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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藝術境界創造更勝過模仿,西方藝術僅供娛樂

01

欲論西方文化,姑以中國所遭受者言。英國人來中國販賣鴉片,林則徐加以拒絕,引起戰禍。當時英國國會亦有反對,而戰氛終起。至今英國人不肯稱為鴉片戰爭,則其內心亦知歉疚。中國割香港賠巨款求和,又開五口通商,英國人佔盡便宜,但仍不滿足。貪慾無饜,又求關稅權。貨物低稅進口,即可通行全國。治外法權與不平等條約之訂立,使中國蒙受莫大災禍。英國人則仍不以此為滿足。繼之有英法聯軍與八國聯軍之舉,非陷中國於滅亡,則其進終不已。

中國人亦非全無知。謀求整頓國防,乃派留學生赴英學習海軍。福建青年嚴復在其選。彼乃認西方富強不僅經商講武兩事,其學術思想有關治平大道者,亦當研求。歸國後,乃盡瘁譯事,有穆勒《名學》,斯賓塞《群學肄言》,赫胥黎《天演論》,亞當斯密司《原富》,以及法國人孟德斯鴻之《法意》諸書之傳譯。繼之有胡適之諸人之新文化運動。此見中國人用心之廣大開通。

西方人為學主分門別類,而嚴氏之譯則通以求之。胡氏慕西化惟主民主與科學,對其宗教與哲學則擯棄不論。此皆中國人意見,無當西方文化之大體。

西方文化亦非有利而無病,有得而無失。當時遭受其害者,又何止一中國。知進而不知退,知爭而不知讓,乃啟鬩牆之爭,歐洲內部遂有第一次大戰之興起。幸得平息,而西方人曾無覺悟,和會中對德國之虐待,可謂無微不至。乃有第二次大戰之繼起,大英帝國之命運乃終告停止。而似仍無體會,仍無領悟。最近復有英阿福克蘭群島之戰。西方文化之病態,即可專據英國一百四十年來之往事為例而見。

中國人言家、國、天下。西方人有身無家,有國無天下。古希臘人即依商為生,迄於現代,海上自由,仍為一大口號。科學發達,交通便利,今日人群相處可謂已達天下一家之境地。不論人與人,單論國與國,苟無一種友誼存在,則國際相爭,何有寧日。英阿之爭,美國竭力調解,又繼以國際協商聯合會議,凡為英國之友,無不望英國不採武力之一途。而兵禍終難免,國際友誼復何在。

國與國不能有友誼,其病乃從人與人不能有友誼來。科學發展,益增人與人間之爭奪。現代禍亂,胥由此起。中國人言忠恕之道,不論為人謀之忠,己所不欲,弗施於人之恕,實為西方所無。繼自今,中國文化已可供當前世界以大用。

西方文化主要在對物,可謂是科學文化。中國文化則主要在對人對心,可稱之為藝術文化。中國人重禮樂,即是中國人之一種藝術。中國人重道義,其實亦即是中國人之一種藝術。當前英阿之爭,我姑稱之曰不藝術。以前兩次大戰,亦可稱之為不藝術。果使人與人相處相接,能有一種藝術,則戰爭宜可避免,縱或不得免,其禍害亦可減至最低度。

西方藝術僅供娛樂。果使人生有意義,有價值,有前途,有遠景,則其本身即是一樂,何待另求娛樂。抑且西方人為富貴權利名譽地位而有爭,即其藝術亦不免。繪畫必求當眾展覽,音樂必求集會演唱。更如運動會,必求爭取冠亞軍,更不得謂是一藝術。天地大自然中演化出人生,可謂亦天地大自然一藝術,但不得謂乃天地大自然一科學。藝術有樂趣,科學無之。人生本體即是一樂,於人生中別尋快樂,即非真藝術。真藝術乃始得真快樂。周濂溪教二程尋孔顏樂處,此乃中國藝術人生之最高境界。濂溪並未教二程尋孔顏道義。明道教人則曰"吃緊為人",不曰:"吃緊為道義"。此即人生藝術尤高出於道義之上。故樂天知命即道義,即藝術。孔子教人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中國人論道皆必據德依仁。德與仁乃人性,即人生藝術所本。未有違於人性而得成為藝術者。亦可謂西方科學宗教哲學亦皆從人性中來,亦皆人生一藝術,惟未得其全,僅得其偏,未見其和,僅見其別。《莊子·天下篇》又曰:"道術將為天下裂。"孔門之游於藝,得人性一大自由,亦即人生一大快樂,乃為人生一大道義。今姑以現代化名辭言,則曰人生藝術。亦豈有藝術而違於心性,又無當於道義者。求快樂而要不得,即此之由。而中國文化大傳統亦即在是。孔顏樂處亦在是。欲罷不能,死而後已,而豈吾與點也一意之所能盡。

