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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就是「胸有成竹」的那個人

大觀園修好,賈政一行來到一處好地方,只見「一帶粉垣,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寶玉奉命題聯曰:

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賈政素來嫌棄寶玉「只在濃詩艷詞上下功夫」,但聽到這裡,雖然搖搖頭說:「也未見長」,卻依然是極大的肯定:雖然這對聯一個字也沒提到「竹」,卻寫得讓這個空間瞬間一派清幽靜謐,令人心生涼意。

黛玉這樣解釋擇居的原因:「我心裡想著瀟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映著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當然,元春、湘妃、黛玉,「索隱」起來本是大有深意的,但是如果對竹根本無法「共情」,怎會理解其滌盪一切塵俗的意義,而不僅僅是所謂「清高」呢?只可惜,俗人對林黛玉的種種口誅筆伐,也只顯示其俗罷了。這樣的人,焉能在讀西廂時,領會此時此刻「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之妙?

所以當在浙江省博物館(武林館)看到「千載清風:古代墨竹名跡展」,不禁感嘆,這可算得「千年一遇」的機會了。

千年一遇,首先當然由於這個展覽的緣起是為了紀念文同誕辰一千年。文同是誰?可能並不是所有人都熟悉,但要說,他就是「胸有成竹」的當事人,恐怕真是沒有幾個人不知道的。如果要評選一千年來畫竹子的第一人,他要居第二,恐怕沒人敢居第一的。

千年一遇,也是因為這個展覽匯聚了一千年來以墨竹為主題,包括蘇東坡、文同、李衎、趙孟頫、吳鎮、倪瓚、柯九思、顧安、夏昶、文徵明、徐渭、陳淳、陳洪綬、詹景鳳、孫克弘、八大山人、石濤、金農、惲壽平等大家的墨竹傑作共39件,要等下一次給這些寶物辦個「雅集」,真不知得等到什麼時候。

元 柯九思【清閟閣墨竹圖軸】紙本墨筆 縱132.8厘米 橫58.5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那麼,這些寶貝兒,看上去黑糊糊的一片,究竟哪裡「好」呢?

先從畫畫兒這件看來並不「難」的事上說起吧。

學過國畫的人,在最基本的訓練階段,都畫過墨竹的吧。一撇,一捺,似乎竹葉就得了。大概還能自我欣賞一番,大寫意嘿,好像也沒那麼難。然而白居易老師早就說了:「植物之中竹難寫,古今雖畫無似者」。要一直到了五代時期,才有了西蜀李夫人,從月夜窗下竹影悟得畫墨竹之法的傳說。但究竟畫得怎樣,我們是不知道的,而文同的畫,已經是我們能上溯的最早的墨竹傑作。

為什麼是墨竹,而不是綠竹、朱竹?畢竟無論從「書畫同源」的角度看,還是從「意境說」的角度看,無論是技術還是藝術,墨竹都是一種最高的載體。當然,在文同、蘇東坡的年代,這種最高典範(或曰「文人畫」)的準則就已經確立了,那就是「無常形而有常理」。通常人們用「寫意」模糊概括之。

明 王紱【喬柯竹石圖軸】紙本墨筆 縱54.7厘米 橫27.3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說起「寫意」,似乎人人都明白,但要說起是個什麼「意」,恐怕就沒幾個人說得清了。

那我們就看看文同的畫好了。名頭最大的《墨竹圖》乍看上去似乎還是寫實性居多,但細細觀之便可發現文同的高明:他只選取了一枝,卻讓這枝竹子彎曲成一個大大的「S」型,瞬間就讓畫面充滿了動感,似乎竹子在迎風起舞,從畫面左上舞起,甩向右下,最後在右上收稍,充滿了一種陽剛的、充滿生命力的勃勃生機。就像他自己對蘇東坡說的,「此竹不過數尺,卻有萬尺之勢」。這種生命力,就是那個寫意的「意」了。

宋 文同 墨竹圖軸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本次展出複製品)

並且,文同的墨竹正是「書畫同源」的詮釋:竹竿筆筆中鋒,乾脆利落,似斷意連。竹葉八面出鋒,偶見飛白,墨法極精,虛實濃淡,乾脆利落,如同交響曲,實在是有一種宏大的氣象。所謂的「胸有成竹」,說的哪裡是什麼技術流,分明正是胸中那種江上明月清風的宏大格局啊。

