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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小說的審美、作家的風格和作品的價值,這是畢飛宇、格非和蘇童的看法

關於小說的審美、作家的風格和作品的價值,這是畢飛宇、格非和蘇童的看法

12 月 15 日,在首屆「匿名作家計劃」的頒獎現場,主辦方直播了畢飛宇、格非和蘇童三位評委的評審過程,詳細展現他們對入圍決選名單的 6 篇小說的優劣點評,讀者也直觀感受了評委的評獎標準和美學趣味。

評獎標準之外,在更普遍意義上,三位評委在評審過程中還談論了「什麼才是好的短篇小說?」和「到底是什麼決定一個作家的風格?」兩個話題,也有不少洞見。

另外,活動當天,《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專訪了畢飛宇、格非和蘇童,請他們談了談如何看待當下年輕人寫作面臨的難題、文學在今天所扮演的角色、文學在未來可能的命運等 5 個話題。

我們將兩部分共 7 個話題一起整理如下,希望對你有所得。

關於小說的審美、作家的風格和作品的價值,這是畢飛宇、格非和蘇童的看法

1. 什麼是好的短篇小說?

蘇童:我們討論短篇小說很可能啟動某一種模式去談,但是沒有模式,又不好談、沒法談。小說當中出現的意外永遠是最高級的創作。所謂的意外就是反模式、反圈套、反正常邏輯。像《仙症》最後寫著寫著,突然出現那個哥們兒出去旅遊,遇到海灘上兩種風。這就是意外,在模式、敘事圈套和邏輯之外的東西。

一般當你有小說模糊的構思靈感以後,其實它需要一條跑道。你想寫的那個所謂構成你靈感的東西要有足夠能量,讓你能夠跑下去。很多短篇小說都是這樣。為什麼我喜歡莫泊桑?莫泊桑的小說有一條清晰的跑道,跑下去就是莫泊桑風格。但是有一個結尾,就是那條終點線畫在哪裡?其實每個人都不一樣。就像關於一條項鏈是真項鏈、假項鏈的事情,已經構成了那條跑道。但是到了最後,莫泊桑這樣寫,他就是莫泊桑。換海明威或者換卡佛寫,可能是另外的味道,給你悲喜和所謂內心衝突程度有時候會不一樣。

小說的好和壞並不在於給你一擊暴打或者一鎚子痛感,通常它是需要留下一個更微妙、可以品味的空間。你讀完這部小說,覺得意味深長和它到此為止,確實是兩種境界。你要說小說的完成度,我知道你說什麼了,已經完成了,但是所謂留下回味的意味深長空間,當然是我們追求小說更高的完成度。

所以你們剛才為什麼說服了我?《我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其實是有餘味的。儘管我一直嫌棄它的文字,確實我個人不喜歡,但是你們的闡述都是合理的,它提供的這一點東西是不錯的。

畢飛宇:好的短篇小說是漫長的一套說辭,而且我也不一定知道。我現在特別想借一個已經被淘汰的作品《卜馬尾》,來談談我對小說題目的認識。

為什麼寫《卜馬尾》呢?馬尾是馬的尾巴,卜是拿它做占卜。這是人的行為。如果我們不用《卜馬尾》,直接就叫它《馬尾》呢?別忘了,在這套小說語系裡面,只有在黃昏時候,用馬的尾巴才可以知道草原的秘密。在那剎那,草原要把這一切全拿走。最後奶奶告訴她的那套法術,用七根馬的尾巴打七個結,然後把它們連在一塊兒,焚燒的時候可以看到草原的秘密。草原的秘密究竟是什麼?作者寫得特別漂亮,所謂草原的秘密,一燒以後,歷史、地理全出來了,就是草原本身。而這個巨大的草原最後在哪兒呢?秘密在哪兒呢?其實就在馬尾裡頭。

我覺得你把它落在一個自然的東西,遠比落在一個人的行為上要好。如果你一定要增強這個小說的神秘感,讓漢語讀者讀起來做一個阻隔。因為根據小說的敘述,奶奶講了這樣一句話,額木格的行蹤只有蘇勒才知道。蘇勒就是尾巴。你讓我寫這個小說,我乾脆就叫《蘇勒》,或者叫《馬尾》。即使《馬尾》和《蘇勒》不是一個好題目,我也可以負責任地說,《馬尾》比《卜馬尾》要好。它是小的。《馬尾》已經有這樣的含義了,你為什麼把巨大的、豐富的自然含義最後小成了一個人的行為呢?