故西方藝術其用意仍在外,仍有求取,仍有爭,乃成為一專門職業。中國人之禮樂,禮即兼賓主人我,融人生為一體,而樂亦自在其中。禮樂即藝術,即道義,亦即是人生。非於人生道義外,有爭有求,而成為一藝術。而藝術則更超道義而上之。故中國藝術不僅在心情娛樂上,更要則在德性修養上。藝術價值之判定,不在其向外之所獲得,而更要在其內心修養之深厚。要之,藝術屬於全人生,而為各個人品第高低之準則所在。即言戰爭,禮樂藝術亦寓其內。試讀《左傳》兩百四十年大小諸戰爭,當時之禮樂,亦無不隨以流露。孔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射御為當時戰爭所必需,而亦為當時人生藝術精神之一種表演。無禮無樂,不論勝負,人競鄙恥。

此下全部中國歷史,死生關頭,成敗要點,仍亦有禮樂,即人生藝術之存在。如沛公之鴻門赴宴,項王之垓下受困,亦莫不流露一種超成敗超死生之禮樂精神。即如諸葛亮與司馬懿之五丈原對陣,其饋贈問候,亦莫不有一種禮樂精神。而猶如文天祥被囚,從容就死,其忠君愛國之道義精神,固已表現無遺。而更撰正氣歌,此即其超道義之一種藝術精神之流露。其感動人心,則更有遠超於其從容就死之上者。西方人則從不見有此一項藝術修養。即如拿破崙兩次軍敗投降,幽囚海島上,除圖再起外,更無其他表現,而永為法國人所崇拜,即其例矣。故余稱中國人生為藝術人生,乃本之中國歷史文化傳統,固非特創一新名詞,以求驚世而駭俗。

再進而言之,科學藝術皆本之自然,皆從邃古原始人生來。惟科學偏向外,藝術偏向內。科學偏重物,藝術偏重心。科學僅為人生一工具,而藝術則為人生之本體。西方藝術亦科學化,而中國則科學亦藝術化。換言之,西方人視天地大自然亦如一物,求以科學來加以征服。中國人視天地大自然則如一大生命,一流動歡暢快活之大全體,科學亦當為藝術之用,乃庶盡其功能。果使藝術亦待科學而完成,則非藝術之真矣。

人以核武器來,我亦以核武器往。縱謂此非無道,此非不義,但以殺人手段相對付,終非種最高藝術。即以近一百年論,西方一切戰爭皆以增添問題,並不能解決問題。則戰爭決非一種人生藝術,而核子戰爭之違反人性,更不待論。違反人性,即無當於道義。然而何以得廢止此核武器之使用,則須有一種人生最高藝術。西方人分門別類,務求專,不求通,務求別,不求和,則無以語之。中國文化之所長則正在此通與和。

中國人自古以農立國,常與天地大自然之生命體相接觸,而人類生命亦寄存在此大生命中。故此一人生藝術最高境界,惟中國人可以不言而喻。心知其意,乃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心與之一,此所謂樂天知命,安天順命,是即中國人之一種藝術精神。

今日世界已到一無可再前之困境,以藝術濟之,此正其時。果使世人皆知禮樂,貧而樂,富而好禮,則資本主義共產主義皆可轉向,而帝國主義亦隨以消失。國防武裝,成為次要,亦可不必要,而核武器乃可不禁而自絕。其轉變樞紐,則全在人心上,非科學技巧所能為力。然則又誰為之開先作領導,恐非中國人則無足以當此大任。

一則惟中國乃積有五千年來之藝術文化傳統,二則惟中國乃今世界廣土眾民之惟一大國。果使中國自對日抗戰勝利後,即能和平統一。美蘇對立,中國盡可以中立姿態,以忠恕之道,與美蘇交而潛消其相互之敵意。美蘇以種種計量,又誰肯先與中國樹敵以自增一重負。今日中國則一師美,一師蘇,先自分裂,互為敵對,是亦不藝術之甚矣。

