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壇經道白：一句真理說出口，猶如萬山獅子吼

「一日思惟：『時當弘法，不可終遁。』遂出至廣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師講《涅槃經》。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一眾駭然。」

這一段特別精彩，是壇經行由品的高潮，也是六祖惠能大師名揚天下的典故之一。

有一天惠能想，我老是在獵人隊伍中藏身也不是個事兒呀，感覺時機成熟了，應該出來弘揚佛法了，不能再這樣隱遁下去了。

「遁」，是隱遁，隱藏的意思，這裡是指惠能大師在四會獵人隊伍中藏身十五年。禪宗弘揚的是大乘佛教的菩薩道，是要捨身忘軀廣度有情的。因為得法之初遭惡人追逐，不得已才隱遁於四會山野，常年隨行獵人隊伍中，以期保護自己的人身安全，從而保證能夠續佛慧命。

如今天下大勢已經轉變，神秀大師也早已離開黃梅，另立山頭廣弘佛法，博得朝野禮敬。當年追殺惠能的那幾百人，也早已各有歸處，無人再來搜捕糾纏。而中國南方，尤其嶺南一帶，百姓雖然需要佛法，卻依然沒有得道的大師前來弘化。值此歷史關頭，惠能思來想去，決定破繭化蝶，出山弘法。

於是他就從四會山區走出來，步行了大約200里路，到了廣州法性寺，也就是今天的光孝寺。

惠能出生在新州（今廣東雲浮新興縣），然後又搬家到了南海，南海和廣州離得很近，可以想見惠能赴黃梅求法之前就應該了解廣州的一些情況了。

從秦漢時期，廣州就是南方商業和手工業發達的大都會，到了唐代廣州的商業更為繁榮。由於其在海上交通方面具有重要的地位，中國與世界的往來很多都以廣州為中心，全國除了帝都，最熱鬧最開放的地方就是廣州。

因此，不管哪個領域，只要在廣州站住腳，就可以影響到全國甚至全世界。直到今天，廣州依然具有這種特性，比如茶葉領域，全國六大種類成千上萬款茶葉，都要去廣州芳村茶葉市場開上一間店，插進一隻腳，在廣州有了地位和知名度，也就在全國有了名氣。

弘揚佛法也是這個道理，不能一味地往深山老林里跑，人煙稀少的地方固然清凈悠然，但不利於佛法的廣泛傳播，因為大山溝里缺少受眾。只有登高一呼，才有可能應者雲集，要不你在山谷里喊破嗓子，外邊的人也未必聽得到。

惠能大師從四會獵人隊伍中一出來，就徑直往廣州去，這就是旗幟鮮明地佔領輿論高地，傳播平台。

惠能大師對弘法的平台、途徑和方式瞭然於胸，不需要再召集傳播學專家沒日沒夜地開上幾天論證會了，也不需要到處找媒體發簡訊做廣告。他非常清楚，產品本身就是最好的廣告，佛法本身就是最好的產品，他本人就是最好的弘法主體。所以，只要他到了廣州最有名氣的大寺院法性寺，用佛法征服那裡的住持，佔領那裡的法席，以後弘揚佛法就會大開方便之門，確保暢通無阻了。

惠能大師悄悄地殺到法性寺「踢館」了，他不是為自己而踢，他是為禪宗的廣弘天下而踢，為正法而踢，這一腳踢出去，驚天動地，開天闢地，頂天立地！

到了法性寺以後，正好遇到那裡的住持印宗法師在給寺中弟子講《涅槃經》。惠能站在人群後面，靜靜地聽講，突然旁邊兩個僧人的對話吸引了他。

一個僧人對著寺院里隨風飄舞的幡旗說，幡動了。另一個僧人接過話說，你不要只看表面現象，那是風在動。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在那裡辯論了起來。

惠能見他們在這樣簡單的問題上都沒有明理，搞不清問題的本質，還在那裡爭論不休，忍不住就插口說了一句：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你們自己的心在動。

惠能話一出口，正在聽印宗法師講經的人都像聽到平地驚雷一樣，壇經稱為「一眾駭然」。駭然是內心的極度不平靜，為什麼一句話可以讓大家如此反應呢？淺層次說法，是惠能長期在大山裡生活，嗓門高，聲音大，一說話就把所有人嚇一跳，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過來了。深層次說法，則是惠能這句話里，石破天驚地提出了「仁者心動」，讓慣於著相的那些人突然之間深感詫異，詫異之後繼而吃驚，轉瞬之間內心猶如大海掀起驚濤駭浪。

就像一幫練武的人在比試功夫一樣，有人一掌劈開一塊磚，有人一掌劈開八塊磚，大家覺得這個人功夫好，很厲害。這時旁邊走來一個陌生人，對著一塊巨石輕輕一彈手指，巨石瞬間粉碎，所有人都驚呆了，立即明白了這才是武功絕學，肯定是世外高人現身了。

能在法性寺聽印宗法師講涅槃經的人，應該都有一定的佛學修養，沒有功底的人也聽不下去。惠能大師突然說出「仁者心動」，眾人的震驚程度，絕對不亞於一群武師見到有人彈指石碎。

為什麼說了句「仁者心動」，大家就驚成那個樣子呢？「心」不是每時每刻都在動嗎？有什麼好奇怪好驚訝的呢？

唐朝時，社會上佔主導地位的依然是儒家思想，儒家的核心理念是「仁義禮智信」，「仁愛」是最重要的，成為「仁者」是學人追求的目標。惠能稱呼那兩位辯論的僧人為「仁者」，並非是把他們當成儒家的學習者，而是基於社會稱謂的習慣，而使用的尊稱，就像濟南人稱呼別人「老師」，廣州人稱呼別人「老闆」一樣，道理是相近的。

看來，令「一眾駭然」的並不是「仁者」二字。真正驚心的，恰恰是後邊的「心動」之說。

佛陀在《大乘入楞伽經》中說過「三界唯心」，華嚴經里也說「三界所有，唯是一心」。萬法唯心，是佛教思想的特點。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一切佛法都不離人的心性，一切幻象也都是從人心裡生出來的。

兩個僧人，一個認為是風動，一個認為是幡動，其實都是他們各自心中的念頭，是對事理不究竟的認識。而惠能大師一句「仁者心動」，精準無誤地指出了他們的問題之所在，這個問題正是學佛修行的問題，這個問題之所在正是他們修學的局限性。不能突破並超越對外在現象的執著，不能突破並超越對內在自心的執著，就無法認識般若空性。

在《皇帝的新裝》里，當大家都在誇皇帝的新裝是如何漂亮的時候，突然有個小男孩大喊一聲：皇帝沒有穿衣服。眾人頓時「駭然」不已，因為有人說出了最本質的真相。

惠能大師不是那個揭穿謊言的小男孩，但他同樣說出了真相；聽印宗法師講經的人群雖然沒有像《皇帝的新裝》里圍觀群眾那樣讚揚皇帝的新裝，但他們卻也並不知道真相是什麼。

雖然他們不知道最究竟最徹底的佛法是什麼，但經過長期修行，也已經有了一定的佛學基礎，如果這時有人適時地點撥一下，或許最後一層窗戶紙就此破開了。

惠能就是那個捅破窗戶紙，讓光照亮心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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