關於小說的審美、作家的風格和作品的價值,這是畢飛宇、格非和蘇童的看法

格非:蘇童剛才說的我也非常贊同,就是有多少個短篇小說就有多少種短篇小說的寫法。短篇小說我覺得是最不能歸納的,什麼樣的小說叫做短篇小說的好小說?可能接下來一個新作家寫出來完全讓我們震驚的東西。在短篇當中,大家來創造一種新的文體,它有各種各樣的方式。

如果我們硬要歸納,我個人感興趣的可能就兩種:有一種對於我來說,一刀砍下來,刀非常快,特別鋒利。你看完以後,特別震驚,完全被它所打動;還有一種就像蘇童寫的短篇小說。我近些年重讀他的短篇小說,越讀越喜歡。因為我覺得蘇童作品裡面有溫柔敦厚的東西。他所強調的餘味,非常有力量,同時也很鋒利。

短篇小說因為你要完成的話,字數和篇幅有限,所以可能在某些方面形成偏重。但是這兩種我是特別喜歡。同時,我記得蘇童有一篇文章講短篇小說,是輕騎兵那種,特別輕、特別快,給人感覺到驚喜,一道光一樣,這種作品我也特別讚賞。

好的短篇是可以不斷再讀的。

蘇童:怎麼說都是圈套。小說為什麼能生存到現在,就是因為其實它沒有圈套。我們的詞語永遠追不上別人的思維。對於短篇小說也一樣。我認為在閱讀當中不停地會有驚喜。短篇小說寫作本來是一個無限空間,所以我們才能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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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到底是什麼決定一個作家的格?

畢飛宇:性格決定風格,什麼樣的人就會流淌出什麼樣的語言來,根子一定在這兒。雖然你可以說審美、閱讀、歷練、思考,但是我覺得性格一定是決定性因素。就像一個人的嗓音,他跟健康一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你說一個人結核病已經十來年了,他的嗓音跟我們三個人一樣,怎麼可能呢?會變。風格就是嗓音。

格非:風格這個東西抽象起來看,實際上就是你要達到的文體目標。這個目標有時候是有意識的,有時候是無意識的。老畢講的是無意識。他是什麼樣的人?從一般意義上來講,就有什麼樣的風格。

如果從有意識的角度,他需要比如說變一變、找一找,那就有經驗和技巧的問題,也有運氣的問題。寫作特別有運氣,不是說你的境界、準備到了一定程度,就一定能寫出好作品。不見得。它跟你當時寫作的狀況、運氣有很大關係。你能不能在寫作工作的過程中,突然把所有應該搭到的線都搭起來,然後完成你的意圖?這個東西有時候作家本人也不可知。我覺得寫作中最好玩的就是有一種神秘性,有可能會寫成一個讓自己覺得很驚訝的作品,也有可能很一般。

畢飛宇:長篇或短篇,藝術家或多或少都會出現一些鬼扯手。因為邏輯、思考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一定有不可抵達的地方。

(風格的話,)天性的東西更多。你有沒有發現一般人寫小說寫到 40 歲前後都會有一個莫名其妙的變化,就像人的長相。人到中年的時候,突然會有一、兩年,長相有一個變化。當然,人家還是可以認出你。那時候就是他的先天條件、性格特徵以及他的美學趣味彼此之間產生化學反應。

關於小說的審美、作家的風格和作品的價值,這是畢飛宇、格非和蘇童的看法

格非:如果一個人活到 70 、 80 歲,突然有一天把筆放下來,以後再也不寫了。這個時候,你把最後的作品往前看,怎麼都可以找到它跟最早作品之間的聯絡。這就是跟老畢說的有某種天生的或者某種規定的東西在裡面,怎麼都能看到這當中的同一性。

但是,反過來說,你現在 40 、 50 歲,或者 20 、 30 歲,你要向未來看的話,我覺得風格有待完成。這取決於你怎麼去拓展自己的邊界?你拓展了,它就有。你不拓展,它就沒有。你不能反過來思考問題,天生或者性格各方面都有一種規定性,那麼你就不需要往外拓展。這個作家很快就完了。

所以,我覺得應該把風格看成有待完成,你要去嘗試你不太擅長或者不是特別熟悉的領域。即便到最後,你這個蓋棺定論可能還在自己風格的同一性當中,但是畢竟會不一樣。我覺得有一個辯證關係在裡面。

3.小說的語言有年紀和性別嗎?

