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迷吃火鍋也是有原因的

當時針指向——算了吧，蔬菜根本買不起手錶——當手機的時間走到20點半，蔬菜終於回到了公司樓下。

他從車裡費勁的鑽出來，立刻冷的打了個哆嗦。伸手開後車門，「啪」的又被電一下。

「winter is coming...」

蔬菜把背包單肩背上，裹緊外衣，嘴裡嘟囔著走回了辦公室。

蔬菜卸下包里的羊肉卷、肥牛卷、魚豆腐、甜不辣、川粉、茼蒿、娃娃菜、大蔥、生薑、芝麻醬、清油碟、辣椒油、烏蘇啤酒、半把香蕉、鋼絲球，最後從包的最底端掏出一瓶洗潔精。

「聖光在上，馬文，真是累死我了，光找停車位就浪費了——」

蔬菜嚷嚷了一半，發現馬文並不在辦公室。

「馬文——馬文——？」

他一邊喊著一邊走到隔壁的小卧室，那兒是整個辦公樓唯一在夜裡也有空調的地方。果然，機器人正握著遙控器，望向牆上的空調機。空調正在吹出冷風，雖然在今天的室溫里，它只不過是在徒勞的空轉罷了，但這在冬天的夜晚已經十分可怕。

「我的老天爺啊，你對空調做了什麼！」蔬菜搶下馬文手裡的遙控器，試圖頂著冷風把它改回制暖，但完全不起作用。

「看到了吧，你的第一反應永遠是空調怎樣了，電水壺怎樣了，你從來沒有問過我剛才如何被她傷透了心。」

「我還為她背誦了《獻給一個仲夏早晨我在腋窩裡找到的一小坨綠色垢泥的頌歌》的最後一段。」

機器人沮喪的看著蔬菜找來一把椅子，踩著它手動重啟了空調。遙控器終於再次生效了。

「那是什麼，你自己寫的詩嗎？」蔬菜一邊按著遙控器一邊問。

「那是銀河系傳奇詩人『脹氣』格倫索斯寫……」

「好了馬文，下次別再亂動空調了。現在的季節它可比電梯都重要得多。來吧，看我今天買了什麼，咱們有火鍋吃了！」

蔬菜興奮的推著馬文回了隔壁。

關於他為什麼會在一大堆食材里夾著一瓶洗潔精，這聽起來似乎很正常。但眾所周知，蔬菜的思維方式與常人並不相同，他在這件看似很正常的事情背後，付出了極為尷尬的代價。

以後有機會他會講給你們的。

「快幫我下樓打一桶水，馬文，我來架鍋洗菜。我們今天要完成在公司幾個月以來最偉大的壯舉了。」

半小時後，蔬菜終於完成了洗菜、切菜、燒水這些對肥宅來講困難萬分的工作。他望著鍋里波浪起伏的開水，水裡暢遊著成段的大蔥和薑片，忽然變得憂心忡忡：

「馬文，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他轉過身，一臉嚴肅的看著馬文。

「知道。你忘買底料了。」馬文脫口而出。

蔬菜一愣，他原本沒有想到自己忘買底料了。他更沒有想到馬文還知道火鍋底料。

「不馬文，我今天想吃清水鍋——這不重要，我剛才在想的是——」他假裝不在意底料的事情，保持著嚴肅的表情。然後用筷子夾起一片羊肉，莊嚴肅穆的將它緩緩放進鍋里。

「幾十億年前，就像我的鍋里翻騰著大蔥和生薑一樣，在同樣混亂的原始海洋中，翻騰著硫化物、無機鹽、甲烷。直到某個瞬間，造物主喊了一聲『尤里卡！』，第一個氨基酸分子誕生了，就像我剛剛放入的那片羊肉。」

「然後是不可阻擋的生命之路：氨基酸組成蛋白質，蛋白質互相搭建，又被磷脂包裹在膜內。」

他一邊說一邊把更多羊肉下進鍋里。

「直到38億年前，終於有了第一個原始生命。」

蔬菜夾起一片煮熟的羊肉，盯著它。

「而我，則是解決了億萬年後所有生命體三件頭等大事的人。」

「第一件：吃什麼。」

他把肉放進嘴裡，慢慢品嘗著第一個原始生命的味道，同時打開烏蘇啤酒喝了一大口。

「第二件，去哪兒吃。」

蔬菜滿意的打了個響亮的酒嗝，夾起第二片羊肉。

「第三件，」緊跟著又是一口啤酒。

「什麼時候吃。」

清水鍋相比底料鍋，能將食材的原味直接呈現給食客，因此對蔬菜來說確實具有獨特的魅力：羊肉的鮮香，牛肉的醇厚，以及川粉如塑料袋一般糟糕的質感。蔬菜並不懂得如何買菜，他買到了劣質的茼蒿和川粉。