在「書畫同源」的意思上,元代書畫家柯九思走得更遠。他自己說:「寫干用篆法,枝用草書法,寫葉用八分法,或用魯公撇筆法;木石用折釵股、屋漏痕之遺意」。

柯九思自幼被視為神童,詩書畫三絕,他可不僅僅是說說而已,他真就是那麼畫的。並且,他用書法「寫」竹的各種形態,晴雨風雪,各具其妙。此次展出的柯九思墨竹作品,是他所畫的倪瓚家的一個角落,應當是為倪瓚新居落成而作。倪瓚素以潔癖出名,家裡竹子自然少不了的——對了,此次展出的還有倪瓚本人的《琪樹秋風圖》。倪瓚的山水畫素以「性冷淡」風格著稱,這幅畫中的墨竹也一樣,瘦、冷、疏、寒,給人距離感。

元 倪瓚【琪樹秋風圖軸】紙本墨筆 縱62厘米 橫43.3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墨竹都要走寒瘦路線的,明代墨竹第一人夏昶的《戞玉秋聲圖》也在展覽之列。同樣畫風中搖曳之瘦竹,夏昶的畫就對觀眾友好許多。他的竹子不僅葉子茂盛,瀟洒之餘,還有點富貴閑人之氣,難得雅俗共賞。難怪當時就有「夏卿一個竹,西涼十兩金」之說。夏昶的墨竹極受歡迎,日本、朝鮮、暹羅,搶購者眾矣。

一說「金」,便「俗」了嗎?那麼,南唐徐熙的《雪竹圖》題畫雲,此畫值百兩金,難道減弱了它的尊貴嗎?

日進萬金而並不以此為榮,但也不以此為愧;饑寒窮困而處之不戚,但也不將其當作美德的證明,才是更接近那個理想的、人格化的「竹君」吧。

元 顧安 【墨竹圖軸】絹本墨筆 縱62.9厘米,橫28.5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王徽之暫時住在人家的空房子里,便也種上竹子,別人說你也不嫌麻煩,不過暫住而已嘛。王徽之又「嘯」又「吟」良久,答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宰相謝安在為侄女大才女謝道韞擇婿的時候,本來首選是才華出眾的王徽之,但經過權衡,覺得徽之過於「性情中人」了,於是轉而選了他「穩重」的哥哥。

然而,恐怕如徽之這般深情,會更懂得謝道韞的世界吧。

他的深情,他的「痴」,翻譯成今天的話,是一種「高貴的單純」吧。

比如,別人家裡有好竹,徽之便坐轎子到了人家竹林下,又「吟」又「嘯」大半天。主人洒掃庭院請他坐下,徽之也不回頭看他一眼。要出去時,主人竟把大門一關。徽之索性坐下來,看了個夠。

明 夏昶【戞玉秋聲圖軸】紙本墨筆 縱151厘米 橫63.7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文同的高度,也正在這種「一片深情」之上。固然,有蘇東坡這樣一個表弟,通過蘇東坡的講述,給他增添了不少名望。也正是在蘇東坡的文字中,我們得以感知蘇軾和他的朋友們的瀟洒磊落。只是,今天的我們恐怕只有羨慕的份兒了,就算難得起了雅興夜遊赤壁,恐怕也都忙著拿起手機拍照發圈,哪裡會有哪怕一分鐘的時間去想什麼「渺滄海之一粟」呢?

蘇東坡畫竹子就是文同教的。而他的《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既是一篇畫論經典,更是一篇以戲謔寫悲情,四兩撥千斤的散文典範。

文同並不自覺自己墨竹的貴重,人們紛紛拿著絹來求畫,弄得他煩了,就把這些絹扔到地上說,我要用它來做襪子。蘇東坡去徐州做知州,文同便告訴人家說,墨竹畫派在徐州。又修書一封給東坡:這回做襪子的材料要集中在你那裡了。後來文同在洋州,又請東坡做詩,東坡詩曰:「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恰好當天文同和妻子燒筍而食,讀到此處,遂噴飯。嗯,這就是「回也不改其樂」吧。

元豐二年正月,文同死於陳州。七月七日,東坡在湖州晾書畫,見到文同給他的墨竹圖,便停止了晾書,失聲痛哭。

這就叫「至情至性」吧。

唯一遺憾之處,是這個展覽上最重要的文同《墨竹圖》,即那個著名的「大S」,是一件複製品,因為本尊在台北故宮。儘管寶島的藏品偶爾也會出省展覽,比如「天下第二行書」,顏真卿《祭侄稿》展覽,頭一站就選在日本,可就是不願回家——這格局,還真是得跟墨竹多學學。

文| 黑擇明

本文刊載於2018年12月14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報》B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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