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了解宋錦,還不算晚
2014年的APEC晚宴上,與會領導身著「新宋錦」服飾抵達現場,這使得幾乎消失的宋錦重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而目前年已79歲的國家級「非遺」傳承人錢小萍是宋錦復刻過程中最為重要的一人,我們前去蘇州探訪了她的弟子和織造合作人。探索宋錦的途中,我們發現這項古老的織造技藝堪稱一絕,從設計、意匠圖繪製、挑花結本、裝造到織造,每一個環節都是精密的「代碼」和「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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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織造坊藏在蘇州吳中區斜塘街道一個老廠區最深處。車間位於一棟空曠房子的二樓,不見標牌。倒是樓下冷飲批發處的碩大廣告牌,抓人眼球。時值下午,外頭陽光明媚,房間里卻昏暗,每台織機上都放著檯燈,織匠們在燈下投梭走緯。九台高大的提花織機上,花綜撞擊,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均勻、響亮、堅定。
周家明的工廠是半手工的形式,用機器代替上方挽花的人力,織花工居下進行投梭打緯。
64歲的周家明從辦公室走了出來。他穿著已經被洗得發白的灰褐色夾克,手臂上戴著白色袖套。鼻樑上那副總往下滑的眼鏡,遮不住他有些銳利的眼神。每天清晨,他都會準時從家裡出發,步行到這裡,泡上一杯綠茶,之後便又是陀螺般團團轉的一天。10點是上午的休息時間。他會帶著早上買的大餅和餅乾從他的小辦公室拐到車間。九位織匠也各自從一架架提花織綉機上抽身而出,圍坐到一起,談天說地,吃小點心。五個小時後,他們還要去接孫輩放學,然後再回到這裡,干一點活。
作為織造坊坊主,周家明經常需要檢查織花工的工作細節,以防殘次品的產生。
和周家明一樣,這些人都是蘇州南施村的村民,跟著他幹了幾十年,如今也都到了做爺爺、奶奶的年紀。解放前,南施村就以絲綢技藝聞名,幾乎家家有織機。後來,村莊整體拆遷,村民們住得依舊很近,周家明的小作坊才得以延續下去。
幾十年來,周家明幾乎每天都撲在工坊里,除了織布,似乎也沒有其他事情吸引他做了,白色的袖套是從朋友那裡拿來的,他有很多這樣原本用來裝絲線的白套子,工作時往手上一戴,髒了就扔。
這個古樸的作坊,是如今蘇州唯一一家依然堅持半手工織造宋錦的地方。成型於春秋、發端於北宋的宋錦,與蜀錦、雲錦並列中國三大名錦。在清朝蘇州織造局存續的二百六十年里,那裡的工匠為皇室貴族織出無數錦緞,也將宋錦織造技藝推向鼎盛。傳統的宋錦織造,包括二十多個步驟,分工明晰,責任到人。如今的蘇州,當年大型官辦機構的明晰分工仍有餘緒。在設計、意匠圖以及織造三大步驟里,周家明和他手下的織匠做的是最後一步。他們是親手織出宋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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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明是能工巧匠,從小玩著絲線,在機杼聲中長大,技藝傳承自父親,一位年近90的老漳緞工人。三十八年的紡織生涯里除了宋錦,他還做漳緞、素羅、四經絞羅、妝花織錦等等。從分析織物、改造機器,再到配色、織綉,他無所不通。這些經驗,足以讓他統領這小小作坊里的一切。
往往這樣的人也容易有脾氣。好在都是鄉鄰,他偶爾發火,大家也不計較,嘻嘻哈哈就過去了。織匠們手上的活計出了錯,依然是等著老闆來解決。周家明也知道織匠難找,格外珍惜彼此的情分。他說,這些老人最多還能跟著他干五年。五年以後,大家就要一起退休了。年輕人是「不願意做這樣耗神的工作的」。即便有大學生到這裡調研,也總是呆一段時間就走了。「他們來玩玩的呀,寫好畢業論文么,就走了呀。」
宋錦的意匠圖通過電腦繪製上色之後,再將這一「代碼」傳輸至機器,由機器穿透紙板打孔。
