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帥氣繼父小母親15歲,疑惑他結婚原因時,那天半夜接他約我電話


帥氣繼父小母親15歲,疑惑他結婚原因時,那天半夜接他約我電話

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塔克風

1

當媽媽告訴我她懷孕的消息時,我的第一反應是天吶,第二個反應是哦……天吶。

「女兒,我就是告訴你一聲。學校生活怎麼樣?」

電話里,媽媽那特有的語調不斷地飄進我的腦殼。學校生活怎麼樣?這句話問得好奇怪。

但仔細想想,上了兩年大學,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麼問我。我跟我的媽媽不是很親。她在我三歲的時候甩了我的爸爸,往後的17年,她憑藉自己驚艷的容貌,頻繁地找男人,然後丟掉男人,像是穿膩的呢子大衣那樣,去換一件新的。她超凡脫俗,在某種程度上來講——不管外人怎麼說,她都不在乎,似乎還有點樂在其中的感覺。

「還好啊。」我想像著其他同學面對父母的這種問詢,應該會如何回答,然後回答道,「還行吧,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媽媽笑了。這麼多年,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沒媽的孩子,而那個女人只是我的一個瘋姐姐。11個月前,我的瘋姐姐碰到了她的「真命天子」,一個藝術家。我們家樓下那間破敗酒吧的新駐唱歌手。他的名字我忘了,我也不想去記。但我著實記得他的年紀,29歲,比我大9歲,比媽媽小15歲。

他現在和媽媽是同居的狀態。跟之前的那些男人一樣,同居,不結婚。他們的年齡差讓我感到有點噁心,覺得媽媽這次的選擇是有點過了。兩個禮拜前,媽媽特地打電話來問我,如果她決定要結婚,我會有什麼意見,如果沒有意見,可不可以當她的伴娘。我說我沒有意見,只是伴娘的事兒還得考慮一下。

那通電話里,媽媽告訴我,她從沒有這種感覺,她摯愛這個除了一把吉他,幾張原創歌譜和滿臉頹廢表情之外,幾乎是一無所有的男人。她問我懂不懂這種感覺,也應該懂了吧——她要和他結婚,然後安定下來,白頭偕老。

對此,我深表懷疑。我覺得她不會有這種毅力,有些人就是缺這東西,毅力。可以是各方面的,也可以是某方面……沒想到的是,今天,又接到家裡的電話,聽到的竟是她懷孕的消息。

「那個,」我舔舔嘴唇,從寢室的床上坐起來,「你真的決定了?」

「是的。」媽媽興奮地告訴我,可以想像這說話的當間,她正滿懷愛意地撫摸著自己還沒有隆起的孕肚。

然後,過了一個月,就快要放暑假了。媽媽又給我打電話,告訴我那是一個男孩,我要有一個可愛的弟弟了。但我寧願沒有,因為生在這樣的家庭,他註定是要受苦的。

就像我一樣。

2

8個半月後,我的弟弟如期出生。黃金生產周,順產。那時候正好是寒假,我乘著男友的小車來到了他們所在的醫院裡——我的男朋友名叫張春,一個極普通的名字。長相也毫無特點。我們是在必勝客打工的時候認識的,然後發現還是同校。

他是我的初戀,我想也會是那個陪我到老的人——可能是受到了媽媽的影響,我對男女關係十分淡薄,甚至到了有些厭惡的程度。張春是我唯一的男性朋友,也是我的男朋友,前面說了,一個絕對的老實人,待我很好。

和他在一起,我既能證明自己不是性冷淡,不是同性戀,還能在異地有一個不錯的依靠,真的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

「你等我半個鐘頭,好吧?」

「不用我一起上去嗎?」他問我。

「不用。我去去就回。」說罷,我逃出了那密閉的車廂——我從沒有跟任何人,包括張春,詳實地談論過媽媽,談論她獨特的處事風格。在表面的思緒里,我認為這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情。在內心深處,我冥冥中認為這可能是一種恥辱。那天張春問起,我只是說媽媽再婚了,要了一個孩子。僅此而已,沒說別的。

監護室里,我見到了媽媽。她還留著那黑長直的秀髮,它們披散在醫院統一的白色枕頭上,有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眼角有一道不怎麼明顯的紅痕,因為我刻意去看,所以看到了:媽媽不喜歡自己眼角的魚尾紋,一點也不喜歡,有時候,她會在化妝的時候為此發火,如果掩蓋得讓自己不滿意,她會泄憤似的拉扯眼角,像是要人為把之弄平,有點神經質的,輕微自虐傾向。

媽媽為了見我而化了妝。我是不是該高興呢?她不化妝就很漂亮,真的,化妝了那就更是驚為天人。我從沒有否認過這點,口頭上,和內心裡。還記得我小學的那次家長會,媽媽的盛裝出席,幾乎讓我在同學間被傳為佳話。說我是「仙女的孩子」。

我不喜歡這個稱號。

「嘿,寶貝。」她眯著眼睛,伸出雙手,我機械地迎上前去。我們抱了一下,我的臉頰貼上了她的臉頰,「最近過得咋樣?」

「還好……呃,那個……嬰兒呢?」我問。

「是你的弟弟。」媽媽糾正,「他在保育箱里,有點營養不良——但醫生說已經不錯了,因為我——」

她沒有說下去。因為她屬於高齡產婦。此類話媽媽從來就是無法說出口。關於自己老了,自己老了,自己老了。她對此十分抗拒。

「我想去看看他。」

「好啊,家俊也在那裡。你去吧,那個你只要從這裡右轉直走,再到……」

那個駐唱歌手名叫李家俊。大半年前,我出席了他和媽媽的婚禮。不過不是以伴娘的形式——那場婚禮的規模很小,小到省略了伴娘。大概三個大桌子,坐的大都是一群「音樂人」,他們喝著酒,用色眯眯的眼神打量著媽媽,和坐在他們中間的我。我繼承了媽媽的容貌特點,是那種世面上公認比較伶俐的類型。

參加的人大多都是男方帶來的。女方,也就是我媽媽這邊的尤其少。只有我,和幾個跟她年齡相同、志趣也相投的同性朋友,一個婦女之友叔叔,和我那始終沒發一語的老外婆……在那幾個音樂人彈起吉他,唱起什麼自編的祝福歌時,外婆趕集似的用面紙做成了耳塞,併當著所有人的面塞進了耳朵。

那場婚禮很冗長,不過也算結束得快。在那不長不短的4個小時里,我大略地剖析了這個叫作李家俊的男人——面相裝得老成,卻過分地幼稚,但很會哄女人。媽媽就吃面相老成,和花言巧語這兩套。