Qdaily:畢飛宇老師,你在評審討論里說:「語言是有年紀的,就像一棵樹一樣,時間越長,裡面的年輪越多。你寫的時間長了,不管你寫得好不好,語言就是老的語言。剛剛寫作的人,不論你多麼有才華,那就是一個新的語言。」後來,匿名的作家揭曉了真名,我們發現語言不光是有年紀的,語言是否有性別這件事也可以好好討論一下。

畢飛宇:語言的年紀也好,語言的性別也好,談的是邏輯。文學最可愛就在這個地方,有時候它講邏輯,有時候它不講邏輯。同時,作家都是具有無限豐富的創造性。男人憑什麼不能體驗女人?女人憑什麼不能體會男人?年輕人憑什麼不能表達老人?老人憑什麼不能關注年輕人?你要允許作家在他的感悟方式和表達方式上有相當大的跨度。這個也是文學的魅力。

Qdaily:所以,你覺得它既可以是有年紀和性別,也可以是無年紀和性別。

畢飛宇: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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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名字對創作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

Qdaily:如果從你的個人經歷角度出發,你覺得作家的名字和文學作品之間是一種什麼關係?名字對寫作和作品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

格非:名字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在沒有廣泛被人知曉的情況下,某種意義上,你有一定的自由。也就是說,一個年輕作家是無名的。那麼,在無名的狀況下,他有各種可能性。當然,他沒有被大家知道,會焦慮,但是我們回過頭往前看,我覺得無名狀態是一種最自由的狀況。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作家成名晚一點會好一些。

因為他在不被大量人關注的情況下,創作其實擁有非常多的資源。相反,如果有了一定名氣之後,他會受到來自兩方面的壓力。一方面,讀者、批評家和公眾當中會對他產生某種壓力,比如說認為他的作品就是某種風格。這些東西會反過來對他形成一種暗示。那麼,從他自我期許來說,他也覺得自己是一個老手,或者說已經被大家所知曉了。那麼在這個情況下,他寫作會有各種各樣的顧慮,有時候會放不開。

所以,有名和無名當中,各有各的好處。如果一個作家老是處在無名狀態,得不到社會肯定,我覺得也不是一件好事。因為任何作家、藝術家去創作的目的就是為了交流。如果不被肯定,甚至於他的作品都發表不了——當然在今天不太可能,因為網路渠道很廣泛——作家也需要鼓勵,需要讀者反饋,然後來校正他對自己創作的一些看法。

所以這個要看在什麼情況下匿名?比如說中國古代有好多作家處在一種匿名狀態。《紅樓夢》的作者在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不知道他是誰;《金瓶梅》的作者也是如此。那麼這當中,它會影響到他敘事的一些策略。當你確信你的名字永遠不可能被人知道的情況下,你所採取的姿態不一樣。

Qdaily:這個分析你覺得對你個人而言也是成立的嗎?

格非:當然當然,因為我是受到這方面非常大的困擾。比如說你作為一個老師,大家都知道你是寫作的,然後你在寫作的時候,必然要考慮你作為一個老師的形象,有些東西要寫出來,你會縮手縮腳。當然,對於一個成熟作家來說,他必須克服這種有的時候的羞怯心理。這當中,我覺得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情況。

另外,比如某些作家會提出你的一些作品的缺點,覺得你在某些方面不行。那麼這個東西對你來說,也是一個暗示。你在寫作的時候,有可能會去避免這些缺點。但是你要知道,在很多情況下,你的那些缺點恰恰是你應該堅持的,那麼這當中怎麼平衡?所以這是作家需要認真思考的。該堅持的還是要堅持。

Qdaily:剛才你說,作家成名晚一點會好一點,那你覺得多晚才算晚?

