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極秘死刑檔案
利維坦按：身為一個石家莊人，我隱約還有小時候在滹沱河邊上槍斃犯人的記憶（嚴打？），但這種記憶太過模糊，以至於幾乎沒有場景畫面了——或許我根本就沒去到事發地，而只是聽大人們事後說起從而杜撰了自己在場的記憶呢。
有關死刑存廢的爭論由來已久。早在1516年托馬斯·莫爾《烏托邦》中就有了討論，而神聖羅馬帝國的利奧波德二世，就曾在托斯卡納大公國廢除了死刑。如今，廢死方的觀點不一而足，但主要以「死刑本就是殘虐的刑罰」、「犯人也有人權」、「死刑使得一些冤假錯案完全沒有補救的機會」等為主。當然，時至今日，死刑的方式較過去文明了許多，但有關廢除死刑的爭論還將繼續。
文/陣內鸚鵡
文章僅為作者觀點，不代表利維坦立場
殺人魔的末路
2018年7月6日早上7點左右，前奧姆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在東京拘留所的單人牢房中睜開了眼睛。
這已經是由他一手策劃的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震撼世人後的第二十三個年頭。過去的23年間，麻原一直以29人的紀錄雄踞日本史上殺人魔排行榜第二名。僅以1人之差輸給了80年前拿著斧頭、獵槍和一把日本刀屠殺了全村的都井睦雄。而這樣一位惡貫滿盈的殺人魔在拘留所中的生活並不順遂。
麻原彰晃和一名女信徒。圖源：CyberCTM
如果僅作最表層的解讀，日本的死刑犯過的似乎是由國家買單的極樂生活。由於死刑本身就是終極懲罰，死刑犯們並不需要進行任何強制勞動。在單人牢房裡早上7點起床，晚上9點熄燈，這之間是充裕的自由支配時間。可以讀漫畫，可以看電影，甚至可以租A片。伙食是一日三餐，每餐至少兩菜一湯，在新年的頭三天里還會升級成餐餐不重樣的豪華便當。
麻原彰晃的單人牢房大概長這樣。圖源：Mirror
然而，就是在這樣衣食無憂的環境中，許多日本的死刑犯都徘徊在精神失常的邊緣。
這得歸功於一項被西方嚴厲指責為精神折磨的特殊制度。
從入獄時牢門在身後砰然緊閉的那一刻起，日本的死刑犯與外界的聯繫就被盡數斬斷了。美國的死刑犯可以向全世界的支持者答謝問好，而日本的死刑犯就連與律師和家人的聯絡也被控制在最低限度。官方聲稱此舉是為了「不讓犯人內心的平和受到外界干擾」。在日本的拘留所里，這種「平和」動輒就要持續20年之久。
另外一個對死刑犯更加殘酷的事實是，日本並不會提前告知犯人們死刑的具體執行日期。而當執行日突如其來時，從通知到執行都不會超過一個小時。沒有時間構思遺言，更沒有時間向家人告別，就這麼倉皇地被架上絞架。當高牆外的世界終於知道死刑發生的時候，死刑犯們的屍體早已涼透。這就是日本極秘的死刑執行模式。
對於死刑犯們來說，在拘留所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和死神突然赴約的那天。5平米不帶暖氣的單人牢房，24小時輪換的監視，無論白天黑夜都強制開啟的白熾燈。每天早上是執行令下達的時間，死刑犯們只能從看守的神情或者當天的菜單中竭力搜尋出蛛絲馬跡來判斷今天是不是輪到自己了。在這種幾十年如一日無限刷新的臨死恐懼狀態下許多死刑犯被逼至精神崩潰。
麻原彰晃是在2000年前後開始語無倫次的：
「我能聽見聲音。」
「我是甲子園的獲勝投手。」
「這裡不是拘留所。這裡是日本電視台。我被誘拐到這裡監禁了起來。」
再到後來便嗚嗚咽咽地連像樣的句子都組織不出來了。