再加上相對輕盈的年紀,難怪她會這麼喜歡他了。反過來講,我不知道這個李家俊到底喜歡媽媽哪一點。年輕的姑娘到處都有,好看的也絕不在少數……那時,我就開始感覺到,這應該是一場布滿凶兆的婚姻。

「你來啦。」保育室里,李家俊叫我的名字。我有的沒的應了一聲。

「這就是……」

「是,你的弟弟。」

「哦。」

那是一個健康的孩子,在我看來。卻只限於「一個健康的孩子」,除此之外,我並沒有任何感覺。就像「我們是從一個子宮裡出來的」之類,沒有這種感覺。

那孩子的臉有點皺,眼睛略腫,剛生下來的孩子都是這樣,像一個小怪物,從另一個世界過來,還沒有完全融入這裡的感覺。他的眼睛眯著,一動不動,像是在小睡,但現在的時間是下午5點,橫豎來說都不是應該睡覺的時候。

我伸出一根手指頭,懟了懟保育箱的小窗孔,不是什麼撫摸,只是很不自禁地想要叫醒他,告訴他這不是睡覺的時候。然後,看看他的眼睛。

「嘿!」李家俊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指尖上有什麼硬硬的東西,應該是彈吉他長出的繭,但我當時沒意識到,只覺得這種粗糙的觸感更加深化了我的厭惡,「別碰他呀,他在睡覺。」

我甩開那隻手,頭也不回地走了。我不喜歡別人突然的觸碰,特別不喜歡他的。這讓我胸悶,卻又不方便在嬰兒保育室跺腳啊,大喊什麼的。我一路回到了張春的車上。甚至沒有再和媽媽告別。

「這麼快?」張春說著,發動引擎,看著車窗前面,「才……15分鐘啊。」

「走吧。」

「是不是有什麼事?」

「沒事。」

「哦。」車子發動,這輛老舊的二手雪鐵龍,舊得有些搞笑,不像是年輕人開的車。駛出醫院大門,張春問我要不要到附近的飯店吃個飯。我同意了。

你們或許會覺得我的男友冷漠,但我覺得沒有毛病。男友就是男友,不是什麼靈魂伴侶。媽媽堅信一個人需要靈魂伴侶,並花費了巨大的時間去尋找自己的。我覺得這是一個錯誤的概念。在這個世界上,了解你的只能是你自己,不可能有別人。

「……你覺得怎麼樣?」

「啊?」我回過神來,是張春在車座上問我,「你說什麼?」

「我說你的弟弟,你覺得怎麼樣?」

這個問題我得想想。我想著,腦中浮現那個保育箱,和保育箱里的娃娃,他正眯著他的——

「怎麼樣?」

我沒有回答,渾身哆嗦了一下。我覺得那雙眯著的眼睛有些奇怪。就在眼皮的下面,像是有兩塊異物。這讓人十分不安……最奇怪的一點是,當時在保育室里,我並沒有這種感覺。

帥氣繼父小母親15歲,疑惑他結婚原因時,那天半夜接他約我電話

3

在講訴真正恐怖的橋段之前,我想先做好萬全的鋪墊。既然是真實的故事,何必要搞得像三流小說那樣呢?總想著讓讀者快點高潮,字裡行間還端著一副架子,為了顯現出莫須有的高深。在讀好些新晉作家的文字時,我都能讀出這種感覺,畫外音是悲哀。這個時代得了一種叫作「輕浮」的病,而我認為我的媽媽完全就是這兩個字的代言人。

真正的恐怖是在今年的7月底發生的。而在這之前,還有一件事值得我再拉長些許的篇幅。

五一勞動節,張春回了老家,我在學校孤身一人。孤身一人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可怕的是,我又開始做噩夢了。夢中,還是那個沒有臉的男人,手裡握著一把小提琴,光著身子,步伐蹣跚地向我跑來。我知道他是打算佔有我,在夢境里,從十幾年前開始,他就時不時地有這樣的企圖。

我不知道他是誰,估計誰也不是吧。他是我的心魔,拿小提琴的手勢就像握著一把利刃。

上了大學,遇見張春之後,我就不再做這個夢了。而那個晚上,那個男人又無約而至。我嚇壞了,尖叫著,在一條狹窄的隧道里狂奔,聽著後面提琴摩擦隧道邊壁的鋸木聲越來越響。最後,夢醒了。

手機在我的枕頭邊震動著,順著披散在那兒的髮絲,把陣陣的顫抖輸送給我。

我覺得那是張春,慌忙地接通了電話,想要一點點的撫慰。

「張春——」

「張春是誰?」

我怔住了。是李家俊,媽媽的小寵兒。他的口氣聽起來很不正常,問我在哪裡。

「我在學校的寢室里。」說到這,我的胸口突然一陣悶,應是噩夢的後遺症。

「下來一下,我在你們學校門口。」

「你喝醉了?」

「管你他媽的什麼事?」這個男人野蠻地叫罵道,「我叫你下來,你就下來。」

媽媽家和我的學校處於同一個市的兩個區,但沒有必要,我們不會往來聯絡。真不知道這個李家俊要幹什麼?真把自己當作我的爸爸了?為什麼要在這個時間點來找我,叫我下去,還一副醉醺醺的樣子,語氣感人?

「我喝醉了。」在學校大門的街對口,李家俊油膩的臉散發著超載的油光,在街燈的照耀下,都能夠吸引飛蛾,「你媽說你可以幫我叫一個車。」

我打開了叫車軟體。他在旁邊左搖右晃,時不時地高聲唱起歌。我的輸入法出了問題。在這荒涼的街道上,和這個男人並排站著,還要看著手機上的全鍵鍵盤變得重影,我無聲地哽咽了一下。從這裡到家起碼要70塊,軟體顯示,前兩天,我在必勝客打工時遭到顧客無端投訴,剛剛被扣了300。我想著,內心抗拒,無法摁下呼叫鍵。

回過神來,我發現他已經停止了歌唱,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要不跟我走走吧?」他說,「如果就近有公車站,我坐公車也行。」

我同意了。然後,事情就發生了。在一個街區外的小道上,李家俊把我壓到了旁邊打烊飯店後門的牆上,猛親我的臉。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拚命阻止著。這時,他一巴掌扇上來,我來不及躲,後腦勺砸到了堅硬的灰牆上——

「哇!」他驚叫。沒錯,是他,不是我。好像是終於恢復了清醒,把我扶了起來,用那隻指尖長滿厚繭的手掌,「對不起,茹莉,我不是故意的。」

茹莉?

