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小說與新權威主義的幻想

2018年似乎是一個告別之年，上帝帶走了太多的人。今天凌晨，著名作家二月河於病逝於北京。

二月河先生是大眾熟知的歷史作家，他筆下的「帝王系列」：《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三部作品，名氣很大，加之改編電視劇的熱播，更是家喻戶曉。

二月河先生的三部帝王傳記，相對而言，《康熙大帝》和《雍正皇帝》兩部影響更大一點，或許恰恰是因為電視劇《康熙王朝》和《雍正王朝》的成功，造成了在公眾傳播上的進一步效應。

二月河去世

在中國的大眾文化環境中，專業歷史研究者和專業史學著作在大眾歷史觀的塑造上，遠遠不如通俗說史和歷史小說有影響。在上世紀90年代至本世紀初，二月河的帝王傳記及其改編電視劇，對彼時和當下中國人的歷史觀構成了很重要的影響。

或許，很多人還記得這樣一段歌詞：

看鐵蹄錚錚踏遍萬里河山我站在風口浪尖緊握住日月旋轉願煙火人間安得太平美滿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這是電視劇《康熙王朝》的主題曲，韓磊蒼涼悲壯的嗓音為我們呈現出一個雄才大略康熙皇帝形象，似乎今日的人們依然願意匍匐在帝王的腳下。

作為二月河帝王系列的第一部，《康熙大帝》出版於上世紀80年代末，後兩部《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均出版於90年代初。

康熙王朝劇照

二月河的前兩部帝王小說雖然有很多筆墨是在寫王朝改革，尤其是《雍正皇帝》很多內容寫雍正的變法，譬如什麼整頓吏治、攤丁入畝、火耗歸公之類。但是，從內容邏輯看，改革並非是一個需要證明的道理，而是在強調改革需要一個權威核心。或許可以說，在二月河的敘事中，改革本身卻已經不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在改革過程中，帝王所展示的雄才偉略，以及他們乾綱獨斷的膽魄，高超的控制局面的權術和駕馭臣子的手腕。

改革本身的技術問題被規避了，阻礙改革的僅僅是組織問題，政敵也自然被塑造成帝王改革的對立面，諸如權臣鰲拜、「三藩」和朱三太子或「八王黨」、年羹堯的挑戰。

二月河呼喚的是權威主義的寡頭政治，或許在現代政治文化語境中，又可以為其貼上「新權威主義」的標籤。如果聯繫上世紀80年代末的中國歷史，我們就能理解這樣訴求的理由。20世紀80年代後期，中國改革開始遭遇到難以克服的障礙，其中既包括利益集團的阻撓，又包括舊有社會主義體制的「負擔」，以及激進市場改革對大眾利益的衝擊。於是，各種社會矛盾集中顯露，並浮現政治危機的徵兆。

康熙王朝

改革進入深水區，似乎進入了一個晦明晦暗的時刻。如何走下去？有人開出的是「新權威主義」的藥方，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權威主義加現代市場經濟的新加坡成為很多人心中理想的樣板。

在上世紀80年代後期，「新權威主義」在中國思想界很有影響，對社會產生了很大影響。彼時中國學人的「新權威主義」理論來源多半是美國人亨廷頓。在其名著《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亨廷頓提出了「權威主義轉型」的資本主義類型。它把權力集中於中央政府，依靠強有力的政治權威，創新政策，促進社會和經濟改革，為市場化轉型提供政治秩序、法制環境，為現代市場秩序開闢空間。亨廷頓這種非西方的現代化路徑很適合當時中國的知識分子，中央集權加市場經濟成為中國「新權威主義」的理論結構。

在新權威主義成為思想界主流的背景下，歷史文學創作者從傳統中尋找論證資源也在正常不過，康熙、雍正這些傳統史學評價中的明君雄主成為創作題材當然也很好理解了。

康熙王朝

中國歷史後來的發展似乎沒有按照80年代那些新權威主義思想家的願景一般，他們理想中的那位改革領袖在政治博弈中出局。中國改革徘徊兩年之後，再次以傳統權威南巡發聲的方式再次啟航。

亨廷頓意義上的「新權威主義」並非沒有前提，強大的獨立的社會力量：獨立的中產階級、知識分子與市民階級，這些是制約權威的存在，以免權威滑向僭主，甚或獨裁。所以，《康熙王朝》中有伍次友，《雍正王朝》中又有鄔思道，那種與帝王亦師亦友的存在，不僅是傳統士人理想中帝王師的夢想，也是現實政治中制約政治權力的願景。但是，在一個已經原子化的中國社會，這種願景或許只能存在於文本之中。

雍正王朝

90年代熱播的《雍正王朝》是二月河小說《雍正皇帝》的改編電視劇。相較於之前的《康熙王朝》，這部《雍正王朝》中塑造的雍正皇帝不僅是一個銳意進取的改革皇帝，而且多了一絲悲情英雄的意味，從那曲主題歌可以看出其中三味：

數英雄論成敗古今誰能說明白千秋功罪任憑說海雲天風獨往來一心要江山圖治垂青史也難說身後罵名滾滾來有道是人間萬苦人最苦終不悔九死落塵埃輕生死重興衰百年一夢多感慨九州方圓在民心斬斷情絲不縈懷誰不想國家昌盛民安樂也難料恨水東逝歸大海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看江山由誰來主宰

雍正皇帝，這個歷史上刻薄寡恩的冷酷的專制君王，成為勤政愛民的勞模。他以工作狂的作風，負重前行，最後仍逃不開得位不正、殘害兄弟的指責。事實上，二月河的原著小說在給雍正翻案時還是有所保留的，整部小說，除掉各種怪力亂神的蕪雜內容，還是以表現權謀為主體，小說固然對雍正以稱頌為主，但還是不斷地從臣子、親信和侍衛的心理感受和觀察視角出發，呈現了人性逐漸「異化」的雍正形象。

雍正王朝

專制君主的權謀陰毒，二月河原著中也並沒有迴避。但是，在電視劇版的《雍正王朝》中，這位皇帝已經被塑造成了焦裕祿似的好乾部。觀眾看到的雍正，只有雄才大略和忍辱負重，以及與此形成對照的不被世人理解的委屈與孤獨。

電視劇版的《雍正王朝》延續的是「新權威主義」的幻想，甚至還主動地為政治權威獻上一抹來自士林的理解，可以說是電視劇版的《大義覺迷錄》。如今，還可以寄望於新權威主義藥方嗎？建豐同志的那種模式可以複製嗎？

行文至此，突然想到了俾斯麥，這位舊普魯士的容克貴族卻成為1848年歐洲革命的事實繼承者，但是從他締造的德意志帝國到現代的民主的德國之間，德意志民族又經歷了什麼？新權威主義只是理想化的一種轉型手段，但是誰又能保證手段在過程中又不會變成目的呢？

二月河先生是優秀的歷史文學作家，但是他傳遞的這種歷史觀又是否是我們需要的呢？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