由於大小便失禁，麻原在40多歲的時候開始使用尿布。即便如此房間里也依然遍布著排泄物，終年臭氣熏天。2005年8月，麻原的三個女兒結伴來拘留所看望他。會面過程中麻原竟然徑直掏出生殖器自慰了起來。被一旁的看守喝令制止後又不折不撓地進行了兩次，全然不顧目瞪口呆的三個女兒。
這便是一代殺人魔的末路。
死亡
和往常一樣，那天早上麻原的胃口非常地好。不一會兒早餐就被一掃而光。等到餐具被回收完畢，時辰已過7點半。
門口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看守的聲音：「出房！」
陌生的看守並不一定是厄運的前兆。拘留所的看守每隔三年就會更新一批，據說是為了防止看守和死刑犯們建立起私人感情。
麻原沒有做任何回應。
看守並沒打算等待，幾個人進房直接把麻原架了出來。被架去的前方是一條他毫無印象的幽暗細長的陌生走道，一路上麻原都異常安靜順從。
一行人最終停在了一間沒有任何標識的房門前。兩個看守麻利地將房門打開，裡面飄出一陣絮絮叨叨的佛經的聲音，空氣里是濃郁的線香的味道。麻原一抬頭，眼前是一間類似酒店裝潢的房間，實木的牆壁，厚實的地毯，地上簡單擺著兩張椅子和一張桌子，一面牆上供著一座金色的觀音像，另一面牆上垂著一條藏藍色的帷幕，看不清擋住的是什麼。房間正中站著一個僧侶。
此時再遲鈍的人也能意識到，這是行刑前的教誨室。
麻原眼前的教誨室。圖源：Getty
「告別的日子到了。需要聽教誨嗎？」這是看守的聲音。
教誨指的是日本死刑犯在受刑前聽的來自僧侶的安撫與教化。
麻原沒有回應。
「不要是嗎？那遺言呢？」
安靜。
麻原當時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是因為被打了伏擊後一時的啞口無言還是徹底的萬念俱灰？不管是因為何種原因，他最終還是開口了。
那是在看守詢問遺體和遺物的處理方式的時候。
「遺體和遺物到時候要怎麼處置？」見麻原依然沒有反應，看守開始一個一個列舉可能的接收人，「妻子、二女、三女、四女——」
「四女。」
這就是當天所有的對話了。
在場的東京拘留所所長開始宣讀麻原的死刑執行公告。幾個看守一擁而上將麻原的雙手背在身後拷上手銬，再用白布將他的雙眼緊緊蒙上。沒有死刑犯能夠看到自己的處刑台的樣子。
這時看守才終於將帷幕拉開。
帷幕的另一頭是一個寬敞空蕩的房間，房間正中央的地毯上是用紅色標記出的活板，而頭頂是明晃晃的繩索。在房間另一邊的帷幕後面是三個工作人員和三個按鈕。行刑時三人同時按下按鈕，但其中只有一個是控制活板的開關，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誰才是那個致死的劊子手。
行刑室的模樣。圖源：Getty
三個按鈕。圖源：Getty
對於麻原來說，接下來黑暗中的每一步都是在向自己的死亡邁進。
並不是每一個死刑犯在臨終時都能有麻原這麼安分。大吵大鬧拳打腳踢是日常茶飯事。也許是對於死亡這件事終於產生了實感，看守注意到麻原的臉頰輕微地泛起了一陣潮紅。
麻原被架到了活板上。他感覺到脖子上繩索的摩擦，再接著是自己的雙腳被看守狠狠地捆在了一起。這是為了防止一會兒自己落下後四肢亂晃影響觀感。腳底的活板隨時會打開，脖間的繩子隨時會勒緊，在垂死一刻麻原卻沒有像他的一些同命人那樣甩下什麼豪言壯語。
宮崎勤（1962年8月21日-2008年6月17日）先後綁架、傷害及殺害四名年紀介乎4-7歲的女童。他幻想吃掉女童後會令死去的爺爺復活。1989年宮崎勤因傷害他人身體與謀殺而被捕。2008年6月17日宮崎勤在東京拘置所被處以絞刑。圖源：維基