我的腿一陣軟,第二次癱到了地上。看著這個禽獸的嘴開開合合,但我沒法去聽他具體說了什麼。最後,他快步走開了,蹣跚著,搖晃著,消失在這小路後面不遠的拐角。背影顯得可恨,又可悲。

4

我決定不再回家了。

「所以,是有什麼具體的事嗎?」7月底,媽媽在電話里問我,「放假這麼久了,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回一次家呢?」

我沒有如實相告。並不是因為害怕什麼。可能就是因為害怕吧,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怕媽媽會求我原諒那個男人,或者是語出驚人,反過來責怪我。媽媽都做的出來,因為她其實是我的瘋姐姐。

「就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不想回家?」

「哎呀你——歡迎光臨。」媽媽在店裡。她自己的外貿服裝店。玄關的風鈴被開門的動靜搖響,透過手機話筒,傳到數十公里外的我的耳朵里。

「你在店裡?」

「是啊——喜歡的話可以試穿一下——那個,寶貝。」她壓低了嗓子,下面的話可不想被那個看衣服的顧客聽到,「我知道你對我這次的婚姻有意見,你可能不喜歡我的老公。我也不會強迫你叫他爸爸,但是——李家俊真的是一個好人,你不能否認吧?」

我沒吭聲,而是窘迫地點了點頭。隨即意識到這是在通電話,我的動作媽媽沒法以任何形式看到。

「他從沒有傷害過我,也沒有傷害過你。」媽媽的語氣像是話劇演員,音量陡然升了上去,我知道那顧客應該是走了,「他對我很好。真的,他對我很好。」

「可能是吧。」

「肯定。」媽媽宣稱,「但你實在不喜歡他,我也不會生氣的。但你總該回來看看你的弟弟吧?」

我咯噔一下,張春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在電腦上繼續干自己的事情。

「弟弟……」我囈語著,像是在琢磨一個神秘生物的學名。

「聽著,親愛的,如果你願意的話,明天晚上我要和家俊去大世界看一場電影。大概就幾個小時,我們本來是拜託家俊的一個朋友照看寶寶的。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幫我們這個忙。

「怎麼樣?你還沒跟你弟弟單獨待過呢吧?」

「好。」

「好的?」媽媽詫異了一下,估計是沒料到我會這麼快答應。

「是的,明天對吧,我大概幾點到?」

「4點吧,我們幾個在家一起吃個——」

「那就5點,你們吃完了我就來。」

「呃……好吧,如果你這麼想的話……」

掛掉電話後。我的頭杵在牆上,一動不動,聽著外面的狗吠聲。

「你還好吧?」張春走過來。這是他的爺爺奶奶家,一處鄉下的平房。張春從小沒有父母,被爺爺奶奶一手帶大,那是兩個很好的老人家。我來了之後,他們給我做了許多好吃的東西。

「我還好。」

「你媽媽?」

「對。」我把自己從牆上推開,告訴了張春剛剛電話里的內容,如此坦白,如此事無巨細。就像是兩個月前,險些被李家俊佔有的三天後,我哭著把一切托盤而出那次一樣,事無巨細。張春每次都聽得很認真,一聲不吭。

上次,聽完我所有的講述,關於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全部。關於我的媽媽,那些男人,從小養育我的外婆,一切的一切……他沉默半晌,便抱住了我,說了這麼一句:

「會好的,都會好的。」

在那個五月的凌晨,很少哭的我哭了。我不知道張春憑什麼認為會好的,也不知道他具體指的是什麼,什麼會好的?我就是這麼哭了,哭得很慘,像是一座突然爆發的睡火山。

在那之後,直到現在,張春都沒再跟我提過那天晚上的告白,在確定了我真的不想追究那個李家俊責任之後。他還是像往日那樣地跟我說話,跟我相處,陪我干這干那,他好像知道,他真的知道,這就是對我當下處境最好的緩釋,和幫助了。

——「你媽媽想讓你去照顧那個孩子?」

「是的,照顧到他們回來。」這其實就是借口。我想,媽媽就是想讓我回來一下,好讓她搞清楚我這麼久都不回家的究極原因。她說的也對,我怎麼說也是一個姐姐,是該稍微盡一下責任,那就去吧。

「你打算去?」

「是的。明天你能開車送我一下嗎?下午?」

張春沒有回答,而是看著我,表情里有一絲複雜糾結的意味。

「怎麼了?」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說著,他飛速地跑開,幾乎是騰空地躍下樓梯,並大聲喊道:「爺奶,我的書包在哪?」

他的爺爺乾脆地應了一聲。外面傳來一陣家禽拍動翅膀的響動,和他奶奶的一連串嘮叨。我聽不太懂方言,但大概知道,那是在嗔怪他下樓梯太快了,搞得整棟房子都在震,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張春上來的時候,手裡拿著那破舊的瑞士軍刀背包。我以為他要給我什麼,只見那是幾張裝訂起來的複印紙,從背包的夾層里抽出來,上面像是一些網頁的截圖。

茹莉……我記得,就是在那個晚上,學校附近的那個弄堂里,李家俊在試圖佔有我失敗後脫口而出的一個名字。

不是我的名字。

「我覺得這裡面有什麼蹊蹺。」張春說著,把複印紙遞到了我的眼前。

這三張紙上的內容分別截自三個不同的網站,都在述說著同樣的一件事——五年前的2月22日,一個在本市被殺害的少女,圖片被打了馬賽克,加上學校複印機的破舊,打出來的圖片本來就是不怎麼清晰:那個名叫「茹莉」的受害者女孩,我沒法看清她的樣子,不過我看清了一些別的,譬如張春試圖告訴我的信息。

「茹莉……」

「沒錯。」張春說,「她的名字是茹莉。本地人。這件事在五年前也算是一條輿論。但因為警方遲遲沒有抓到犯人,媒體沒有繼續張揚,也就漸漸地淡出人們的視野了。」

說著,他又遞給我第四、第五張紙。那上面分別有一張圖片。圖片的內容都是某個卧室的光景。

「記者採訪茹莉的父母時拍的,老資料,被我翻到了。」

「這圖是有什麼——」

「吉他。」他提醒我。我立刻就看到了。在那約莫一米的小單人床旁邊,和書桌夾縫的位置,掛著一把小巧的吉他。兩張圖都拍到了這把樂器,不同的角度。

這足以說明一些問題。

「我只是查查資料,這些東西都不能直接定罪,但是——」張春看著自己的腳,手亂揮著,努力地表達道,「但我覺得十有八九,雖然不是所謂的鐵證,但是十有八九。」

他向我說明了自己的猜想:這個李家俊可能就是殺害「茹莉」的兇手之一。第一個依據,是他在醉酒試圖佔有我的時候,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點——五年前,李家俊還是一個琴行的老師,而「茹莉」家裡恰好就有一把吉他。我們無法考證茹莉是否在李家俊的琴行上過課。已知的是,那間琴行距離茹莉家很近,不過三百米,兩個街區的距離。

