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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城記|海上2046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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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2046》公映後,2046店裡多了一批熱心顧客:「你們叫這個名字比王家衛要早啊。」彷彿要慫恿老闆打官司。林帆覺得這事滑稽,在上海圖書館對面的咖啡屋講給我聽,隔壁坐著薛亮,這次採訪由他促成。

那晚,林帆遲到了,進來先招呼,聲音和身形之渾厚,像重金屬樂隊的貝司手。我們是頭一次打交道,其實以前見過,在他開的2046店裡,在搖滾大牌的上海演唱會現場。我們這代聽搖滾樂的上海人大都知道林帆,就像聽廣播節目的知道孫孟晉,看音樂雜誌的知道阿瑟。那代人,不可能沒在曲阜路三兄弟手裡買過打口,肯定覺得一張影碟在2046賣得比大自鳴鐘貴,但是如果你想在上海買到全國範圍地下發行的唱片,廣義的中國搖滾樂,以及衍生出版物(如左小祖咒的小說《狂犬吠墓》),那麼在「前淘寶時代」,2046幾乎是唯一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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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燕園劇社在復旦中央海報欄合影,紀念張炬逝世一周年。照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一切得從千禧年講起。當時還在銀行上班的劉磊看了王家衛的電影《花樣年華》,片中一閃而過的房間號碼後來成為他和林帆合開的音像店的名字。開店賣地下搖滾樂這件事情當時在上海並無先例,他們是一時衝動,或者說是夙願成真。這和同年五月去北京看首屆迷笛音樂節也有關係。同行的還有驚弓之鳥樂隊的吳建京。既然來了皇城,付雄的唱片店勢在必行。大名鼎鼎的付雄藏在新街口的一家音像店裡,更確切地說,他只是租了幾個櫃檯。在那裡,劉磊他們第一次聽到了楊一。楊一當時幾沒名氣。劉磊敏銳地預感到,這是中國的Bob Dylan。

六十元,劉磊買了一張楊一的正版專輯。本著對付雄那家店的好感,加之上海能買到正版搖滾樂的渠道實在太少,他們想和付雄合作,最後選擇自立門戶還是因為代銷太麻煩,怕算不清楚。在回滬的綠皮火車上,他們因為沒買到座位擠在車廂的連接處,晃晃悠悠過了一夜。難為林帆那麼龐大的身軀——在吳建京的回憶里,那一路儘是頭腦風暴,甚至是開書店的決心,劉磊還聊了他喜歡的Seven樂隊,聊了大環境,多數人對在上海搞搖滾樂不抱希望。次日,天蒙蒙亮,他們一起衝到餐車找座位補覺。

開店是劉磊的主意,2046這個名字亦是。這串數字吸引他的是未來,未知的不確定性。店址選在復旦和同濟之間的國定路,門牌號碼298,一開始房租極便宜,每月一千八百元。〇〇年的十一月正式營業,起初有三位合伙人,劉磊、林帆、王如易,啟動資金每人出兩萬五。王如易當時在虹口區開了一家音像店,西北狼燒烤隔壁,賣盜版CD,有很多4AD廠牌的專輯,也賣過打口,拉他入伙是因為他有執照。但是那張執照不能銷售CD和影碟。開店之後,王如易基本就沒來過,不久便主動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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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6店內,正中的碟架賣的主要是國內的正版搖滾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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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碟架銷售打口,圖中可見日版CD的側標。

想起英國雙人樂團「寵物店男孩」的早期金曲《機遇(讓我們大賺一筆)》,劉磊和林帆的配對倒像是上海版的「唱片店男孩」,他們要唱的曲目是《機遇(讓我們一起搖滾)》。至於什麼是搖滾,2046就是東家喜歡什麼店裡就賣什麼,包含本地買不到的搖滾雜誌。最早《我愛搖滾樂》、《通俗歌曲》在上海的書報亭是見不到的,他們直接問外地的編輯部訂貨,後來這些刊物才在文廟的批發市場出現。還是忘不了楊一。他們通過付雄進了一批楊一的專輯,銷路很好,店裡天天放,大家都很喜歡。在2046之前,上海只有朱敏的紫杉裁縫店短暫寄售過本土的搖滾樂。二十多年過去了,朱老師還是最喜歡六七十年代的老搖滾,還在設計服裝,開摩托車,我和劉磊的採訪就在他那位於陝西北路的工作室完成。劉磊姍姍來遲,給熱情的東道主帶了三林鎮的手工八寶飯。有些日系雅痞的劉磊,還是2666圖書館(文學主題)、夏布洛爾咖啡館(電影主題)的創始人,不過,那些故事都發生在2046翻篇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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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6最初的人設是國內搖滾和獨立電影。

