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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人比陶淵明隱居得起,隱居得好

我們一般印象是元代大多數文人好像比較窮,沒有晉朝王、謝大貴族的豪華莊園,也沒有唐朝王維的終南山,因而其隱逸只是一種無奈的呻吟,以為他們在經濟地位上接近陶淵明的情況,但又比陶淵明離市場更近一些——他們還要寫雜劇,還要粉墨排場。其實在元代隱逸是一種普遍性的社會情緒,並不要求隱逸定義的嚴格性。

小隱隱於山林,中隱隱於市集,大隱隱於廟堂。元代的文人們以中隱為主,但也有隱於廟堂和山林的,三者並非涇渭分明。不管身在廟堂、市集或山林,元代的許多文人往往一隻手寫散曲玩賞自然的煙霞,另一隻手寫雜劇領略市場的表演。

再怎麼說隱居也是要一定的經濟做後盾的,如果沒有其他生活來源,真住到了鄉下,那至少也得有幾畝膏腴田地,兩椽草堂茅舍,還得有「琴童」或「書童」供使役。如果落到像陳勝、吳廣「為人佣保」的地步,那絕對不會滋生隱逸的幽趣,只能激發起「苟富貴,毋相忘」的野心雄心,再去當戍卒時就揭竿而起鋌而走險了。元代留下典型隱逸散曲的作者們,好像都比陶淵明有錢有地位,能隱居得起,還能隱居得好。

元代文人不少是「吏」和「官」,生平不可考的也都有謀生的本領。不要忘了元朝總的來說是「賦稅輕而衣食足」的,當過官的人更可以減免徭役賦稅。隱逸情調特別濃郁的人都是有一些錢又有不少閑的,他們並沒有真正脫離市場和官場。他們其實很少像陶淵明那樣親自參加農業勞動,所以他們筆下並沒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一類親身體驗的「人化的自然」,他們引陶淵明為同調,只是讓陶淵明作為一種悠然自在心態的代表。

讀幾首隱逸情調相當出色的散曲,再看看其作者的光景,元代隱逸的真情實況就水落石出了。

先看盧摯《雙調?沉醉東風?閑居》:

雨過分畦種瓜,旱時引水澆麻。共幾個田舍翁,說幾句莊稼話。瓦盆邊濁酒生涯,醉里乾坤大。任他高柳清風睡煞。

恰離了綠水青山那答,早來到竹籬茅舍人家。野花路畔開,村酒槽頭榨,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勸咱,白髮上黃花亂插。

學邵平坡前種瓜,學淵明籬下栽花。旋鑿開菡萏池,高豎起荼架。悶來時石鼎烹茶。無是無非快活煞,鎖住了心猿意馬。

盧摯的情況怎麼樣?是平頭百姓嗎?不是。他是至元五年(1268)進士,累遷少中大夫河南路總管,到大德初年,授集賢殿學士大中大夫,外放河南做一省大員,再遷江東道廉訪使,最後又回到中央任翰林學士,在翰林學士承旨的官任上逝世。

盧摯是個大官。他歌詠「閑居」,唱頌「學邵平坡前種瓜,學淵明籬下栽花」,僅僅是一種「情調」而已。他也有《贈伶婦楊氏嬌嬌》《醉贈樂府珠簾秀》《贈歌者蕙蓮劉氏》等典型的抒發浪子情懷的作品。不過他的隱逸情調也不是偶然而發,而是真正深入心靈盤旋不去的情結,一有觸動就能汩汩流出:

笑元規塵涴清談,便盡自風流,用世何堪。陶謝醺酣,香消蓮社,禪悅誰參?琵琶冷江空月慘,淚痕淹司馬青衫。惱亂雲龕,我欲尋林,結個茅庵。(《潯陽懷古》)

巢由後隱者誰何?試屈指高人,卻也無多。漁父嚴陵,農夫陶令,盡會婆娑。五柳庄磁甌瓦缽,七里灘雨笠煙蓑。好處如何?三徑秋香,萬古蒼波。(《箕山感懷》)

盧摯不僅以散曲而且以傳統的詩歌表達他的隱逸情調,如他寫過七言古詩《題淵明圖》和《題子陵釣台》,「歸來種豆南山下,斜川只許桃源通」「故人兮冕旒,先生兮羊裘」,傳達的是同樣的心聲。

劉敏中也當過監察御史、國子監祭酒、東平路總管、山東宣慰使、翰林學士承旨等一系列官職,死後還被封贈光祿大夫柱國、齊國公。他只留下來兩首小令(《正宮?黑漆弩?村居遣興》),卻是抒發隱逸情趣的:

長巾闊領深村住,不識我喚作傖父。掩白沙翠竹柴門,聽徹秋來夜雨。閑將得失思量,往事水流東去。便宜教畫卻凌煙,甚是功名了處。

吾廬卻近江鷗住,更幾個好事農父。對青山枕上詩成,一陣沙頭風雨。酒旗只隔橫塘,自過小橋沽去。盡疏狂不怕人嫌,是我生平喜處。

再看兩個少數民族的作家。一個是在朝堂的不忽木,他是蒙古族貴胄,元朝國學第一批學生,理學家許衡的弟子,任吏、工、刑三部尚書和平章政事,留下的唯一一套散曲是《仙呂?點絳唇?辭朝》,把隱居的意趣抒寫得淋漓盡致。「山間深住,林下隱居,清泉濯足,強如閑事縈心,淡生涯一味誰參透?草衣木食,勝如肥馬輕裘。」

另一個是身在市井的鮮於必仁,是太常寺典簿鮮於樞之子。這是一個「以樂府擅場」的風流浪子,對海鹽腔深有造詣,「以能歌名於浙右」,卻也反覆詠嘆陶淵明、嚴子陵:「漢子陵,晉淵明,二人到今香汗青。……五柳庄月朗風清,七里灘浪穩潮平。……」(《越調?寨兒令》)「羨柴桑處士高哉,綠柳新栽,黃菊初開。……五斗微官,一笑歸來。」(《雙調?折桂令?晉處士》)

這幾個人都不能說是「沉抑下僚」的文士,像不忽木、盧摯、劉敏中簡直可以說是煙霞宰相,當然不會真的去「躬耕隴畝」,他們的隱逸情結只能說是反映了一種時代性的人生價值取向和審美情趣。

白賁則可以說是個「沉抑下僚」的文人,他是溫州路平陽州教授,後來又在南安路總管府當經歷。他寫的一支小令《正宮?鸚鵡曲》當時就聞名遐邇:

儂家鸚鵡洲邊住,是個不識字漁父。浪花中一葉扁舟,睡煞江南煙雨。【幺】覺來時滿眼青山,抖擻綠蓑歸去。算從前錯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處。

意境深得陶淵明、王維、柳宗元、韋應物田園山水詩的真諦。可以說是表現隱逸情調的元散曲中之佼佼者了。

…………

有意義的恰恰在於:隱逸情調成了時代精神的一個主旋律。朝野上下,江湖市井,都企慕著隱逸風流,一遞一聲地傳唱著——我愛陶淵明。做到監察御史、翰林學士的王惲也有「淵明骯髒倚門旁,多病對秋香」(《木蘭花慢》)的詩句,官拜光祿大夫太保、死後贈太傅趙國公的劉秉忠的詞中也有「陶令家貧苦無蓄,倦折腰閭里,棄印歸來,門外柳,春至無言自綠」(《洞仙歌》)。

被稱為「元詞人由科舉而登政府者,可用一人而已」的許有壬許可用,也以陶淵明自詡:「高風未論陶元亮,豪氣應吞阮步兵。」(《鷓鴣天?次韻李沁州寄酒》)「兩手敢辭勞,右有深杯左有螯。我似淵明多一字,陶陶,明日黃花笑二毛。」(《南鄉子?醉書月香亭桂幾》)楊維楨有《張北山和陶集序》一文,其中有云:「天台張北山著《和陶集》若干卷,藏於家。……觀其胸中,不合乎淵明者寡矣。」

到了散曲作家筆下,陶淵明的元代的時代烙印就更明顯,他採菊東籬下之餘,悠然聽見的是瓦舍勾欄里銷魂盪魄的歌聲。元散曲中不斷出現對陶淵明的嚮往和歌頌,但大多數都難以深入陶詩的真境界,只是把陶淵明像個不倒翁似的你推過來我搡過去,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話,畢竟難以藏住那條可愛的「俗」的狐狸尾巴,根本上他們還是帶著市場心態來愛陶、喚陶、欣賞陶的。

陶淵明在元代真有了點「後現代」的色彩。周月亮先生有一次說當代搞人文學科的文化人大概只能「歸隱」到大專院校特別是「師範」院校中去了。這種調侃倒真讓人想到元散曲里的陶淵明陶征君了。

摘自梁歸智《浪子風流說元曲》

元代是一個存在感比較低的朝代,元代文人能被人所知的是其苦惱、鬱悶、無奈的一面。但該書一反常態,以人物、以作品為為中心,講述了元代文人風流瀟洒的一面,分析了元代文人身上的「後現代」色彩,並與晚明時期文人進行對比,突顯元代文人獨特的一面,揭秘了以元曲為代表的元代獨特的藝術風貌與時代精神。全新視角講述,可以讓讀者更加了解元朝,並有耳目一新之感。

作者簡介

梁歸智,1949年出生,中國當代紅學家,遼寧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理事,大連明清小說研究中心理事長。美國紐約市立大學、俄羅斯國立聖彼得堡大學客座教授。1992年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主要研究領域為古典文學,在紅學及元曲研究方面成就突出,開創紅學研究「探佚學」分支。已出版《紅樓夢探佚》《新評新校紅樓夢》《被迷失的世界:紅樓夢佚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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