這兩個要點,單看哪個都不甚完整。但只消把它們放在一塊兒,結論便十分明顯了——李家俊,我媽媽的新丈夫,他極可能就是殺害少女茹莉的兇手。十有八九。

「這些資料你什麼時候查的?」我問。

「兩個月前,6月吧……我——」

「那你現在才告訴我嗎?」我沒有生氣,我不會為這種事生氣,只是覺得有些詫異,僅此而已。

張春咽了咽口水,那突出的喉結大幅度動了一下:「我覺得不應該告訴你,起碼……」

「起碼什麼?」

「起碼等你感覺好一些啊。」

「我現在不好嗎?」我驚訝道,有點搞不懂他在說什麼。

「你自己都沒有覺得嗎?」張春皺起眉頭,「自從五一節假上來,你整個人都變了。」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哪裡?我哪裡變了?」

「很多。就比如你的頭髮,比以前亂多了。我覺得你開始不常洗。」

我伸出手向頭上摸去。在碰到那打結油膩的發線時,整個人都怔了一下,像是被什麼電到了——我開始思考自己有多久沒洗頭了,結果完全想不起來上一次洗頭是什麼時候。

恐懼射中淚腺,我差點又要崩壞地哭出來。

「還有呢?」

「還有很多。總之,你像是變了一個人。」張春解釋,「我覺得你是受到了打擊,也不想再刺激你了。反正你也不回家了不是?不會和那個嫌疑犯打上照面了對吧——但現在你要回去,我覺得還是讓你知道一下為好。」

我問張春為什麼不直接報警。張春聳了聳肩,說這都是十分片面的推論,再說,當年的李家俊躲過了調查,這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他們不知道,也許李家俊真的給自己製造了什麼「不在場證明」……

「哎,我其實就是不想蹚這個渾水。」他說,「你能理解的吧?」

我點點頭,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好。

「所以——」最後,張春鄭重地問我,「你還打算回去嗎?」

「是的。」我回答,語氣比自己想像的堅決,樓下傳來老兩口給雞餵食的騷亂動靜,張春的注意力被打斷了一瞬,又馬上集中回我的身上,聽著我說,「她得知道才行。」

是的,我得告訴媽媽,找一個隱秘的空間,面對面,親口告訴她。至於她相不相信,相信後會不會離婚,最後又會不會試著報警。我想這都不太關我的事情了。對於我來說,最壞的可能,不過就是和媽媽大吵一架,她不相信我,然後為此記恨於我。反之,對於媽媽來說,最壞的可能,那可就……

這麼說吧,我跟我媽不親,但我們好歹也是一對母女。

責任感驅使。

5

這次回家註定是凶多吉少。照顧嬰兒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要跟李家俊再次見面也著實彆扭。在得知了李家俊可能的真實身份後,我便背負了「讓媽媽也了解」的使命,實在是沉重不堪。

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事情比我最壞的預想還要脫軌得多。直到現在,回想起那天晚上的畫面,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身冷汗,久久無法平靜。它給我造成了巨大的影響,至少在那之後,我已經不再使用任何面值的硬幣了。看見別人手中的硬幣,我都會難以避免地僵在原地,並在短時間內不能動彈。

就在我動筆寫這篇文字的前一天,媽媽自殺了。穿著很好看的一件連衣裙,躺在那張兩米的大床一側,那總是屬於她的一側,然後吞下了77粒安眠藥,大約是兩盒不到。是我發現的屍體。在那件事之後,媽媽得了創傷性抑鬱症,我便時常回家照顧她。幾乎每個禮拜都會回去。跟她說話,說一些她喜歡的話,讓她開心。

我看到媽媽面無表情地躺在那裡,化著極好的妝容,眼角又出現了那自虐的扯痕。最後一次化妝,仍是對自己的眼角紋不滿意,這對於媽媽來說,我想,該是多麼悲哀的一件事情——我給張春打了電話,又給警察打了電話。一直折騰到今天上午,也就是我動筆前。

警察跟我和外婆說,準備後事吧。外婆全程沒有哭出聲,只是一個人抽搐著鼻子。我想要去安慰她,她說不用,並叫張春陪著我,到哪裡去靜一靜,緩一緩。

「你呢外婆?」

「我也得一個人緩緩。」

就這樣,在張春的陪伴下,我心情複雜地打開了這篇空白文檔,開始詳實地記錄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天下午5點,我在那公寓樓的樓梯上。屁股還是麻的,因為那輛雪鐵龍的座位微微有些不符合人工體學,聽說東風並沒有生產太多這個車型,而是發行了改進版。

「嘿!」玄關,媽媽熱情地迎接我,給了我一個擁抱,「看見家俊了嗎?」

「沒有。」

「那估計是在車裡等我。他剛剛下去了。」媽媽說著,生硬地扯著我的手,「來,我教你怎麼換尿布,奶粉泡好了就在柜子上——」

媽媽走後,隨著大門砰地關上,我陷入了一陣惘然。我只在這裡住過三年的時間,三年,確切地說,是從出生開始的三年,和那個因為媽媽而與我永久斷絕關係的爸爸在一起。在前面說過,在我三歲多的時候,媽媽甩了爸爸,不知為何地,開始頻繁找男人玩樂,從此我就一直住在外婆家,與媽媽偶爾交互往來。

不想過去了,專註當下。我猛然意識到:剛剛不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嗎?李家俊等在樓下,我完全可以趁機告訴媽媽自己掌握的東西——不知怎麼地,在樓梯上還想得好好的,到了玄關卻把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還會有機會的,沒事,親愛的,還會有的。

我勸著自己,深吸一口氣,腦海中卻再次浮現茹莉被害,打上馬賽克後的慘狀。都說跟嬰兒相處是可以治癒靈魂的。我打算試一下。

「嘿!」

原本屬於我的小卧室,應該也是我用過的嬰兒床,在那布滿鐵鏽的印花欄杆里,我的弟弟盤腿坐著,頗有意味地看著我。他或許是在想——這應該就是我的姐姐吧?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

「小安。」見他沒有太大的反應,我又喊了一遍他的小名。對於實在不知道怎麼跟嬰兒打交道的我,這已經差不多算是極限了。

他還是沒有反應,盤腿打量著我。我開始隱隱有些害怕。媽媽還沒走的時候,他,怎麼說,就像是一個八個月嬰兒的樣子,不管是眼神,還是肢體動作……而現在,我怎麼覺得他的體內住了什麼別的東西?