求退不求進,求讓不求爭,乃中國人生藝術最先一步伐。天佑中國,天佑人類,退讓未必即禍害。而即此仰望天命之一心,亦為中國人之最高一藝術境界,亦最高一藝術心情。幸吾國人其善體之。

02

昔俄國文豪托爾斯泰有言,科學乃發現,藝術則是創造,此辨極具深義。科學發展,人類已能登上月球。但此種種可能之理,實是早已存在,不得謂由人類智力所創造。凡屬科學真理皆然。藝術則不然。如一樂曲,天地間原無此樂曲,乃由人類創造而有。如中國人畫山水,並非天地間真山真水,乃由藝術創造而成。

藝術有創造,亦有模仿,但模仿亦是一種創造。如伯牙鼓琴,乃是模仿天地自然之高山流水而成。伯牙之琴聲,但已凈化其模仿之痕迹,非鍾子期則不知其深趣。

中國藝術境界,創造更勝過模仿。如畫山水,一山一水,乃經畫家百方觀察,心領神會,其模仿工夫亦已融化脫盡。躍然紙上者,乃其意境之創造,但亦不得謂與天地間自然山水有不同。

不僅山水,即畫人物禽獸蟲魚花鳥,亦莫不然。如畫人,頰上三毫,傳神阿堵,主要在能傳其神,不在其貌。傳其貌,此是素描工夫。傳其神,則須畫家之心領神會,精靈相通。則仍是一種創造,而非模仿。

照相又不同,憑一機械,惟妙惟肖,只是表現,非創造。創造乃人類心靈上事。人生實更近於藝術,而較遠於科學。一切人生活動,決不限於物質與機械,而更貴其有精神與心靈。

天地自然生人,本只生一自然人,亦可說乃一素樸人。繼此以下,則貴人類自創自造。固不能違反脫離於自然之素樸,但求加進心靈作用,有所融化,有所改進,以自赴人生之理想。此乃謂之人生藝術。

今天的科學,已能創造出機械人,但決非一自然人。又想創造出自然人,如人工受孕之類。但亦僅是一自然人,絕不能創造一理想人。人生理想則須其人進入社會,長大成立,種種教育,種種指導,並經其一己之努力進修,乃得完成其理想,亦可稱為一文化人。此則仍須藝術創造。

科學家之創出自然人,其種種真理亦早存在,仍是發現,非創造。藝術創造則不僅個人,乃及群體。故必藝術始是理想真人生,而科學則外於人生而僅加以利用。故欲求人生真能贊天地之化育,則必當是藝術,非科學。

中國人在自然科學方面,或較西方落後。但就藝術言,中國人成就更高,非西方可比。換言之,中國人有一套人生理想,即是本於人之自然賦予,而釋回增美,以完成一文化理想人。中國古人在此路向上指導人者,已成為一套極精美之人生藝術,此亦可謂乃中國文化大傳統之精意所在。

中國人罵人,乃說如你般像不像人,算不算人,你真不是人,如是等等嚴酷的呵斥,實有深意存在。圓顱方趾,五官四肢俱全,就中國人觀點言,有時不算是一人。此似無理,實是有理。人須進入大群,但有人則不入群,正如山水花鳥不入畫,便不在畫家筆下。其人不入群,則摒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故中國人言人,乃指群體生命之全總體而言,不專指各別一軀體言。此亦中國人生藝術一主要宗旨所在。

今再進一步言之。則藝術亦僅有發現,乃在發現人性可能,天地大自然一切可能,乃依隨其可能以求演進,非能於自然與人性外可別有所創造。則科學與藝術之相異,仍當更端別論。

03

孟子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孟子此條,歷言人生理想諸境界。人莫不有所欲,然有可欲,有不可欲。其在物者,如飲食衣服宮室車馬,其可欲程度皆有限。過此限,則不可欲不為善,而為惡矣。人之所欲在人世界,更親切深密於其在物世界。如居家,賢父母,賢兄弟姊妹,賢夫賢妻,此最可欲,亦為最善。此善在己,如我得為一賢父母,賢兄弟,賢姊妹,賢夫賢妻,能自信,斯對方亦信之。若我無自信,則人亦於我無可信。一言一行善,而充實之,斯為美。孔子曰:"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色固有美,而德則更美,更可好。居家如此,居鄉居國猶然。其德充實光輝,則為一大人。人能有此可欲之德,而充實光輝之,通之人生之大全體,則為聖人。聖人有不可知處,乃為神。顏淵贊孔子曰:"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矣。"顏淵最善學,而猶有欲從末由之嘆,此即孔子之聖而不可知處,乃如一神人矣。故中國人生理想乃本於可欲而達於神。