格非:我覺得一個作家 40 來歲成名很正常。因為我知道有非常多的作家出名就是 40 多歲,對小說家來說很正常。當然,張愛玲說的「出名要趁早」,這種說法有她特殊所指。

但是,從我的個人角度來說,我是一直把創作、寫作這個東西看成是業餘工作,不把它看得那麼重要(不是說不重要)。那麼在這樣的情況下,成名晚一些,可能會對你的積累、對你保持自己的自覺和自信會有一定好處。今天社會的誘惑太多,早一點出名,有時候會很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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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如今年輕人的寫作,面臨什麼難題?

Qdaily:格非老師,你發現年輕作家跟你這一代作家有著完全不同的特質。這種特質能再具體講講嗎?

格非:第一個,他們的信息量,就是關注世界,跟當代社會生活的融入度比我們當時要好得多。我們其實沒有像他們那樣投入到生活裡面去。第二個,這些年輕作家在寫作的時候——我們那個時代,不管我們這些人是生活在城市裡、小鎮上,還是在農村,那個時代是一個鄉村社會。 1970 年代、 1980 年代,整個中國可不就是一個鄉村社會。中國當時只有一個城市,就上海,其他地方都有村莊性質。可是今天的人不一樣,年輕人的外文程度、對世界的了解程度,他剛出來的時候,寫作的語言密度感完全不一樣。所以我覺得這些特質使他們會發現一些他們特別感興趣的問題,然後反過來對我們會有所啟發。

Qdaily:一般來說,作家的寫作會受時代氣氛和外在環境的影響。我比較好奇,從時代氣氛和外在環境出發,相比自己這一代作家,你覺得現在年輕人的寫作有什麼比較大的不同嗎?這些不同又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格非:社會不直接對一個人起作用。比如我們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在家庭內部,一個人也會受到各種各樣的壓力。你的大部分時間其實並不是跟社會發生關係,是跟朋友、互聯網、自己的女朋友……跟這些發生關係。一天 24 小時,你大部分時間是跟你周圍這些人在一塊。你受他們話語、觀念的影響非常大。你在跟他們構成對話關係。其實除了這些人之外,你並沒有一個客觀社會在哪兒?說社會是個什麼東西?你跟它之間建立一種聯絡。你必須通過這些人。而通過這些人,首先通過他們的觀點和觀念。

那麼在今天,文化觀念這個東西,不再是像過去那樣說,你有你的觀點,我有我的觀點,而是如果你不同意我的觀點,那我們就拉倒。它有一種反過來對每個人的行為、思想方式的一種強制性。我覺得今天這個趨向越來越明顯。

畢飛宇:差距是巨大的。這個差距的關鍵問題就是網路時代的來臨。因為網路時代的來臨,讓我們的日常生活發生了根本性變化。日常生活變,文學跟著變。這是毫無疑問的。它的內容、表現方式一定會跟著變。隨著電腦的發展,隨著電子技術的發展,未來還會變。這個節奏可能就不是 10 年、 20 年一個周期了,也許以後會更快。這是必然的。

互聯網的出現,表面看來,文學的空間在擴大,其實不然。我個人認為,文學的空間沒有我們這一代那麼巨大。還是時代造成的。因為我們接受教育也好,開始寫作的時候也好,它是改革開放初期。初期你知道,它都是拼了命地往外長、往外擴的一個時代。從一個寫作的人來講,我很羨慕今天的年輕人。但與此同時,我也不羨慕。我覺得我們趕上的這個時代,就文學而言,似乎可能性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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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文學在今天,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Qdaily:相比過去,你覺得文學在如今這個時代和社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它又應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格非:籠統來說,這個問題是沒法回答的。因為文學裡邊的類型太多了,從功能方面來說,也有不同的功能。你也不能說暢銷書就不值得看,也不能說網路小說就不值得看。純文學呢,我們也不能說什麼樣的作品就一定是純文學。

我們只能說,有一種文學,可能它是致力於了解我們真實的生存處境,了解自我跟他的投射物,就鏡像之間這種關係。如果是這種類型的小說來看,我覺得在我們今天處於的這種狀況,它的能量還是非常大。