一陣不安的揣測後,我也開始細細打量起他來:偏胖,但對於這麼小的孩子來說,估計也算是很健康的體重吧。鼻樑的兩邊是眼睛,下面是一張圓嘟嘟的嘴。耳朵端正地安在腦袋的兩邊。

請原諒我,不論我如何絞盡腦汁,回憶那時所見的情形,想要找出一兩個像樣的形容詞句,卻無法成功。面對嬰幼兒,我的腦子就會短路,很徹底的短路。說到底我可能真的是一個殘缺很多的人。

就在這時,小安笑了,舉起一隻肉嘟嘟的小手,向我用力揮著。給我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就像是這台嬰兒車即將離站,汽笛聲響,他在和站台上的我告別。

然而,現在的我該做什麼呢?是抬起手來,以示回禮,還是說些什麼,抑或是把他給抱起來,放在臂彎里搖?我不知道。

直到晚上九點,喂完奶粉後,我都在嬰兒床的旁邊看電子書,這部入門級的kindle是外婆送給我的上大學禮物。我在裡面下載了許多的野路子資源。那天,我正讀到村上春樹《1Q84》第一冊的最後幾段,我喜歡村上筆下的主人公,因為他們似乎對自己的生活特別有主意,還不是那種俗里俗氣的主意。

在看到少女深繪里失蹤那段的時候,我的眼睛一陣刺痛。我抬起頭,牆壁錶盤上的鐘點指向那大大的九,再看了看窗外烏漆墨黑的天,倒吸了一口涼氣。

九點了。

在臨走時,媽媽跟我說,他們八點之前肯定會回來的。難道是我聽錯了?

應該不可能。

小安睡著了,蜷縮在嬰兒床的正中間。我特意聞了聞,好像沒有什麼臭臭的味道。走出卧室後,我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媽媽,你怎麼還沒回來?」我問,「都已經九——」

「哎呀,我們喝多了。」媽媽的語氣忽高忽低,是真的喝醉了,「那個,那個那個,你就睡在家裡吧,你也沒有什麼事,對吧?照顧一下小安,你是姐姐嘛!」說罷,我聽到話筒那頭傳來李家俊不知為何的渺遠笑聲。很快,媽媽也跟著笑了,我感覺頭皮發麻,掛掉了電話。

就這樣,我被迫留在了這裡。在給張春打了電話,不帶感情色彩地彙報完情況之後,時間將近十點,我拿了一個粉色的,確定是媽媽而不是李家俊的空調被,躺到了嬰兒床旁邊的那張單人小床上去。

那孩子還在沉沉地睡著,而我卻怎麼都睡不著。那孩子特有的呼吸聲均勻地傳進我的耳朵,像是悲鳴,像是詛咒。我獃獃地仰望著天花板,思緒萬千,都不是什麼好的思緒,心亂如麻。

「茹莉……」我有的沒的念叨著。

突然,小安醒了,並開始嚎啕大哭。我驚跳起來,納悶他怎麼會醒呢?剛剛我確實在自言自語,但音量極輕,不是那種會吵醒熟睡嬰兒的聲音。

這幾乎是爆哭,我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扒掉身上的空調被。強迫自己不要多想,一把把他給抱了起來,並學著電視里,公園裡,那所有標準的搖晃姿勢,開始盡我所能地撫慰他。

他並沒有停止,我越來越驚惶,不知所措。我的手臂摟著他,不斷搖著,晃著,直到感覺酸痛不已。我發泄地擠著眼睛,在一片黑暗中,試圖抓住一個不馬上掐死他的理由。這些理由很多,像兒時漫天的繁星那樣,但我夠不到它們,它們對我來說,就是一顆顆相距好幾光年的恆星。

不不不不!

我猛地睜開眼睛,看向手中那八個月大的小男孩。他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

他在笑。

我尖叫,把他甩到了嬰兒床的另一頭,頭也不回地跑出房間,鎖上房門——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那恐怖的意象被眼睛捕捉到,往大腦輸送到一半,身體就立刻做出了反應,以至於我一時間無法記起剛剛看到了什麼。

我的手搭在門鎖上瑟瑟發抖,聽見裡面傳來琳琅無邪的笑聲——是硬幣,兩枚硬幣,端正地鑲在他的眼眶上面,遮住了眼睛。

或者說,那才是他真正的眼睛。

6

這是我的幻覺嗎?

剛剛還沒有出汗的我頓時大汗淋漓。現在該怎麼辦?一個像是在畫外的聲音問我。

我怎麼知道?

不是幻覺。這點是可以肯定的。那瞬間的所見是如此真切,真切到讓我崩潰,把一個孩子直接拋出數米遠,摔在床腳底下……

他還在那裡面發笑,撒歡地笑,就像是有人在用什麼東西逗樂他一樣。如果是一個普通的孩子,我想,經歷了剛剛的摔砸,應該早就半身不遂了才對。

聽著那沒有停歇的笑聲,我還保持著剛鎖完門,還沒抽回手的姿勢,無法動彈——他不是人。我絕望地想。媽媽的新孩子不是人,是一隻怪物。他在父母面前表現得好好的,但一見我,不知怎麼地,就展露出了那最真實的一面。

緊鎖的房門開始發響——是那孩子趴在地上拍門的聲音。這麼大的孩子剛開始會爬。這我也不是一點都不了解。但這爬過來的速度,未免也太……

現在該怎麼辦?是該強振精神地想想了。我的腦子開始轉,但浮現的全都是過去的一些畫面,跟此刻的解決方案沒有半點關係——

外婆跟媽媽的吵架,在我十歲的時候,外婆責罵媽媽長久的置我於不顧;十二歲的時候,外婆把媽媽告上法庭,並且勝了訴,媽媽不得不在法律的監督下試著與我相處;我不是那種刺頭的孩子,跟媽媽相處的很好,她也漸漸習慣了去說那些話,履行那些表面上的義務。

十八歲的時候,我一個人默默地得出結論,關於媽媽不是媽媽,而是一個瘋姐姐的事實;去年,媽媽告訴我她要跟一個人結婚,生一個孩子;現在,我和這個孩子獨處一室,這孩子的眼眶裡有兩枚硬幣,在門的那一邊,一邊大力地拍門,一邊發出那咒語般的歡笑。

我想到了張春。他也許可以救我,穿上超人的衣服飛過來,或是用一句話道破這場可怕的噩夢。我將會睜開雙眼,在他的枕旁……

手機落在了卧室的床頭柜上,我不敢去拿。

「不——」只聽小安憤怒地喊道。我嚇得雙腿一軟,整個人伏在了門上。他怎麼會發出那麼標準的聲音?聽起來雖然稚嫩,卻已經像是一個剛上小學的孩子。

「不!」隨著拍門聲越來越響,又是一聲凄涼的嘶喊。這次的聲音似乎更加成熟了,像是一個受到凌辱的女人,在求救時會發出的動靜。

「不!」

「不!」

「不!」

一聲接一聲,每次的聲調都會有變化。時而纖細,時而粗獷,最後一聲,我聽到的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力竭而嘶啞,教人瘮得慌。