今則舉世務於物欲。父母子女暫合即離,各組小家庭,可以不相聞問。兄弟姊妹更不論。結為夫婦前有戀愛,仍是欲。為時亦甚暫。結婚即為戀愛之墳墓,又可自由離婚。今則男女同居,可省一切手續。所欲盡在外,在物不在心。擁有財利,則為富。擁有權位,則為貴。一富人之下,必有數百千萬之勞工,故人人皆欲富,而不再計及他人。乃有共產主義,分人為有產無產兩階級。其衡評人心,亦皆以物為標準,而乃以無財為最可欲,亦可怪矣。

論富,必有家別。推行人民公社,則可無家別。論貴,則又有國別。貴於一國之內,不能貴於一國之外。猶太人兩千年來無國,今幸有國,不及四十年。但即欲他人無國,蹂躪巴勒斯坦人,推及於全中東,極其能力之所至,當使舉世僅有一以色列。此亦如共產主義之世界化,有己無人始為貴。其實並世列國居心皆然,而核子武器則為達此境界之最高憑藉。

今世競創電腦,又競造機器人,無人性,無人情,無人心,盡已化人而為物矣。繼此益進,當成一物世界,人類世界末日來臨,斯世則盡為電腦機器人所宰制。其果有此一日乎?上帝不管凱撒事,則又誰知之。

中國人教人不求富,不求貴,只求為一聖,為一神。求此人生為一聖與神之人生,求此世界亦為一聖與神之世界。求為聖與神,當先求可欲與可信。聖人先得吾心之同然。為父母者,皆欲有孝子孝女。為子女者,皆欲有慈父慈母。孝慈人人可能,人人慈孝,則國治而天下平,亦可無他求矣。今人則競求利,慈與孝若不如電腦機器人原子彈之更有利。《論語》:"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物極必反,使今世界來一第三次大戰,原子彈電腦機器人皆不為利。孔子之言重見信,亦見孔子之仁。而孔子則一若預見有今日,此即孔子之智,亦可謂之神通廣大矣。

實則電腦機器人原子彈非可欲。擁有一電腦機器人原子彈,而此心仍不安不樂。苟得父母之慈,子女之孝,則此心安樂。故科學非可欲,人之可欲,則主要在求之人,求之心。物與物不相通,惟人與人心與心能相通。聖本訓通,通則成其神,斯謂之神通。如人坐電燈下讀《論語》,則可神通孔子。此與坐油燈下讀《論語》,亦何異?倘以電腦代人腦,則烏得有通神之妙。故以電燈代油燈,此亦可欲。以電腦代人腦,則不可欲。可欲在人在心,而不在物,亦可不煩論而知。

自己不學好好做一人,卻欲做出一機器人。教人做出一機器人,何如教人學聖與神。此乃一藝術,非科學。做一機器人,違反自然。學聖與神,則依順自然。科學違反自然,藝術則依順自然。中國人重藝術,修心養性齊家治國平天下皆藝術,非科學。

故於中國藝術中求加進西方科學,其事易。於西方科學中求加進中國藝術,其事難。如何好好使用人腦外,再加進電腦,如何好好做人外,再加進一機器人,則可,又易。反之,非不可,但難。

余嘗有質世界與能世界之辨。西方科學重物質,乃為質世界。中國藝術重心靈,則為能世界。從質世界言,則人亦一物,其地位至為卑微。從能世界言,則人為萬物之靈,天工人其代之,人之地位乃見其高。西方科學自物質不滅轉入電子,則亦已開由質轉能之端,即當由科學而轉進於藝術。但其事難。中國人主神通廣大,此非近代西方科學之所能。西方科學又從三度空間轉到四度空間,亦可謂由科學轉進到藝術一開端。中國人最重時間觀,求可久,則電腦遠不如人腦,機器人亦遠不如自然人。非有人則電腦機器人皆不可久。而原子彈則更要不得。惟有隻顧目前,只在三度空間內,此三者始見為有利。從朱子《大學補傳》之格物窮理論中,再加入近代西方科學觀念,則其事易。若從西方科學觀念中,要加入朱子格物窮理之理論,則其事難。換言之,中國孔孟傳統觀念中盡可加進西方科學。晚清儒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主張。若必依樣葫蘆,一尊西方科學,則孔孟自宜在批反之列。