兩位東家喜歡搖滾樂得益於打口和拷帶。上世紀八十年代中,上海出現了一種另類職業——拷兄。林帆在接觸到打口帶之前是聽香港流行的,但是聽得蠻偏門,只碰沒有名氣的,比如黃寶欣、蔣志光,這些另類貨只有拷帶。後來拷帶里出現了Pink Floyd和Dire Straits。然後突然有一天,他在賣拷帶的地方發現了打口帶。當時他看《音像世界》,也只有這本雜誌介紹歐美音樂,其他的音樂雜誌像《通俗歌曲》還在介紹董文華。林帆聽搖滾也沒有人帶,就靠《音像世界》指路。那時候,打口磁帶不僅出現在延安路「中圖」隔壁的弄堂里(我們能在張建亞的電影《綁架卡拉揚》里一窺當年的「中圖」風采),還在楊浦五角場廣泛分布,那塊熱土就是今天萬達廣場外面那個公交站的位置,以前是新華書店,打口販子就在書店門口活動。還有就是四川北路沿線,最有名的那家藏在勝利電影院的隔壁弄堂。當時上海能買到這種東西的地方非常少,只要聽說了,林帆必定去探究,那時候淘碟是把上海整個兜一圈,只要有空,肯定要兜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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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的拷帶(右下),1990年代的打口(左下),一代人的搖滾啟蒙。

五角場的「打口熱」持續到一九九五年左右,因為非法擺攤被工商取締了。同時期,林帆結識了劉磊。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劉磊考進復旦大學,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林帆是在復旦南區的門口。那裡時常會有打口販子出沒,不過林帆來得比較少,後來熟了,劉磊問他買過刻錄CD,一些老搖滾,一九九七年,一張刻錄盤的專輯要價二十。

林帆擺攤是九五年以後,那年他認識了吳峻、姜為力,這兩位是上海專業賣打口的,自己也聽,吳峻後來組建了戈多樂隊,與布拉格(前身是「布拉格之春」)樂隊同為上海最早的後搖樂隊。林帆第一次去姜為力的家裡完全傻掉了,《音像世界》介紹過的東西姜幾乎都有,比如4AD,這些尖貨當時在打口市面極罕見。他認識姜為力是有一次放學後坐118路公交車,車子非常擠,經過復旦附中的時候,他透過窗戶看到一群人在校門口擺攤,是那種二十五盤一條的打口盒子。一秒鐘他就有了趕緊下車的強烈意識。

林帆看姜為力這樣擺攤,有一種以販養聽的感覺,挺吸引他的。兩人一拍即合——上午,先在東體育會路的上外門口擺,下午去復旦南區。劉磊從一開始就是姜為力的客戶。楊浦區還有一個打口販子,姓吳,後來常被人提及是因為他北漂改叫左小祖咒,延吉中學門口曾是他的地盤。林帆的鄰居初中在延吉中學讀書,也是從港台一直聽到搖滾,當年他是左小祖咒的固定客戶。

打口的老巢在華南的沿海地帶。姜為力進貨是讓廣東的貨源直接打包託運,到上海了,他再去挑。林帆很少在上海進貨,去過一次合肥,當時廣東做得最大的那個人在合肥有一個據點,用於往北方發貨。在合肥之前,林帆主要去南京進貨。南京聽搖滾的少,東西便宜,尖貨又多。他和吳宇清(南京詩人,曾經在當地的廣播電台推廣搖滾樂)比較熟,去南京進貨還會住在他家裡。有一次,林帆從南京搞了十幾張Napalm Death的打口CD,那時碾核的打口極少見,更何況是Napalm Death,那張專輯雖然打掉了一半內容,上海的樂迷還是蜂擁搶購,其中就有布拉格之春樂隊的主唱尹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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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遠行(左二)和崔江寧(左三)辦了復旦的搖滾雜誌《可能》。

尹達是林帆在復旦擺攤的第一個客戶,因為擺攤,聽搖滾樂的復旦學生他幾乎全認識,胡遠行和他走得也很近。胡遠行和崔江寧(燕園劇社的時任社長,前任社長是詩人馬驊)在復旦辦過一本地下搖滾刊物。刊物的名字「可能」源自趙汀陽的《論可能生活》。供稿的都是校內劇社詩社的骨幹,除了搖滾樂評論,《可能》還刊發詩歌。雙面複印,騎馬釘,一九九七年開春做了一百本,在校內以及校外的Hard Rock酒吧流傳。我在某出版社的休息室,看胡遠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往事嗆人,尤其是涉及崔江寧的部分。日後成為作家的任曉雯因為《可能》還採訪過他和崔江寧,任當時就讀復旦新聞,也聽搖滾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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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遠行(左)和馬驊(右),拍攝於1999年一次戲劇演出後。