我捂住腦袋,難以抑制地哭了出來。

門開了。凡是一般的門,鎖都是能從裡面打開的。只是我想不明白,八個月大的嬰兒怎麼能夠得到那一米高的門把手?結合那一聲聲的慘叫,我覺得我用不著明白。

他爬了過來,速度奇快,四肢並用,伏在地上,像是一隻吸血的大蟲子。我試圖逃跑,還沒完全站直,他就爬上了我的大腿。我朝下看去,那眼框里的兩枚硬幣閃閃發亮,被我頭頂上的日光燈照出銀光。配合那看似天真的笑容,我覺得這一幕會成為我餘生的夢魘。

如果我能活過今晚的話。

小安抓扯著我的上衣,一路爬到了我的脖頸,兩隻肉肉的小手反物理地攀住我的雙肩,咧著嘴,在與我的視線完全平行的位置。頓了一秒,開始狂喊,口水肆虐地噴在我的臉上。

我在昏倒之前,聽清了他喊的最後幾個字。他似乎就是在重複這兩個字——

「茹莉茹莉茹莉茹莉茹莉茹莉——」

是的,茹莉。

7

張春十分擔心地看著我。

「他在重複『茹莉』這個名字?」

我點點頭。在逃出那裡之後,我攔下了一輛黑車,一路回到了張春的爺爺奶奶家。要他們給我墊付車費我很抱歉。我的錢包和手機都還在那間卧室里。我沒想到要拿——現在是凌晨4點,我吵醒了他們一家。張春不顧兩位老人的反對,把我拉進了他的房間,並把他們鎖在了門外。

「到底出了什麼事?是李家俊,他又——」

」不是他,是……」我花了二十分鐘的時間,斷斷續續,極其不穩定地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在講到小安攀上我的脖子,狂喊重複著「茹莉」二字時,張春打斷了我。

——「我沒有聽錯。」

「他只是一個嬰兒,怎麼可能……」

「一個眼睛是兩枚硬幣的嬰兒。」我呻吟著。張春捂著頭,兀自思考了一會:

「然後還有嗎?」

然後還有。不過最糟糕的情節已經過去。凌晨二點,我一下子從客廳的地板上坐起來。小安就趴在我的身上,睡著了,就像一個正常的孩子。我萬分小心地把他從我的身上挪開。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勻,就跟最開始一樣。在逃出之前,我還斗膽翻開了那孩子的眼皮。裡面是正常的一片眼白,而不是什麼銀色發亮的硬幣。

聽到這裡,張春站了起來,朝門外走去。

「你要去哪裡?」

「拿電話。」他說著,打開了門,「我要去報警。」

「你以為警察會相信嗎?這麼,這麼詭異的事情?」

「我也不相信!!」張春爆出一句,我一愣,「要不就打給醫院好了,你病了,所以捏造出了這些,這些——!」

「你怎麼能這麼說!」

「出去。」

「什麼?」

「出去。」張春打開門,「你嚇到我的爺奶了。」

就這樣,我於凌晨五點,天蒙蒙亮的時候,恍惚地走出男友家,帶著他臨別時給我的幾百塊錢,感覺自己無處安放,也許這本就是我的歸宿吧?無處安放的歸宿……

兩天後,發生了那件最可怕的事情。

8

「喂?」

「對不起,那天晚上我太累了。主要還是被你嚇到了。」張春躊躇了一會,補了一句,「我不應該把你趕出去。你沒地方可去,我……你在哪裡?」

「沒事的。」我回答,「我在一家旅館裡。」

「你說的那些……兩天前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已經無所謂了。」我躺在那有一股奇怪味道的小床上,拿著張春爺爺不用的老人手機,與電視櫃底下的一隻小蟑螂四目相對。張春是一個好人。我覺得我不應該一直賴在他的身邊,畢竟,我的生活是那麼地消極,絕望,一團糟。面對著話筒那頭的漫長沉默,我再次開口,「之前那兩年麻煩你了。」

「你媽媽給我打電話了。」他說,時間分毫不差,壓過了我前面的那句道歉,「她哭得很慘,不肯告訴我是什麼事,叫我想辦法聯繫你。」

「她在哭?」

「很慘,我想是發生了什麼很可怕的事情。你回她一個電話吧,很急的樣子。」

「好。」

「對不起。」張春再一次重申,「那天晚上我真的只是累了。」

我說了句我知道,便掛斷了電話。定了幾十秒,任時光毫無意義地流逝了一會,然後憑記憶在實體的九鍵上撥出媽媽的手機號碼。

「是誰?」她不認識這個號碼,於是問道。語氣是那麼地無力,和憔悴。

「媽媽怎麼了嗎?」

「哦,女兒——」她哭了出來,就像張春轉述的那樣,很慘,「出事了。」

她斷斷續續地告訴我,關於他的老公,李家俊是怎麼在昨晚失控地反覆錘爆孩子的頭。

9

下面的內容,是我根據媽媽的哭訴,和自己親身經歷後的獨家解釋,關於李家俊為何會如此殘忍地殺死一個八個月大的孩子。

事發那天,李家俊在酒吧里唱歌直到傍晚,又跟朋友喝了一點酒,回到家已經是11點多。他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媽媽,已經在卧室裡面睡去。他躡手躡腳地脫下鞋,把那剛買不久的雅馬哈加振吉他放在樂器架上,抖了抖琴身縫隙里的一點點灰。

就在他走進卧室玄關的一剎那,停住了——媽媽睡得正酣,但那孩子卻端正地坐著,「就像是一個盤腿的小老頭」,這是他對媽媽解釋時說的原話。

「小安,怎麼不睡啊?」他用氣音指了指我媽,然後扮了一個鬼臉。但很快那表情就僵掉了。

他察覺到了什麼不對。

但他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不對。深夜,熟睡的老婆,盤腿坐著的兒子。雖然是有些違和,但是——毀滅性的錯誤,到底是在哪裡呢?

就在他這麼想著,只見兒子伸出了一隻手,開始朝他熱情地揮手。臉上洋溢著那種孩子特有的無憂無慮,嘴角向上咧著,輕快地一遍遍喊著「爸爸」。小安是上個月開始會喊媽媽的。喊爸爸,這還是第一次。

但李家俊卻怎麼也興奮不起來。

那毀滅性的錯誤,到底是在哪裡呢?