西方科學又與其宗教相對立。然西方社會亦不能只有科學,無宗教,故兩者仍並存。宗教亦近似中國人所主心靈之通,但終非一最佳之可欲與可信。故宗教亦近藝術,而終非一最高之藝術。中國古人兼言魂魄。魄屬物世界質世界,魂則在能世界心世界中。人死則魄滅而魂存。故中國在人世界中,又能涵有鬼世界。抑且鬼世界更悠久,實可謂鬼世界涵有人世界。中國五千年歷史,盡已成一鬼世界,但仍包涵有後世之人世界,不能分別作兩世界看。惟鬼世界無可改造,而人世界則仍可改造。中國人正貴此改造。為子者,貴能幹父之蠱。秦始皇焚書坑儒,此下兩千年歷代君主,再不重蹈其覆轍,此即亦為改造歷史。中國人教人做人,重要在改過遷善。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故鬼世界不為一至善可欲之世界,而人世界則可期望其達於至善可欲,而其本源則仍從鬼世界來。則鬼世界中乃有一神世界。故中國之史學,乃亦成為一最高藝術,非科學,非宗教,非哲學。而亦即科學,即宗教,即哲學。故得成為一神通廣大之最高藝術。

中國文學亦可以此意通之。凡中國文學最高作品,即是其作者之一部生活史,亦可謂是一部作者之心靈史。此即作者之最高人生藝術。其他中國一切藝術品,亦必見有其作者之心靈。西方人則放其心於文學藝術中,非能存其心於文學藝術中,此又當辨。

中國人主通,而名則在於別。老子曰:"名可名,非常名。"但非孔子所謂"必也正名乎"之名。如父母夫婦兄弟君臣朋友,乃成為中國人倫之大道,正此名,乃可超乎實質人自然人之上而可常。故孔子正名亦即一人生藝術。中國人生與西方異,亦可謂皆從孔子正名之義來。而其主要用心,則仍即孟子之主可欲與可信。

04

西方人分宇宙大自然為真善美三項。哲學科學求其真,宗教求其善,藝術求其美,故亦稱美學。中國人不主分,不特立藝術美學一名目。但中國人非不知美。姑以女性言,《詩》曰:"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其美不在目與口,乃在盼與笑,更在盼與笑者之心。使其盼與笑不真不善,則亦無美可言。又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非色,乃其行,其心,其德。故曰:"未見好德如好色者"。孟子曰:"充實之謂美。"中國人論美,在德不在色。

東施效顰。西施之笑非不美,而顰則尤美,故東施效之。人生有笑有顰,有憂有樂。西方人以悲劇為文學之上乘,然西方人生則終以求喜求樂為目的。求之不得,乃成悲劇。中國則不然,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怨乃人文心理中之更高級者。心憂則有顰,怨則更不止於顰。儒家人生最高理想不當有怨。孔子稱伯夷叔齊"求仁得仁又何怨"。屈原作《離騷》,司馬遷釋之曰:"離騷者,猶離憂也。"儒家人生理想亦不主有憂。孔子曰:"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周濂溪教二程尋孔顏樂處,樂則人生本體,當為人生一最高境界最高藝術。

道家言人生藝術,較儒家為次。莊周德充符舉四兀者,非謂人生殘廢乃最樂最上品,特謂人生即殘廢亦有可樂,亦得居最上品,然不如儒家言之平實。宋玉作《悲秋賦》,以為一年四季惟秋氣為可悲。後世詩人承其說,歷二千年不變。此亦庄生德充符特舉四兀者之意。