比如說你要是看西方同時代年輕作家的作品,我也看過一些法國、德國、英國年輕作家寫的東西,相對來說,他們的主題、題材、關心的問題比較單一。中國不一樣。中國剛剛在社會轉型,而且還在轉型過程中,會出現非常多的動能。你不能說它就很深刻,但它提供的氛圍非常多元。所以,我覺得文學在這個當中,它是可以有自己施展的空間。

第二,(文學)在今天扮演一個什麼樣角色呢?這取決於你這個作品的設定。你是來滿足大家的閱讀快感,還是給大家一個陪伴讀物,還是你要對別人的生活進行某種干預或者冒犯?這個是完全不同的。好的作品一定會有這種效果,會讓你感覺到震驚,它不會讓你很舒服。比如說很多人看過東野圭吾的作品,它設計的讀者就是中產階級讀者。它不會冒犯你,會在一定意義上來維護你,讓你知道婚姻、家庭是怎麼樣子的,然后里邊有一些案件、犯罪。它會在大體上跟你之間達成平衡。

但是,好的文學一定會傷害到你。它會提供另外一種不同的、觀察問題的角度。這個東西使得你在讀作品的時候,不可能舒服,也沒有辦法把它完全消費掉。

實際上,我認為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學。我怎麼來衡量這兩種不同的文學?前者是那種消費性的、東野圭吾(式的)文學。你消費完了之後,它連骨頭渣子都沒有了,不會有剩餘。你讀完最後一頁,這個過程就完了。可是,真正的文學作品、好的文學作品,你讀完了,等於沒讀。它還在那兒,你消耗不掉它。也就是說,它會留下大量剩餘的東西。

那麼這當中,怎麼來權衡文學的功能和作用?對於讀者來說,很多讀者都是被動的。他們希望能讀一些可口的、甜蜜的或者帶有安慰人心的這樣一種消費型作品。但是,有的時候他也需要那種震驚,讓他不得不去重新審視自己生活(的作品)。比如說我們的生活其實被文化幻象所包裹。我們會用一萬條理由來說服自己我生活得不錯。我有優越感。我好像比你有錢、有文化。這就把他生活中最基本、真實的東西包裹起來。文學在某種意義上,它非常重要的功能是把這個東西給它拉掉,刺穿它,讓你看到那個東西。

當然,每一個時代的真實性,真實自我的呈現,它都不一樣。比如說 17 、 18 世紀到今天,文學之所以會不斷發生變化,是因為人和社會之間的關係、緊張度,每個時代都不同。對作家來說,每個時代都會提出新的任務、新的課題。那麼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我覺得文學在今天,那種嚴肅意義上純文學的讀者不可能很多,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讀者正在慢慢減少。

但是,它還是有力量。這種力量就在於一種悖論。這種悖論就是無限的少數。純文學是為無限的少數而寫。它服務的對象是少數人,但是這個少數人是無限,因為它對未來開放。你不能說少部分人就不重要,其實它非常重要,是無限的少部分人。(消費性)文學是固定的多數人,可能過多少年,這些人就沒了。一個消費主義的文學作品,可能在某個時代會俘獲很多讀者,但這個時代過去以後,它的重要性就沒了。當然,也有些作家,他的讀者看起來很少,像卡夫卡這樣的作家,可能賣了十幾本,但是 2000 年以後,仍然會有人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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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文學在未來,會有什麼樣的命運?

Qdaily:最新一期《鯉·時間膠囊》邀請了 24 位作家和文化人,預言他們眼中的文學的未來。我覺得裡面很多東西挺有意思。

[註:比如作家阿乙預言: 2020 年,出現人工智慧文學。今日頭條旗下的「摸你卵」公司,對單個讀者閱讀傾向(興趣域、體裁、字數)進行精細的統計與分析,自動生產出適合該讀者的專屬文學作品;

文化人梁文道預言: 2023 年左右,無論諾貝爾文學獎是否仍然存在,中國都會出現好幾個獎金要比諾貝爾文學獎多,而且誇稱自己要取代諾貝爾文學獎,並體現中國話語權的文學獎;

作家班宇預言: 2095 年,文學的全部概念均被瓦解,已不存在,無人提起。只有一少部分人進行秘密結社,堅持從事寫作這種古老活動,被視為正統社會的異端,生存空間極其狹隘。他們試圖與寫作機器對抗,但屢屢挫敗。同年某地下室,東北作家群體遭逢博爾赫斯,並將其擊倒在地。原因不明。]

我比較好奇,關於文學的未來,你有什麼預言和想像?