在梳理2046成長史的過程中,不斷會有復旦背景的異人闖進來,他們受益於2046的文化推廣,同時也反哺。尹達幫2046在《上海一周》寫過整版推薦。林帆記得,報紙出來第二天,店裡門還沒開呢,已經有客人排隊。劉磊當時還沒辭職,從銀行下班趕到2046已是下午六點,幾乎全空的貨架讓他震驚,當天的營業額逼近六千塊,平常只能做到幾百元,最多也就一千出頭。國定路的這一條街後來比較文藝、興旺,2046可謂源頭,另外就是〇一年「新東方」的落戶。「新東方」與2046隔街對眺。林帆當時並不清楚對方的底細,只知是英語培訓,滬上第一家,報讀的人排到馬路上。

劉磊有個同學,以前在城隍廟開了一家海報店,歇業轉讓,劉磊和林帆的一個朋友把設備搬到國定路300號2046的隔壁,改賣電影海報,店名受侯孝賢的影響叫「風櫃」。「風櫃」吹了大概一年,因為合伙人覺得不盈利,就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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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滾海報業務也是2046的一道風景。

鄰居里特別文藝的還有張篤(藝名竹馬,戲班樂隊的主唱)開的紅翅膀琴行,〇一年年底改為壹天咖啡,新接盤的是姓孫的復旦學生,與燕園劇社有往來,店裡寄售復旦出的地下刊物,辦文藝片展映,放搖滾樂。日後在2046當過店員、和劉磊合開夏布洛爾咖啡館的潘如侃對壹天咖啡記憶猶新:店的窗戶上貼著Jim Morrison海報,裡面席地而坐,那感覺太牛了。壹天咖啡還請楊一過來辦了一場小型演出。劉磊去看了。設想2046能辦這類活動嗎?或者像陝西南路的季風書園,搞一些講座。他沒有把握。還是受制於場地。2046雖不做活動,但是沙龍的功力不遑多讓,很多樂迷,或者周圍高校的文藝青年相約周末來此淘碟,有時並不消費,光是聚眾暢聊,這種文化樞紐的功能日後被大自鳴鐘渲染到了極致,也即部分上海碟友念念不忘的「打口盛世」。但是在大家的音樂聖殿,總有供奉2046的位置,大自鳴鐘再威武只能緩解歐美搖滾樂的供需矛盾,當矛盾指向國內之時,上海的市面仍是一片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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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帆聽說樂評人郝舫的方舟書店自製搖滾海報,去北京,想進一批。在方舟書店的倉庫,他見到了滯銷成堆的《電動方舟》。這本地下音樂刊物由郝舫創辦,在那個年代不但偏門而且高冷,林帆喜歡,全部吃下來,運回上海,十幾年過去了,從實體店的貨架改到淘寶虛擬店,還沒賣完。

那陣子2046正式進軍圖書業,與其說是賺錢,不如說是燒錢。那時他們第二次搬家。第一次是二房東要裝修,國定路一整排的房子預備改造,租金猛漲,2046被迫搬去邯鄲路。2046的撤離重創國定路的人氣,房東想請他們回來,開出優厚條件,譬如店面擴大。林帆利用新增空間布置了幾排書櫃,主推音樂、電影、哲學、外國文學的著作。這些書最初通過殷漪的朋友進貨,那位女士在赤峰路的書店工作。殷漪曾是死亡詩社樂隊的主唱,也是2046店員小顧的初中同學。女士後來從書店離職,2046進貨改到文廟,一兩周一次,又因為林帆認識先鋒書店,南京也是渠道之一。

2046最早的兩位店員是女性,一個是附近派出所的親戚,幫街道解決就業問題對音像店有好處。她在2046做了兩年,每天六小時。另一位女店員被大家戲稱為「安徽劉若英」,容貌清秀,是自己應聘來的。之後的店員都是搖滾青年:一頭金髮當時在Junkyard樂隊擔任主唱的殷浩;林帆的同學韓小來,瘦長的社會青年,外表酷酷的,被店裡放的音樂熏陶著留起了長發、聽重金屬;小顧一開始聽金屬,後來喜歡後搖,開始練琴,2046停業後改去琴行教琴,如今在業界小有名氣。