深一層言之,中國人重憂、重哀、重怨、重悲,乃更過於喜與樂。儒家理想則求化憂怨而為樂。孔顏樂處,亦非一般人之所謂樂。王昭君之出國琵琶,蔡文姬之歸國胡笳,非即琵琶與胡笳之吹彈為藝術,亦非即琵琶聲與胡笳聲之為美。此兩人之人生藝術之美乃在其心,乃在其心之有怨。怨何在?就兩人生平即知。然不怨天,不尤人,此兩人之怨乃在自怨己命。怨命二字,已成俗語,人人能言,不知其中乃有人生最高哲理,人生最高藝術,亦即人生最高之美德。近代國人則僅知尋樂,不知怨,更不知怨命。孔子所謂可以怨,則誠難與今日國人言。

歷代相傳,貞女節婦皆有怨。即賢妻良母,亦多有怨。苟其平居歡樂自得,喜氣洋洋,亦將不顯其賢良之所在。此誠中國人生藝術之甚深處,所當縝密體會者。即如觀平劇,凡涉女性,其高出尋常處,皆在其有所怨,而又非今人所謂不得其所欲之謂怨。可欲而不得,始可怨。多欲而怨,非孔子所謂之可怨。

女性如此,男性亦然。放翁詩"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此亦不可謂無怨。放翁為人,亦可謂能放任自樂一賢人。讀其詩,自知其心中之亦有怨。凡中國之大詩人大賢人,果能知人論世,當知其心乃無不有所怨。即大聖如孔子,亦不得謂之獨無怨。欲居九夷,此亦有怨。但可怨。僅怨己身之遭遇,而對家國天下,則仍可安可樂。故又曰樂天知命,斯可安分守己。中國之最高人生藝術即中國人之最高修養,最高德性,當於此等處求之。

中國人於淺近日常人生方面,亦非不知其到處有美,並能用種種藝術以完成其美。即如烹飪,舉世莫及,至今猶然。《中庸》言"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此即以知味教人。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此",是孔子亦考究肉味,惟聞韶而知為樂之更甚於肉味。而人生之樂則猶有更甚於聞韶者,此當逐步尋之,乃知其更高境界之所在。

中國詩人好言美酒,唐人詩:"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此詩亦有怨。"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此詩亦仍有怨。中國詩必及飲,但禹惡旨酒,孔子惟酒無量,而不及亂。可知飲酒為歡,非即人生藝術之深處。中國絲織品之美,早已馳譽國外,然中國為衣冠之邦,其美乃更有超乎其質料之上者。居住之美,則尤不勝言。園亭已駕宅第之上。行旅之美,山水之勝,則尤盡宇宙之佳景。然皆由人文化成,非僅自然而止,此則為中國之最美最藝術者。然並無藝術家美學大師著為專書暢發其趣。非通於中國文化傳統之大全,則亦無以領會之。

今國人言藝術,則必以西方藝術為準,乃有其風馬牛不相及者。姑言繪畫,如竹,食衣住行,傢具器物多賴之,而不可一日居無竹。庭園欣賞,幾於無處無竹。以其挺而直上,虛而有節,歷四季之變而不失其常,不開花,不結果,而即此以止。植物中有竹,乃不啻為中國人之至親密友。畫中有竹,尤所常見,乃有專以畫竹名者。西方何嘗有此。人之有心,自求以己心感他心。中國詩辭文學皆然。故誦其詩辭,必欣賞及其作者。西方小說戲劇皆以其故事之緊張刺激感人心,觀者讀者亦惟愛其故事,與作者無關。繪畫亦然。中國人看一畫,必欣賞及其畫者。西方人則惟賞其畫,不及其人。最多亦賞及其作畫之技巧。故一唯心,一唯物。若論書法,則更成中國藝術一特色,非通中國人文之妙,宅心之深,則又何以言書法。其他若絲織,若陶瓷,為中國藝術特色者又何限,皆可以見中國人之心,乃始可以見中國人之巧。非以其巧迷他人之心以求售,乃以己心感他人之心而相賞。是則皆技而進於道矣。至如西方科技發明殺人利器,求威脅人心以強其屈服,則又違道之甚矣。

一國人,一項學問,必由其自己獨特處著眼用心。一意抄襲,則誠如西施效顰,效其貌不知效其心,則顰與笑亦復何異。東施自東施,西施自西施,可以移心易性,但不得改頭換面。惟今一世人盡知效西方人之笑,不知效西方人之顰,則恐將為東施所笑。而西方人亦僅知有笑,不知有顰,則又恐為西施所笑。要之,笑不如顰,則又誰歟知之?

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

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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