可在他年輕的時候,成為紡織工人近乎是一次鯉魚跳龍門,足以構成了人生的重大轉折。那時候,他在家務農每月收入僅有20元,到了吳中區的漳緞廠以後,工資一下子上升到100多元,而蘇州一名普通工人的工資大約是60元到80元。當然,紡織工的工作也比一般工人辛苦。周家明每天從早晨五點工作到夜晚八點。而且,因為是計件工資,他還格外賣力,多做一米漳緞,意味著可以多得5塊錢。
與當年的周家明一樣,如今家明織造坊的工匠,拿的也是計件工資,每年收入平均下來大約是45000元。幹這一行,也講究天賦,有人頭腦清楚,周家明就讓他去做花樣繁複的宋錦;頭腦一般但力氣大的,就被分配去做一些花樣簡單的。
傳統的宋錦織造需要挽花工和織花工兩個人配合完成,挽花工坐在機器上方,謹慎按照順序提經,織花工適時進行投梭打緯,圖案在一經一緯間呈現。
很大程度上,周家明是在市場的摸爬滾打里錘鍊技藝的。尤其是與日本客商的合作,竟還讓他無意中恢復了一項極為複雜的工藝,四經絞羅。這種曾在馬王堆一號墓出現的羅,薄如蟬翼,代表漢代織物的最高水準。二十多年前,日本客人帶了樣品來找周家明訂購,他才花了大力氣去研究,最後「復活」了這種羅的織法。
「日本人要求很高,顏色不能錯,不能有一點點瑕疵」。周家明曾為一家日本公司提供做袈裟用的手工錦緞。這種合作開始於1997年,持續了整整二十年。直到去年,雙方才因為匯率以及對方的經濟壓力,不得不終止合作。「我也非常理解他們,他們現在付的價格已經是最初的兩倍了。」
宋錦的紋樣素雅大方,但製作的過程卻十分繁複,除了繼承唐代緯錦多重色緯顯花的工藝之外,更是發展出了拋道分段換色的「活色」工藝。
周家明做的宋錦是全真絲,原料成本高,售價依顏色多寡有浮動,最高1500元一米。他說,自己從不願意和客戶討價還價,報出口的,就是實價。消費社會的所有營銷方式似乎在他那裡完全褪盡。他的宋錦沒有商標,產量很小,不設公共微信號,與客戶往來基本靠手機。那麼多年,他都是坐在廠里,等著朋友介紹,或是客商自己找上門來。「我就是一個工人呀,你叫我講什麼,我也講不來的,」說這話的時候,周家明笑著抬高了頭,吐出一口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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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是中國14類絲織物中工藝最繁複、結構最複雜的一種。織錦不像刺繡,綉娘絲線所及之處,就能留下可見的痕迹。但在宋錦上,可見的紋樣,僅僅是一款應用的用戶界面,它的背後是一套複雜的「代碼」。每換一種紋樣,匠人就必須重寫一次「代碼」。織匠要運行這種程序,才能最終織出錦緞。四十年來,周江做的就是這樣的將設計稿轉化為「代碼」的工作。他是用獨特語言表達宋錦肌理的人。
周江的夫人丁蕾也是周氏紋版的一員,同樣熟悉紋版製作流程。
如果不是親身到過周氏紋版廠,很難想像,在蘇州老城的心臟地帶,緊鄰拙政園,有這樣一個隔絕車馬喧囂的廢舊廠區。車從路口七拐八彎,穿過極其狹窄的道路,就好像是穿越了時間隧道,一切變得安靜了,只有紋版廠機器穿透紙板的聲音,和對面機械加工廠金屬敲擊的聲音微微呼應。
一生做的都是絲綢,可如果不是周江從抽屜里拿出錦緞給我們看,我們在他的廠房裡,壓根見不到一片布、一根線。他做的是織匠的前道工序。與周家明在大片絲線中長大、變老不同,周江這一輩子,打交道最多的,是意匠紙、電腦和紙板。
紋版工作室的門口掛著兩個鳥籠,工作的休閑之餘,逗鳥成為周江的一大放鬆方式。
意匠紙比A4紙稍大,由密密麻麻的小格子組成。每個邊長1~2毫米的格子,代表一根經線與一根緯線的交織點。1978年工作後的很多年裡,周江的生命就在這樣的小格子間流淌。他必須捕捉每一個格子里的變化,容不得分毫偏差,同時,也要對織物整體效果作通盤考慮。這功夫,需要眼力、精力和耐力。現在,周江已經58歲了,眼睛花了,再也無法像18歲時那樣,一心鑽入密密麻麻的小格子里了。但好在,意匠圖可以用電腦來畫,這讓周江從小格子里解放了出來。
畫意匠圖這門手藝在可預見的未來,不會消失。靠著它,周江得以支撐起一家小廠 ,以及兩名僱員的生計。事實上,1994年周江下海後的二十四年里,這家小廠並沒有太大改變。「當時,我們都很單純,剛剛開始從事什麼,以後就做什麼。跨行業的事情,我們根本沒這個想法。」
宋錦在現代的生存方式大多以工藝品的樣式呈現,團扇、拎包、領帶都展現了精湛的技藝。