也許不在已知所見的事物上,而是藏匿於未來的時間。五分鐘後,李家俊快速地從洗手池那邊洗漱回來,脫掉了上衣和褲子,準備上床睡覺。就在他掀開被子,準備扎到熟睡老婆懷裡之際,一聲清脆的聲音從嬰兒床那裡傳來:「茹莉。」

時間靜止了。像是膠捲放著放著,就被一把利斧橫劈下來,劈得粉碎,戛然而止。

李家俊不敢抬頭,只是單膝跪在雙人床的一邊,勸自己無需害怕,那只是幻覺。最後,他突破本能地看向嬰兒床——小安,他的寶寶還是盤腿坐著,饒有興緻地看著自己。

「小安……」

「茹莉。」小安又道,語氣就像是一個喝醉酒的四旬男人。他跟媽媽和警察這麼說,所有人都沒有相信他。除了我之外。

他抑制不住狂抖,但還是勇敢地走了過去——對於一個唯物主義的俗物來說,不可理喻的現象發生了,就得把現象整個拎起來,做個全身檢查,直到搜集到的證據足以勸下自己,告訴自己世界還是那樣,只是在一些巧合之下,會出現讓人害怕的假象。

「小安,你剛剛……說話了??」

「爸爸。」小安笑著回答,顧左右而言他。

「你剛剛沒有說話吧?」

小安搖搖頭。李家俊又是冒出一身冷汗。

這時,事情開始趨向於驚悚,赤裸的驚悚。這個嬰兒抬起一隻手,扯住爸爸搭在搖籃邊的袖口,一股極小的作用力,示意他往自己這邊湊一點。李家俊恍惚地照做了。

然後他就看見了我看見的東西。眼眶裡的兩枚硬幣,圓滾滾,完全遮住了眼睛,代替了眼睛。

他試圖向世人說明這絕對不假,媽媽說他是個混賬,殺了親兒子,還編出一些牛鬼神蛇的東西試圖混淆視聽。警察懷疑他有精神問題,而這個問題也可以解釋弒子這事本身。

小安露笑容,李家俊像個女人一樣放聲尖叫起來。

「老婆!老婆!」他試圖搖醒我的媽媽,但媽媽沒有醒,在事情發生的過程中,無論多大的動靜她都沒有醒。好像是被什麼施了巫術。

一團肉肉的東西貼上了他的小腿,被條件反射地踢開了。只聽一聲骨頭撞上傢具邊角,然後喀砰一聲碎裂的聲音。李家俊一怔,回頭,看到小安俯身趴在地上,四肢攤開,看樣子是撞到了床頭櫃的鈍型邊角,那後背正中央出現了一大片淤青。

還沒等李家俊反應過來,那孩子就開始掙扎,像是一個急於翻身的甲殼蟲,被人擰傷了命脈。如果估計得沒錯,孩子的背脊已經被撞斷了。

有那麼幾十秒,李家俊陷入了完全糊塗的狀態——他的潛意識裡不知道,自己是該救這個孩子,還是殺了這個孩子。也不知道在重創孩子之後,他是該焦急,還是開心呢?

腦海中浮現那兩枚鋥亮的硬幣,他清醒了過來。

硬幣。

沒錯。

是硬幣呀,怪不得。

茹莉找到他了。

10

早上六點整,媽媽睡到自然醒。她下意識地側身,想要觸碰一下李家俊。沒有什麼意義,這是確認愛人還在,一切都好。

左邊的床鋪還是平。她睡眼惺忪地坐起來,朝嬰兒床的方向看去——於是她看見了,小安,那個孩子,她的孩子。躺在嬰兒床里,是趴著,還是仰躺,媽媽說不清楚。畢竟,嬰兒服的兩面都是一樣的花紋。如果整個頭都被搗碎了,你當然會在一時間無法分辨其正反。

媽媽揉了揉眼睛,翻身下床,捋平皺掉的睡裙,光著腳來到嬰兒床前,定睛看了幾秒,才暴跳起來,絕慘地叫著李家俊的名字。

李家俊不在卧室里。媽媽在廁所找到了他。他坐在馬桶上,雙眼無神,那沾滿糊狀血的雙手撐著頭,努力地撐著。全身像是通電一樣地顫動著。

「為什麼要這樣?!」媽媽歇斯底里地問他,硬生生地把他從馬桶蓋上揪了起來。

「為什麼要這樣?」李家俊木訥地重複著問題。媽媽慘叫一聲,把他推到了淋浴房裡。他悶聲不響地倒在瓷磚上,看起來很痛,卻沒有任何反應,如同死物。

「她回來了。」

「誰回來了?」

「茹莉。」

「李家俊!你在說什麼,你是不是,是不是——」

「報警吧。」他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你得報警。」

警察趕到之後,李家俊立刻坦白了自己的罪行,除了爆掉自己孩子的頭,還有就是五年前,關於他和另外三個男人,是怎麼在琴行的隔音室里殺了一個叫作茹莉的女孩。

這是他們四個人的秘密,罪惡的秘密。他沒想到這個秘密會被除他們之外的人所掌握,更沒想到那個人竟是自己才八個月大的兒子……那兩枚一元面值的硬幣,出現在兒子的眼眶裡,好比兩面照妖鏡——一切都對上了,這就是報應,該逃的還是逃不掉。

小安靠著床頭櫃坐起來,然後就一遍遍地重複那個名字:「茹莉」。那兩枚硬幣還鑲在那裡,沒有消失。那千變萬化的語調,讓李家俊心中最見不得光的部位遭受著難忍的侵犯和挑釁。到了最後,重複的頻率越來越快,吐字越來越浮誇,清晰,響亮。他感覺很不真實,就像是一場噩夢。

那兩枚本屬於自己的硬幣撐滿了孩子青嫩的眼眶,使得其眼皮充血,還發出駭人的紅光。所有恐怖的,不合常理的地方擰在一起,猶如一根綁住理智的韁繩,瞬間把所有的認知擰爆,李家俊終於瘋掉了。

他一把抓起這個小怪物,摁到了嬰兒床上,扼住喉嚨。那毀滅性的重複終於停止了。只剩下窒息的嗚嗚聲。在李家俊第一拳砸下去的時候,小安笑了,笑得很燦爛,好像那一拳是自己期待已久的電動玩具。

11

事情發生後,我一直在想,如果我那天在媽媽下樓前,把張春的發現及時地轉述給她。事情會不會不一樣了呢?媽媽會做出反應,說不定就不會發生李家俊殺死小安的一幕。

又或許更糟——每次想到這裡即止。然後就開始想別的,都不是什麼好事,譬如殺害茹莉的另外三個共犯,他們都是李家俊的朋友,參加了他和媽媽的婚禮。其中兩個正是那對唱自編祝福歌的二人組。

兩個嫌疑犯,用自己的創作祝福另一個嫌疑婚姻幸福。真的是黑色幽默啊。

在媽媽自殺的兩天前,我正在熬夜寫學期論文,她突然給我打來電話。我先是靜靜地任手機振動了一會兒,便毫不含糊地接了起來。

媽媽喝酒了,喝得很多。不知道她是在外面喝的,還是一個人在家裡。不過這都已經沒有分辨的意義了——沒有人能在這般重創之後保持原狀,就像媽媽,她對自己前半生孜孜不倦的事情變得毫無興趣。李家俊榮幸又不幸地成為她最後一個愛過的男人。

