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藝術瑰寶——清代廣作傢具特徵淺論

1635年，清朝建立；1685年（康熙二十四年）開放海禁，設廣東為通商口岸；1736年（乾隆元年）京城內務府造辦處正式成立「廣木作」，納廣東優秀木作匠人入宮為皇帝製作傢具……一系列歷史事件，將廣州這座瀕臨南海的千年之城推向了清代主流傢具流派——廣作傢具孕育地的高度，一個時代的藝術瑰寶在此誕生。

傳統的突破與創新

關於廣作傢具的形成時間，業內專家普遍認定是在清初期，並在清中期成為主流傳統傢具流派。然在此之前，廣州一地已早有硬木傢具製作，只是未形成如清代廣作般的成熟獨立風格。《博物要覽》記載:「花梨產交（交趾)廣(即廣東、廣西)溪澗，一名花櫚樹，葉如梨而無實，木色紅紫而肌理細膩，可做器具、桌、椅、文房諸器」。作為國內貴重木材的主要產地之一，廣東擁有較為悠久的硬木傢具製作歷史，如今，我們尚能看到一些明代遺存下來的廣東傢具也正是因此。

【清暉園中體現了傳統傢具審美追求的廣作太師椅】

明末清初，西方傳教士大量來華，在傳播了先進科學技術的同時，也帶來了西洋的藝術和文化。廣州由於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為我國對外貿易和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門戶。至清初，隨著對外貿易的進一步發展，廣州的商館、十三洋行等先後建立，這些商業機構的建築大都摹仿西洋形式，一時間官府、民居也競相效仿，在這座東方古城中掀起了一股西洋風尚。西式建築、西洋畫派、行走於街頭巷尾的洋人……所有這一切新鮮元素都為廣州人打開了一扇與中國傳統審美不同的窗戶，透過此，他們看到了世界的藝術流行，擁有了全球化的審美眼光。

當視野打開之後，一向「敢為天下先」的廣東人，開始大膽地將西洋藝術融入到中國傳統藝術形式之中，於是，清代廣作傢具華麗誕生了。正如蔡易安在《清代廣式傢具》中所分析的：「佔有天時、地利、人和的清代廣東傢具領先突破了我國千百年來中華傳統傢具的原有格式，它大膽吸取了西歐造型等新的傢具形式，創造出了嶄新的廣式傢具。」從這段描述中不難發現，其中有幾個明顯的關鍵詞：突破、吸收、創造。這三個辭彙從不同側面說明了廣作傢具自誕生那一刻起就擁有的核心能力——創新力，這種能力即使在今日看來仍頗有啟迪意義。

豐富的藝術風格

如今，提起廣作傢具，許多人會想到奢華、繁複、壯碩等辭彙，其實，廣作傢具的藝術風格並非只有一種，依據時間和用途的不同，筆者認為可在寬泛的層面上將其劃分為三種不同風格。

1. 嶺南傳統之美

造型清雅、綺秀，雕刻較少的廣作傢具。這類傢具出現的時間可能較早，雖然其中一些傢具上也有西洋藝術的影響痕迹，但更多地表達了中國傳統審美情趣，體現出了清新和秀雅的風格，此類傢具如今在嶺南名園中亦可見到。

2. 嶺南創新之美

用料碩大、裝飾華美、中西合璧風格突出的傢具。這類傢具是我們最為熟悉的廣作傢具，它們造型豐盈、雕刻複雜、裝飾新穎，是東西方藝術文化互融的產物，是在中國傳統傢具的基礎上大膽吸納新鮮元素創造出的全新風格，是廣作傢具藝術風格的代表。

【清代廣東富有之家中擺放的家具體現了嶺南傢具的創新之美】

3. 西洋創新之美

主要指清代廣州的出口傢具。此類傢具的主要用途為出口外貿，因此傢具樣式以是否受西方歡迎為主要考量標準，許多傢具樣式與當時流行的巴洛克、洛可可傢具異曲同工，只是材料上使用了紅木木材，或增加了中國紋飾，這些傢具如今在《五常酸枝家私》一書中可以看到，這本成書於清末的廣東傢具圖樣，收錄了清末廣州傢具商行——「五常」的出口傢具。

