設的地面，特別是從老屋下到廚房和廂房的青石台階已磨的十分光滑，每次遇到下雨天大人和孩子們都會相互提醒著說：台階上滑，小心！老屋屋檐的兩個梁頭下住著兩戶鴿子，兒時的記憶里也記不清這兩戶鴿子是不是一家人，反正它們都長著油黑色的羽毛，從早到晚咕咕咕咕的叫著，它們在這裡生活的安靜祥和，連淘氣的表哥們也從沒有去傷害過它們一次。

　　走進老屋，中間客廳的擺設極其的簡單，屋子的正中央放著一張長長的櫃式條幾，條幾前放著一張八仙桌，桌兩旁各放著一把木質圈椅，整個屋子簡樸卻不失整潔。右邊用竹木屏風隔起的一間是舅舅和舅媽的住室，左邊用厚厚的土坯牆隔起的一間是外婆、姨媽和我一起居住的地方。舅舅是名外科主治醫生，即使不用值班每天也回來的很晚，但不論多晚舅舅總會來到外婆床前說句話道聲安才去休息。我那時不大在意舅舅和外婆的談話，我只在意著舅舅有沒有給我捎好吃的東西。外婆說我的小鼻子很尖，哪怕睡著了只要嗅出好東西的味道，也會爬起來吃上兩口。所以我小時候記的外婆最常讓我吃的葯就是「食母生」和「肥兒片」。

　　每次回憶起在老屋生活的那段舊時光，總有一股清泉在心底汩汩流過，讓我感受著歲月的澄澈和美好，純靜和安然。

　　夏天的晚上，外婆給我搖著蒲扇，一句句地教著我民謠：「月亮地，明晃晃，打開後門洗衣裳；洗得凈，捶得光，打發哥哥上學堂。讀四書，念文章，紅旗插到俺門上，你看排場不排場。」 

冬天的晚上，外婆會在葡萄糖玻璃瓶里裝上熱水，提前把被窩暖熱，即使這樣，在我剛進被窩時外婆還是會把我冰涼的小手小腳放在她的肚子上給我一點點地捂熱。

外婆沒有知識，但外婆身上所蘊含的文化是許多有知識的人不可比及的。在外婆的身上，她給我傳遞了積極的人生態度，教我學會了愛，學會了分享，讓我擁有了體驗幸福的能力，最重要的是她給了我做人的底氣，讓我感受到了一個溫情的世界！

她不會教我說：「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但是她用行動告訴我：想讓別人對你好，你一定要對別人好。人心是拿來換的，不是用來比較的。記得有次姨媽與舅媽發生了小矛盾，因為那時候覺得姨媽帶我的最多，又常常給我買好吃好玩的，小小年紀的我學會向著姨媽說話。但外婆說：「小孩子不能活在大人的是非里，小孩就要簡簡單單的，不記仇、不記怨、只記好的孩子才會過的開心。」每次吃飯前外婆總是讓我把家裡人叫上一遍，還要一個一個的給他們放好筷子，我總是自我炫耀地問大家：「哥哥，你們說我是不是可乖？妗妗，我是不是最懂事了？」因為外婆的教導，我把妗妗當親人，妗妗把我當女兒一樣疼愛。長大後，我明白人世間最簡單的相處，就是真心換真心，你給別人的或許只是一個真誠的微笑，別人卻會回饋你整個春天！

　　在一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外婆教會我分享，讓我體驗到精神的愉悅比美食更享受。七八十年代，物質是匱乏的，貪吃護食是小孩子的本性，記得每次家裡有好吃的東西，我總會大聲喊著：「不讓哥哥吃，不讓哥哥吃。」外婆聽到我的叫喊聲會不急不惱地對我說：「好，那這次就不讓哥哥們吃，你自己坐這把它吃完。但是以後哥哥們有好吃的也不會給你吃，他們想去哪裡玩也不帶你，以後自己吃獨食，自己玩。」外婆說話的表情不蘊不怒，但卻是說到做到的。對於小孩子來說，再好吃的東西，沒人爭，沒人搶，沒人一塊分享，也就失去了味道。記得有好幾次沒人玩的時候，我就趴在外婆懷著哭著說心裡難受！同樣的感受經歷了一次、兩次、三次之後，不用外婆給我講什麼道理，自己就改掉了貪吃護食的壞習慣。以後再有好吃的東西時，我會給外婆說：「婆婆，我可乖，我和哥哥們一起吃。」小表哥也常會揭短地說：「才不是呢，你是怕我們不和你一起玩。」外婆只是愛憐地看著我們貧逗卻從不判是非，她用極其溫和的方式讓我體驗到自私帶給自己的孤立和分享帶給自己的快樂。

　　還有一件小事記憶極其深刻。那天本來是跟著表哥去山上玩，路過老泉時就想去喝水。老泉的旁邊有一片用花椒樹圍起來的菜地，裡邊種著西紅柿，有兩個不認識的小姐姐攔住了我，指著在地上打滾的小孩子對我說：「這是我弟，非要西紅柿，我們是大孩子不能去偷，你小，被人家逮住了也不會打你，你去幫我們偷個西紅柿吧！」我自然是不願去偷的，可小姐姐卻一直央求要我幫她。那一次，我人生中第一次做了賊（當然也是最後一次）。我剛進去摘下西紅柿，看菜園子的老人就向我追來，我嚇的魂飛魄散的衝出菜園子，拚命往家裡跑，只聽後面的小姐姐喊著：「喂，把西紅柿給我們再跑嘛。」我哪顧得上呀，西紅柿早不知扔哪裡去了。雖然那時很小，很模糊，但卻是知道害怕的，許多天都不敢從老泉那邊走，總覺得那裡陰森森的，甚至夜裡作夢還夢到菜園子的老爺爺追我呢！後來外婆不知怎麼知道了這件事。外婆對我說：「孩子，心裡乾乾淨淨的，就沒有啥事是害怕的，別人錯了，她們就得給你賠不是！你錯了，就得勇敢接受人家的批評。」之後外婆帶著我去菜園子給老爺爺道歉，在我夢裡凶神惡煞追我的老爺爺原來是和藹可親的，他不但沒批評我，還專門挑了幾個又大又紅的西紅柿送給我。這是童年中一件再小不過的事情，但它對我的影響是深遠的，如果當時不是外婆帶著我去給人家道歉，我不知道那種恐懼會在心底怎樣的滋長，它極有可能成為生命里揮之不去的陰影。幸運的是，外婆不但幫我趕走了陰影，還給我心裡灑下了陽光，播下了愛的種子。她讓我知道：一個靈魂可以讓陽光照耀，人格經得起剖析的人，沒有什麼不敢面對。這就是做人的底氣。

　　外婆已離我而去多年，物是人非，但我感覺外婆還在老屋，還在那年那月的舊時光里。就像村口的那眼老泉，很多年前就乾涸了，但清涼澄澈的泉水一直在我心底流淌著，它讓我相信世界可以如此簡單，生命可以如此美好！感謝歲月賦予我的這段舊時光，能夠讓我靜看過往，安然於心。

　　後記：在匆匆的時光中長大，成熟，老卻了……某一瞬間，就想回頭看看來時的路，和一路走來的自己。就像今夜，我回到了歲月深處的舊時光，看到了那個曾經的自己，傻傻的、孤獨的、憂傷的……雖然用文字記下的，總沒有記憶中的真實，但所有的回憶，只是想念，沒有悲傷。願今後時光不老，歲月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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