周江謹慎、內向的性格或許是長久以來工作的塑造,也或許源於幼年經歷。他的祖父周瘦鵑是著名作家,也是園藝家,曾在蘇州開闢了「周家花園」。周江8歲的時候,祖父就在「文革」中去世。但小時候在花園裡生活的場景,那扁砌的磚、鏤花的窗、嚴肅的祖父,以及突然闖進老宅的房客,至今都印在他腦海里。工作之外,周江為數不多的放鬆方式就是逗鳥,以及回到「周家花園」看看花草和盆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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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周江專門舉辦了拜師禮,拜當時78歲的錢小萍為師。如果沒有這位宋錦技藝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宋錦的復興或許會遙遙無期。而如果沒有宋錦的振興,周家明、周江與沈惠也有可能像蘇州散落各處的紡織人一樣,很難互有交集。
不同於雍容華貴的蜀錦、雲錦,到了現代,充滿文人氣息的宋錦曾經一度失傳。其中一部分原因與宋錦的用途有關。宋錦通常被用於裝裱書畫、室內裝飾或印章錦盒,需求量本就比較小。在錢小萍決心研究宋錦之前,除了一些還在用滌綸生產錦盒的工廠,中高檔宋錦幾乎已經消失,匠人、技藝以及傳統的宋錦織機也難覓蹤影。
是錢小萍批閱史料,走訪考古現場和博物館,從歷史的吉光片羽中打撈起宋錦的演變脈絡。她還花了多年時間,復原古代經典之作,用實物告訴人們,這門手藝依然還在。在錢小萍復原的所有宋錦中,《西方極樂世界》是最為繁複的一件,也是宋錦織造歷史上的最高峰。這幅圖軸是乾隆皇帝送給母親的禮物,出自蘇州織造局。整幅錦緞共用了26種顏色的絲線,勾畫了320個人物。從2009年開始,錢小萍用六年時間複製《西方極樂世界》。她東奔西跑,四處找可以幫她實現設計稿的作坊,反覆嘗試、修改,終於,等到這幅圖軸終於以令她滿意的狀態呈現於世的時候,她已經76歲了。
沈惠是錢小萍的弟子之一,現任蘇州絲綢博物館副館長,在宋錦製作過程中,她負責測試分析、規格紋樣設計、色彩搭配和上機工藝,是宋錦傳承過程中的重要一環。
在蘇州文廣局的支持和錢小萍的推動下,2006年,宋錦織造技藝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遺」名錄。對早已式微的宋錦而言,進入這兩個名錄,意味著資金扶助、人才投入以及外界關注。宋錦熱鬧起來了,這種熱鬧從政府、博物館和科研機構一波一波向外發散,波及到周家明的作坊,也帶動了許多民營企業嘗試開發新產品。
2014年APEC會議,是宋錦的又一個高光時刻。參會領導人穿的新中裝,就運用了宋錦的「萬字紋」,還創新加入了羊毛纖維,使衣服更挺括、保暖、鮮亮,被許多人稱為「新宋錦」。
錢小萍的徒弟、宋錦技藝省級「非遺」傳承人沈惠覺得,就是這個時候,「宋錦真正被推出去了」。在這位蘇州絲綢博物館副館長小小的辦公室里,放著許多宋錦製作的工藝品,團扇、扇套、捲軸、冊頁、拎包和錦袍。這些產品都是宋錦技藝進入當代生活的嘗試。但博物館能夠做的,依舊只是瀕危技藝的保護。真正推廣宋錦,還是要靠產業。
蘇州絲綢博物館像處在園林之中,錢小萍絲綢文化藝術館就藏在其中。
目前來看,市場的前景依舊不太樂觀。沈惠提到,一方面,用於裝裱的宋錦需求量小。如果考慮運用於服裝,宋錦面料又易皺,不好打理,現代人著裝講究簡潔、方便,已經很難接受「遍身綺羅」的裝束。且中國曆來有「寸錦寸金」之說,高昂的價格也限制了需求量。
在園林般的蘇州絲綢博物館裡,有一棟儉樸的兩層小樓,那裡陳列著錢小萍復原過的宋錦,也是她日常辦公的地方。我們到訪的時候,這位79歲的老人剛從美國回到家中,辦公室的門緊鎖著。離此不遠的大展廳里,鵝黃色燈光照亮了一架宋錦小花樓織機。織匠們正在演示「機器時代」來臨前,宋錦的純手工織造過程。一名挽花工坐在兩米高的機架上奮力挽花;織花工與她應和著,腳踏竹竿,將梭子迅疾拋過經線,如溜冰高手橫穿冰面。很快,暮色降臨,觀眾和講解員逐漸散去,只留下「咔嗒、咔嗒」的機杼聲回蕩在大廳,一如家明織造坊傳出的聲音。這聲音里,藏著周家明和周江的生計,也是一門古老技藝在當代的喘息。
攝影:Dean
採訪、撰文:孫行之
編輯:何葉、陳胤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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