廣作傢具的藝術風貌

【清代廣州畫家關聯昌繪製的人物肖像圖，其中對於傢具的描繪十分細膩，可以看到紋飾新穎、鑲嵌理石、雕刻細膩等典型的廣作傢具藝術風格】

作為後起之秀，廣作傢具以突破性的創造力，迅速取代蘇作，成為清代主導的傢具流派。清雍正、乾隆以後，達官顯貴追逐奢華之風日盛，為了彰顯地位和財富，他們對那些大尺寸、壯碩的藝術品格外傾心，廣作傢具恰好滿足了這種心理需求，進而成為宮廷傢具風格的主要來源。清代著名戲劇家李漁在遊歷廣東後說:「予游粵東，見市廛所列之器，半屬花梨、紫檀，製法之佳，可謂窮工極巧。」除了「窮工極巧」之外，此時的廣作傢具呈現出了許多獨特的藝術風貌，具體表現可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1. 西洋紋飾的應用

有人將廣作傢具的成功看作是對西方審美的一次最早、最普遍的接納，因而，西洋藝術風格成為廣作傢具不可避免的重要藝術特徵。這種來自西洋的藝術影響在廣作傢具上最突出的表現就是造型和紋飾，其中，又以紋飾最為直觀。廣作傢具上的西洋紋飾有兩大類：其一，直接取材於國外的紋樣，如一種名為「東洋花」的紋樣，也有人稱其「摩登花」，實則為向日葵，不僅樣子新穎，也有蒸蒸日上的美好寓意。其二，中西合璧的紋飾，乍一看是傳統紋飾，但仔細觀察卻能看見混搭其中的西洋花紋。

2. 功能人性化

「席不正，不坐」，這是孔子在數千年前提出的禮儀之道，進而成為古典傢具製作的法則之一，在「正襟危坐」的禮儀訴求之下，古典傢具的舒適性被逐漸弱化，但觀察廣作傢具，我們卻能發現對於傢具使用功能和人性化追求的回歸。這種對傢具實用性的強調，也是受到西式傢具「人本主義」的影響。傢具的威嚴和生疏讓位於舒適，這種看起來頗為現代的設計理念，在清代廣作傢具中隨處可見。例如，椅背不再筆直，而是帶有適當弧度；椅面做成「墮面」，略有傾斜，乘坐更為舒適……

【增加了隔層的圓桌，使用功能得到大幅提升，體現了廣作傢具設計的人性化】

3. 用料壯碩

作為貿易港口，廣州擁有豐富的進口木材資源，充沛的原材供給使廣作傢具製作形成了用料壯碩的特點。為講求木性一致，廣作傢具大多用一木製成，用料清一色，從不拼材，不參雜使用各種木材，保持了傢具用材收漲係數的一致性，讓傢具更為耐用。同時，廣作傢具造型多弧度較大的曲線，如內翻的腿足、突出的椅面等，在製作這些結構時，廣作匠師們基本都是一木挖成，與蘇作傢具的精打細算形成鮮明對比。同時，廣作傢具不油漆里，使木質完全裸露，使人一眼明了材質優劣，算得上是清代的光身傢具了。

4. 重雕刻

由於受到巴洛克和洛可可傢具的影響，廣作傢具也十分注重雕刻，且風格細膩，雕飾面積頗廣。一些傢具幾乎整件滿雕，使傢具演變成了精美的雕刻品，因此廣作傢具中也有「賣花」一說，即指廣作傢具重視雕刻、雕工精湛的特點。而廣作傢具的雕刻方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受西方建築雕刻的影響，高浮雕和圓雕較多，並結合了透雕等多種手法。「裝飾花紋雕刻較深，刀法圓熟，磨工精細。一組線條，往往由不同層次表現，雕刻花紋大都隆起，個別部位近乎圓雕。」（《胡德生談清代廣式傢具》）