所以,媽媽獨自一人地灌著酒。沒有男人,也沒有姐妹。自從那件事之後,她好像就跟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斷絕了關係。

「媽媽怎麼了嗎?」我聽著她神志不清的哽咽,壓低嗓門,在不吵醒舍友的情況下問道。

「硬幣。」她說。

「什麼?」

「硬幣。」

我咽了口口水:「嗯,硬幣,硬幣怎麼了?」

「他沒有亂說。」

「誰?」

「李家俊啊!」媽媽大吼,伴隨著一聲酒瓶子被甩飛,粉碎的動靜。

她認為李家俊所描述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因為她也經歷過,就像我一樣。她這麼認為,是因為她理清了其中的關係與緣由。

這是李家俊的一個癖好。惡趣味,應該說。媽媽說,這男人在戴避孕套的時候,會習慣性地在套里塞兩枚硬幣。

那天,硬幣勒破了避孕套,伴隨著李家俊的精子消失在媽媽的體內。兩人嚇壞了。當晚就去醫院急診做了檢查,支支吾吾地解釋了原因,卻什麼也沒有發現——它們消失了,那兩枚硬幣,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那是罪孽。」媽媽泣不成聲,精神好像還有一點恍惚,「你想聽聽那個叫茹莉的孩子是怎麼死的嗎?」

「她怎麼死的?」

「真正的死因,我從警察那裡知道——是,是喉道受損,好像是什麼硬物進入了喉道,很深的地方,又被人活生生地摳出來……」

我開始腦補:李家俊強迫茹莉把硬幣放在嘴裡……然後茹莉在威逼下,緊張過度,不慎把硬幣吞了下去,卡在了喉嚨里。不知道是出於不讓她窒息,還是因為硬幣上有他們的指紋,那四個人對著那脆弱的喉道一陣死摳,最後硬幣出來了,人也死了……

「一切都是有報應的。」媽媽在掛電話前告訴我,「女兒,一切都是有報應的。那孩子是李家俊的報應,地獄來的小惡魔,他讓他受到了懲罰。但小安是我生的。他是從我的肚子里出來的……這是不是代表我也有罪過呢?」

「怎麼會——」我還沒說完,媽媽就掛掉了電話。

這是不是代表我也有罪過呢——

是嗎?

以我的角度,她從來就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特別是在她還年輕的時候。但這不算罪過,遠遠不算。這個世界上每多一千個人,就多了一千種性格。媽媽是那種性格,那種觀念;而我則是另一種的性格,和觀念。我們都是那種比較糟糕的人,各有千秋。這沒有什麼值得批判的。

我不會批判媽媽怎麼置我的成長於不顧,永遠都不會……我本身就是一個邊緣人,也許一個體貼顧家的媽媽反而會讓我覺得無所適從。

我的媽媽就像是一個瘋姐姐,這就給我找了一個去盡情孤僻,厭世的理由。沒錯,我本身就是一個邊緣人,不怪任何人——如果媽媽說的罪過就是這個,我覺得自己應該再打一通電話過去,告訴她上述的論證。

但也可能不是,我不知道她確切的想法,便暫時放下這回事,試著繼續敲打論文。在文檔綠色的護眼屏幕上,那些費勁擠出的文字不見了,我又看到了小安的笑臉,硬幣使得眼皮充血,大聲地喊著那個「不」字……

沒有辦法,我只好關掉電腦,爬上上鋪去睡覺了。第二天早上,我加急地寫完了剩下的內容。對於媽媽第三天的自殺,說實話,我是有一點預感的。

或許我真的應該打回去,告訴她那些關於「罪過」的論證。

12

好,我想該寫的都差不多寫完了。

對了,忘說了一件事情。原諒我,從開始碼字到現在,我已經陸續吞下了100多顆安眠藥,神志開始不清了呢。

我覺得「開關」是我。為什麼這麼說呢?

因為是我先在他的耳邊有意無意地說出「茹莉」二字,激發了那個無形的按鈕,我想。兩天後,他便毀掉了李家俊,毀掉了這個遊走於人世的衣冠禽獸……

但他還間接地害死了媽媽,即將要害死我。我們又有什麼罪孽呢?

可能有些人活著就是罪孽吧?

又或者,我們沒有罪孽。就像前年的一個網路流行語,好像什麼「上帝傷害你的時候,通常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原句應該比我這逗趣得多,我這人說不出逗趣的東西,連複述都會像這樣變了味。原諒我,如果想知道原句可以去百度搜一下。

好了,我還能說點什麼呢,因為我現在還沒有睡著。

來說說高興的事吧,畢竟也算是一個將死之人了。

說起高興的事情,我想到的是上初中的時候,初二,可能是因為長相端正吧,我被候選進入了學校的藝術團。他們讓我吹薩克斯,教我怎麼吹。我學得很快,一天就會吹出音階,一個禮拜就能完成《回家》的獨奏。在別人看來真的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我不覺得。

我覺得這個樂器很特別,長這麼大,除了看各種各樣的書之外,還是第一次對這之外的事情有了興趣。我不喜歡聽音樂,什麼流行樂,古典樂,我只覺得跟窗外的車流聲沒有絲毫差別,都是聲音罷了——我承認這個世界是存在奇蹟的,就像是我的薩克斯:它的音色,就像是我的音色。如果我的墓志銘上面一定要寫些什麼別的東西,那「她摯愛薩克斯」這句話就蠻好。

初三,學業所迫,我退出了藝術團。我沒有繼續去吹薩克斯。原因之一是外婆買不起一把專業的琴,我也不好意思向媽媽要。原因之二,最重要的,我不是貪戀吹奏時的快感,我演奏過,可能就像是一個相處過的知己,留下了美好的回憶,這就夠了。從那時到現在,我的手機里一共就13首歌,包括《回家》,都是我鍾愛的薩克斯獨奏曲目。

頭開始重了,小劇場到此為止。

張春在沙發上睡著了,就算是他醒著,也沒發覺我膝蓋上的糖盒裡,其實是拆出來的安眠藥片。他看著我每隔五分鐘就吃一片,嚼得津津有味,以為我是在吃什麼糖。現在,盒子見底了,我總共放了200粒進去,天知道我一共吃了多少?

但我現在還算清醒,絲毫沒有那種臨死的無助無力感。估計是精神高度集中的緣故吧,在寫下這些文字的過程中。這延緩了死亡時間。(作品名:《硬幣》,作者:塔克風 。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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