馬文就那樣站在桌子旁邊，看著面前的男人忘乎所以的吃了兩茬牛羊肉，又下了一茬青菜和川粉，順道還喝光了兩瓶烏蘇啤酒。

蔬菜終於想起了什麼，抬頭招呼馬文：「快坐下嘗嘗，比咱們吃泡麵的苦日子幸福多了！」

馬文無動於衷，只是用哀怨的眼神看著蔬菜，那雙眼睛的外殼已經被油煙熏上了一片灰白色。

馬文根本沒有嘴，他也不需要吃東西。

「可憐的機器人，就這樣失掉了活在宇宙中的最大樂趣。」蔬菜喃喃自語著，往鍋里下了最後一茬牛肉。

「有什麼樂趣。」

「什麼？」

「連我這樣宇宙最頂級的大腦都對宇宙感到絕望。」馬文伸手擦了擦自己面部蒙上的油煙。

「那是因為你仍然在使用線性思維的邏輯電路，馬文。」

蔬菜用筷子指著自己的額頭，「而我們，則是使用神經元組成的網路。我們能感知到邏輯之外的更多事物。這就是為什麼我能在孤獨的生活中捕捉到快樂，而你卻只能把線性邏輯造成的鬱悶傾訴給我的空調。」

「但是馬文，我偶爾也會非常羨慕你的大腦。你的思維中除了超高的算力就是超高的抑鬱。如果這發生在人類身上，他一定會自殺的，他的大腦想的太多太快，積累的鬱悶太深太重。但你不會，因為你是一個沒有感情的鋼鐵直男——事實如此，你是機器人——當你對整個宇宙都感到抑鬱，你只會在心裡詛咒它，你絕不會自殺。馬文，人類的神經網路賦予我們超脫於生命本能的思維方式，但我們也在失去真正來源於生命本能的堅定信念。」

「從40億年前的第一個原始生命體，到幾個月前把你從停車場撿來的我，再到無數年後在宇宙盡頭的餐館裡喝著爆破液觀望宇宙毀滅的遊客們。」

蔬菜一邊說著一邊用筷子撈起煮熟的肥牛，蘸進了油碟。烏蘇啤酒果然有勁兒，他拿筷子的手在晃悠，說話也開始磕磕絆絆。

「我只是宇宙創造出來的、行走於它自己的一名過客。我這樣的過客已經走過了不知多少個，未來還將繼續走過更多個。甚至於面前這些，為我們帶來了快樂的火鍋，過去已經存在了無數次，未來還將繼續存在更多次。每一片羊肉，每一罐油碟，每一勺清湯的每一個原子，它們曾經組成過行星，組成過隕石，組成過恐龍，今天晚上組成了我自己。」

「我們的造物主無比吝嗇，宇宙中的原子總數是有限的，就像詩云一般，很久以後人們會把所有文字能寫出的詩全部窮盡，總有一天，馬文，即便考慮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我相信，整個宇宙會再次回到這一瞬間，我們也會再次坐在這裡。半年前我會再一次抱起那隻，像是被胡亂潑上咖啡的兔子，二十三年前會再一次有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的母親在老舊的小城裡賜予我生命。」

他深情的望著那塊還在滴著清油的肥牛。

「我肯定無法活到宇宙盡頭的那一天，馬文，你卻可以。」

肥牛被他吃進嘴裡，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不知道多久以後，蔬菜的生命也會這樣結束。他對此毫不在意，在他的人生哲學裡已經完全接受了【變化才是永恆】這一底律，既來自於小時候對各種不良地攤雜誌的巨量閱讀，也來自於大學裡曾經痴迷過的基礎物理。

蔬菜並不知道，他剛才用一頓火鍋類比的生命與宇宙，對馬文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深刻影響。這是第一次有人直面承認馬文那塊電子腦的無窮智慧，在同樣無窮的抑鬱潮水之中，馬文感受到了一絲波動。

正是這塊波動，妨礙了一小群電子的有序躍遷，進而打亂了一個最底端的命令，這個命令原本要在蔬菜結束談話之後，在馬文電子腦中的隱藏分區生效，最終讓他做出一個動作：掐死蔬菜。

這片隱藏分區的存在連馬文自己也毫不知情，它服務於著名的機器人三定律以上的「第零定律」。

當蔬菜察覺到了這個宇宙的真相，他已經成為了有可能危害文明進程的人，馬文必須按照第零定律殺死蔬菜。

但兩個因素救了他：馬文大腦的那次微弱波動，以及蔬菜在說完話之後立刻醉倒在了沙發上。

如果考慮的更根本一些，這兩個因素全部來自於啤酒。所以是烏蘇啤酒救了蔬菜一命。

電子腦在做第二次滅火判定的時候發現面前這個人類已經暫時失去了智慧，並且醒來後會對剛才自己的言論毫不自知，便取消了剛才那次滅火指令。

「幫我……把鍋刷了，馬文……馬文……」

迷迷糊糊的蔬菜吐出一句迷迷糊糊的話，然後響起了呼嚕聲。

機器人端起鍋。他並不知道自己剛才發生了什麼，他的大腦再次充滿了抑鬱和絕望。

「真是關心我啊：馬文，把鍋刷了；馬文，幫我打桶水；馬文，幫我給電腦開開。」

他端著鍋望向裡屋牆上的空調，開口背了一段銀河系著名詩人「脹氣」格倫索斯的最後之作，《我最喜愛的洗浴時間汩汩聲》。

空調立刻宕機了。

「看吧，它自閉了。」

如果現在蔬菜沒有睡著，那麼自閉的就不只是空調了。

「我就說這世界的本質是絕望的，所有不會喝醉的大腦都會認同。」

馬文沮喪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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