5. 巧鑲嵌

在我國的許多地域都有鑲嵌工藝品，但將鑲嵌與傳統傢具完美結合的，廣作傢具堪為翹楚。為了追求色彩綺麗的藝術效果，廣作傢具的鑲嵌材料十分廣泛，通常有大理石、玉石、寶石、琺琅、陶瓷、螺鈿、金屬、黃楊木、象牙、琥珀、玻璃油畫等。其中嵌大理石和螺鈿是最為常見的，甚至有人說，如果看到一件傢具同時嵌理石和螺鈿，那麼基本可以斷定為廣作傢具了。在廣作傢具中，一般用整塊的大理石做成桌面或椅背，這樣不僅裝飾效果美觀，更能在嶺南的酷暑之中為使用者帶來一絲涼意。廣作傢具上的螺鈿鑲嵌則可分為白色和彩色兩種，鑲嵌之後的藝術效果頗有巴洛克式格調，十分新穎別緻。而嵌玻璃油畫則帶有明顯的廣作洋派氣息，得到了清朝統治者的喜愛。除鑲嵌之外，廣作傢具中描金、彩繪、掐絲琺琅等多種手法兼用的情況也很常見。豐富的裝飾手法使廣作傢具呈現出繽紛華麗的視覺效果，讓人印象深刻。

【嵌理石和螺鈿是廣作傢具的典型藝術風格之一】

廣作傢具的造型符號

清代廣作傢具是中西方藝術文化互融的產物，由於吸納了西洋藝術，因而呈現出了與傳統中國傢具不同的表現形式。廣作傢具大多有束腰結構，腿足部分追求精雕細刻，細節造型上以鯉魚肚、羊角蹄、捲雲紋等最為突出。

精雕細琢的腿足

廣作傢具注重腿足的雕飾，裝飾圖案追求奢華，與簡素的蘇作傢具反差較大，以「酸枝雕龍扶手椅」為例，此椅現藏於廣東省博物館，通體用料碩大，前腿及前牙鏤刻高浮雕龍紋花草紋，三彎腿，虎爪足，腿足部分雕刻裝飾極為繁複細膩，屬於典型的清代中後期受西洋文化影響的傢具。

【酸枝雕龍扶手椅：腿足部分雕飾極為繁複細膩，屬於典型的清代中後期受西洋文化影響的傢具】

鯉魚肚

在廣作傢具的椅類傢具中最為突出，是廣作傢具的符號性構件之一。

【鯉魚肚、羊角蹄、工字棖、捲雲紋這些廣作傢具特定的符號構件，加之嵌理石和西洋紋飾等藝術風格都指明了此對兒椅子是典型的清代廣作風格】

羊蹄腳

在廣作傢具中，常見的腿足樣式為虎爪足、羊蹄腳、蝦公腳、獸頭腳和鉤線腳，其中又以羊蹄腳最為常見，最具代表性。這種腿足樣式在桌椅類傢具中都有體現。

工字棖

工字棖在清代後期的座椅中十分常見，通常其位置略高於普通椅凳的棖子，方便打掃椅凳下面的空間，頗為人性化。

捲雲紋

捲雲紋廣東人稱為「斗鉤」，依據形狀的不同又分為「扁斗鉤」和「尖斗鉤」，筆者認為，其中的「尖斗鉤」更具代表性。這種紋飾亦被當地人叫做「鴨尾式」，是清代後期廣作傢具的常見式樣，由清初的方角捲雲樣式（「扁斗鉤」）發展而來，捲雲的方角演變為圓角，造型活潑靈巧，形狀飽滿如鴨尾，故而得名。

【嵌理石長椅：靠背中間搭腦為鴨尾式捲雲紋，嵌理石，馬蹄足，為典型的廣作傢具】

除了以上特點外，在一些廣作椅子的扶手上，還喜用纖巧細膩的弧線和S造型。

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廣作傢具的造型特點也不盡相同。至清末民初時，廣作傢具中出現了一些更為大膽的設計式樣，如可旋轉的獨腳圓桌等，這些傢具更多地參考了西方傢具樣式，追求傢具的實用性，豐富了我國傳統傢具的類型。

作為清式傢具的代表，廣作傢具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打動了清朝統治者，並成為宮廷傢具的主導風格，對京作傢具形成了深遠影響。其實，無論廣作、京作，抑或蘇作，都是我國傳統傢具中的瑰寶，每一種流派之中都有精品，也有普品甚至劣品，不能單純以藝術風格論斷高下。在此，向那些曾經創造了藝術輝煌的傢具匠師們致敬，他們用無名的汗水澆灌出朵朵奇葩，豐盈、充沛了華夏傳統藝術的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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