畢飛宇:沒有。因為我也這個年紀了,我知道,生活永遠不可能按照我的預言和想像走。我們還是靜觀其變比較好。

蘇童:我沒有想過預言之類。無論多麼艱難,無論多少人熱愛文學,文學不會死,永遠是人類社會的需要。

格非:我從來不去預測未來。因為我們正是因為對未來過於擔憂、過於憂慮,然後實際上破壞了我們現在的生存。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必須把未來做一個一定意義上的切割,然後它才能使現在能夠復活,使現在能夠產生。而且,我覺得現在跟未來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像我們想像的那樣,你憂慮了,你去未雨綢繆,那個煩惱就不存在了。這很難。

所以從文學來說,我也不太會去預言一個未來應該怎樣。我覺得重要的是我正在做的工作。這個工作如果對未來有意義,那麼它會獲得生命。這當中會有一種確信。在我們今天說的印刷媒體還沒有出現之前,所有作家、詩人都是為未來寫作。因為他們當時沒有讀者。沒有印刷,他怎麼會有讀者?有的讀者可以通過抄本來抄你的書,(但)這個讀者量很小。像杜甫這樣的人,他不可能說我就為周圍十幾個人寫作。他說「文章千古事」,這個「千古」指的就是一個遙遠的未來。他有一個想像,但這個想像首先是他對今天的堅信,對他在做的工作的自信,所以他說「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並不在乎他當時的名聲。

未來有的時候是一種想像,我把它稱為「待訪」。創作有的時候就是等待別人來訪問,那麼這是一種待訪錄。文學、寫作就是一種待訪。我是這麼來看待未來的關係,就是說我不為未來你的名聲、不朽、焦慮去思考這個問題,而是說你紮根於現在,讓現在誕生。從事一個嚴肅的工作,然後我向未來開放。至於未來什麼樣子?我並不知道。如果它還有意義的話,大概是這樣。

附:首屆「匿名作家計劃」三位終評評委簡介:

關於小說的審美、作家的風格和作品的價值,這是畢飛宇、格非和蘇童的看法

畢飛宇: 1964 年 1 月生於江蘇興化,現為南京大學教授。 20 世紀 80 年代中期開始小說創作,代表作有短篇小說《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莊》,中篇小說《青衣》《玉米》,長篇小說《平原》《推拿》,小說講稿《小說課》。《哺乳期的女人》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玉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Three Sisters》(《玉米》《玉秀》《玉秧》)獲英仕曼亞洲文學獎,《平原》獲法國《世界報》文學獎,《推拿》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作品有二十多個語種的譯本在海外發行。《推拿》被導演婁燁改編成同名電影《推拿》等。

關於小說的審美、作家的風格和作品的價值,這是畢飛宇、格非和蘇童的看法

格非: 1964 年生,江蘇丹徒人,當代著名作家、學者。他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獲文學博士學位,現為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迷舟》《相遇》等中短篇小說,《望春風》《慾望的旗幟》《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等長篇小說,以及《小說藝術面面觀》《小說敘事研究》《文學的邀約》《博爾赫斯的面孔》等論著和隨筆集,曾獲茅盾文學獎等文學獎項。

關於小說的審美、作家的風格和作品的價值,這是畢飛宇、格非和蘇童的看法

蘇童: 1963 年生,江蘇蘇州人。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當過教師、編輯,江蘇省作協專業作家。 1983 年開始發表作品。 1990 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米》《我的帝王生涯》《河岸》《黃雀記》;中篇小說《妻妾成群》《紅粉》《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三盞燈》等。曾獲英仕曼亞洲文學獎、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文學獎項。《妻妾成群》被導演張藝謀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等。

題圖為電影《旅行終點》劇照,來自:豆瓣;長題圖為電影《推拿》劇照,來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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