還有更短期的幾位店員:老朋友姜為力純屬幫忙;當時在復旦念法律的李文立,上課之餘常來2046淘碟聊天,後來他成了布拉格樂隊的貝斯手,畢業後在大公司當法務,因為煤氣事故過早地離開了大家。李文立在的時候,有一次店裡來了一個流浪歌手,說剛到上海生活拮据,想把吉他當給店裡,李是熱血青年,擅自借給他一百元。那位歌手,日後在五角場地區混得風生水起,出了書,還有了上海東區Bob Dylan的雅號。

潘如侃在2046當店員是〇五年,月薪一千多,收入大半換算成了洋垃圾。當時2046有幾個櫃檯租給曲阜路碟梟申家老大賣打口洋垃圾,幾乎每天都帶幾條新貨,日本版CD為主。那時,潘如侃和店裡的小顧還有其他碟友十點多上班,開門堵新貨,圈內叫「開頭箱」。作為應屆畢業生,潘如侃在2046度過了也許是他人生中最悠閑最搖滾的半年,真正是「搪瓷七廠」——蕩蕩(逛逛)吹吹(聊天)吃吃(午飯是六元的豪華盒飯,比五元的標準餐多一個葷菜)唱唱(老大的唱片經常拆了在店裡放)。在他的記憶里,2046最暢銷的還是文藝片,老客戶為主,散落在市區各個角落——這個學校的教授,那個高校的老師。他記得每次到新貨,劉磊總要抽掉三張,那三張就是為三個人留的,他們屬於文藝片統收,來2046按月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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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業之前的2046。

2046的實體經營終結於北京奧運那年,部分原因是行業崩盤,受網路衝擊。這說起來有點滑稽,實體盜版不是從良,而是被線上盜版剿滅。鋪面生意不好做,房租壓力漸大,還有環境壓力。因為迎接奧運會,全市對盜版音像製品的打擊力度陡增,而民營的音像店能和盜版劃清界限的屈指可數。2046賣文藝片,市面上流轉的影碟盜版為主。文化局要衝。照規矩,每年是區里市裡各沖一次,罰金都在五位數。

影碟的進貨渠道也是重點打擊對象。但是,一般開音像店的面對有關部門的審問都會裝傻充愣,除非他們不想混了。當時坊間管影碟的地下批發市場叫「棚」,主要分布在虹口、閘北的居民區,或者地下室(一般由防空洞改造),比較隱蔽。有時「棚」也會落網——肯定是被人舉報了。「棚」衝掉之後就會消停一陣,損失慘重,裡面的貨通常都在百萬級,不過開「棚」利潤也高,一年賺兩三百萬不成問題。於是,死灰復燃,重新給下家發傳真,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最近出什麼碟,CC版,中盛,英皇……下家收到後拿筆在影片的名字上勾圈圈,旁邊註明數量,然後傳真回去。上家收到再配貨,有專門的物流系統,摩托車或者助動車,一家一家送上門。

彷彿都是前朝舊事。如今的上海,實體音像店幾乎絕跡。

2046關門之後,有人盤下門面,把店招的數字6倒裝,變成2049,殘喘了幾年,但是只做主流商業片。林帆把國內搖滾唱片的生意搬去淘寶;劉磊則在新閘路經營更親民、大眾審美的「天人影音」。兩年後,劉磊和不同的朋友在靜安別墅分別開了2666圖書館、夏布洛爾咖啡館。2666和「天人影音」都在二〇一三年停業,對劉磊的影響之大,他把對西方搖滾樂、嬉皮士文化的熱愛轉投中國、日本的傳統文化,開始接觸茶道和佛教。夏布洛爾咖啡館也不怎麼賺錢,合伙人相繼退出,劉磊趕時髦,在咖啡館的後面做了一個小房間,用Airbnb民宿來貼補情懷。

林帆的淘寶生意磕磕絆絆堅持了幾年,網店一關,2046徹底成了歷史,只在兩位合伙人的微信名留了一些血脈——2046林帆;小石頭2046。

2046年離我們還很遙遠,變與不變的承諾已無需挂念。我最近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還有人在豆瓣音樂的專輯頁面上點「想聽」。當然,我明白,對於那些還未發表的新專輯,我們點「想聽」如同是在定鬧鐘。那麼,對於已成歷史的音樂呢?你想聽張學友的《吻別》,為什麼不直接去三大在線音樂網站聽呢?一切都是免費的。

難不成是為了2046的那個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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