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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六個主人公,三男兩女一狗

石筏與脫歐:薩拉馬戈的政治寓言

文/康慨

本文首發於總第881期《中國新聞周刊》

伊拉蒂河的河水突然消失了。沿著法國和西班牙邊境,比利牛斯山脈出現了一道裂縫。繼而岩石崩落,裂縫蔓延。大停電開始的那一刻只造成了短暫的恐慌,但當通往法國的陸上交通全面中斷時,集體性的歇斯底里全面爆發。終於——「這石頭和土地的巨礫,覆蓋著城市、村莊、河流、樹林、工廠、野生矮樹叢、耕地,連同所有的居民和牲畜,開始移動,一隻從港口漂離的船,再一次駛向未知的大海。」伊比利亞半島載著西班牙和葡萄牙兩個國家和5000萬人民,以每小時750米、每天18公里的速度,離開了歐洲。

像薩拉馬戈的另一部名作《失明症漫記》一樣,災難降臨在《石筏》的開篇,無數人的命運因此改變,尤其是小說的六個主人公——三男兩女一狗。他們來自不同的地區,卻與這起神秘事件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斷裂發生時,其中一個女人剛好用榆樹枝颳了刮地面,另一個女人拆掉了藍色的羊毛襪,一個男人舉起石頭投向水面,第二個男人發現鳥群如影隨形,第三個男人感到大地在腳下顫抖。「世界充滿了巧合。如果一件事沒有與看起來和它相近的另一件事不謀而合,那也不能成為否認巧合存在的理由,那只是證明相巧合的事情是不可見的。」他們自覺對災難的發生負有責任,又因為媒體的報道相互找到。

先是三個男人開著一輛「老舊的雙馬」(Dois Cavalos velho,中譯本中一律成了「廉價小汽車」),加入浩蕩的車流向南行進,看半島從直布羅陀海峽分裂。又向北,去看半島脫離歐洲大陸。拿榆樹枝的女人加入進來,一條嘴裡叼著藍色毛線的狗又把他們領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家,雙馬汽車換成了兩匹馬拉的大車,他們繼續跨越半島的旅程,以圖理解「世界上的一切是怎樣的相互關聯」。

葡萄牙人是天生的航海家,薩拉馬戈是葡萄牙偉大的寓言家。半島在海上航行,主人公的馬車在半島上穿行,不斷見證著大難臨頭時的人間亂象。三個男人的職業分別是工程師、教師和藥劑師,他們與象徵著智慧和方向的兩個女人和代表著忠誠的狗結伴,在漂移的大地上堅定不移地前進。

伊比利亞一路向西,在即將撞上亞速爾群島時突然北轉,又在離美國和加拿大不遠的地方掉頭南下,最後止步於中美洲和非洲之間。它開始自轉,太陽每天從不同的方向升起,四季消失了,只剩下一個懸置的季節。六位主角似乎各得其所,他們相互依靠也相互結合。兩個女人懷了孕,不僅如此,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育齡婦女統統懷上了孩子!半島本身何嘗不是如此,它就像旅途中孕育的胎兒,在海水裡等待著新生。

一種幸福的、至少也是有意義的脫歐。

毫無疑問,《石筏》是一部政治寓言,充滿了地緣政治學和社會心理學的暗示。一方面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對歐洲長期以來的不信任,另一方面是歐洲對這兩個國家固有的歧視和經常不加掩飾的專橫。在英國脫離歐洲幾乎是既成事實的今天,彷彿人人都能聽到英吉利海峽深處地層斷裂的巨響。眼看著不列顛島成為現實中的石筏,再翻開薩拉馬戈32年前出版的這本小說,你難免不會生出幾分驚懼。只是作家筆下的半島在離歐而去時義無反顧,全無葡萄牙語獨有的saudade(一種極為深切而難以言傳的戀舊或鄉愁)。歐洲對半島命運的冷漠則激起了廣泛的民憤,幾乎每一座大陸城市都出現了「我們也是伊比利亞人」的口號,無數熱血青年受到感召,在街頭與全副武裝的警察展開肉搏。相形之下,現實中的歐洲在英國脫離之前,早就先行從內部分裂了。

薩拉馬戈在文字上的一大特點是小說里所有的對話都不加引號,加上間或出場的作者本人,多多少少增添了一點閱讀的難度。大概由英譯本而來的漢語譯本也帶著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即便如此,《石筏》仍然是一本值得閱讀的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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