為報復社會連殺4人的永山則夫在21年前的處刑台上高呼「殺了我可是會引起革命的！」，因殺害4名幼女入罪的宅男宮崎勤在死前抱怨「剛才的動畫我才剛看到一半......」，熊谷男女4人殺傷事件的元兇尾形英紀死前坦言「我已經放棄了反省，不再考慮受害者的事情了」。更多的則是琦玉9人殺人案的中島一夫那樣聽似真誠的懺悔——「一想到能夠去那個世界給受害者當面謝罪，死果然還是一件高興的事啊。」
而據現場的工作人員，麻原只是發出了一聲奇怪的嗚咽。
2018年7月6日上午8時許，麻原彰晃腳底的活板打開，脖間的繩索隨即勒斷了他的頸椎。在行刑室正下方的地下室，由於繩索的拉力，麻原的屍體向前方以輕微的幅度傾斜著，如同在向世人謝罪。
2003年，一名日本前拘留所看守在自己的書中用漫畫描繪了死刑的執行過程。圖源：The Japan Times
1000種死法
從麻原吃完最後一餐到被國家意志處死不過短短30分鐘，這期間全日本只有法務省和拘留所的相關人士知道這件事情正在發生。他的屍體在地下室足足懸吊了15分鐘左右，直到被法醫宣判死亡後才被送進拘留所的停屍間。停屍間裡頭的大部分死刑犯屍體根本不會有人前來認領。很多最後要麼被埋在了拘留所的墓地要麼被捐作醫學研究。
上午10點，麻原彰晃的死訊終於傳遍了世界。兩個半月後，在浙江杭州，另一名死刑犯莫煥晶以杭州保姆縱火案元兇的身份被執行了死刑。
像這樣的畫面如今還在56個國家中陸續發生。
紅色和棕色的是目前死刑合法的國家。圖源：Wikipedia
自文明誕生起，死刑就被用作人類社會實踐正義的終極手段。我國古代在死刑的執行方面更是有著世界屈指的創造力——從剁成肉醬的菹醢，到大鍋水煮的烹刑；再從赤足炭烤的炮烙，到千刀萬剮的凌遲。確實能看出來是一個熱愛美食的民族。
近代以來隨著民族國家的崛起，自然權利和法定權利的概念開始深入人心，死刑也逐漸朝著更加人道的方向演進。我國自2004年起棄用槍決轉而使用注射，法國則在1981年終於放棄了初始技能之一的斷頭台，緊隨其他歐洲國家的腳步廢除了死刑。
1977年9月10日，斷頭台最後一次在法國處決犯人。密特朗於1981年當選為法國總統後全面廢除了死刑。此前法國的死刑都以斷頭台執行，除了某些危害國家安全罪的死刑，才以槍決執行。圖源：維基
目前全世界主流的死刑方式只剩下了絞刑、槍決、注射、電刑和毒氣這幾種。非主流的話沙烏地阿拉伯的斬首也可以算上。
雖說死刑改革的大致方向是要盡量減輕受刑人的痛苦，但目前的幾種主流方式裡面除了槍決和注射，其實都發生過受刑人求死不得生不如死的慘烈現場。
就先拿電刑來說好了。
1946年，美國黑人少年威利·弗朗西斯（Willie Francis）在證據不充分並且沒有辯護人的情況下被12個白人陪審員判處了死刑。在行刑當天，負責電椅的工作人員喝得酩酊大醉，胡亂設置一通後就給通電了。電椅上的弗朗西斯在持續電擊下全身痙攣，頭冒白煙，痛苦的尖叫聲響徹刑場。到最後卻沒能死掉。弗朗西斯被緊急送往醫院，全身重傷。
這時一個年輕的律師決定接下弗朗西斯的案子。他認為讓一個未成年人經歷兩次電刑太過於反人道，主張免除弗朗西斯的死刑。這個案子在當時引起了全社會激烈爭論，一直鬧到最高法院，最終卻以5：4的投票結果維持了原判。
1947年5月7日，弗朗西斯再度被送回了電椅上。這一次他切實地死掉了。享年18歲。2006年，一部紀念弗朗西斯的紀錄片在美國上映（編者註：紀錄片名為《Willie Francis Must Die Again》）。
目前世界上只有美國的幾個州還把電刑當作處刑方式的候選項。
威利·弗朗西斯在第二次行刑前告訴獄友，自己已經做好了帶著「星期天的心情」去見上帝的準備。圖源：Wikipedia
說到毒氣，最知名的使用者恐怕就是納粹了。二戰期間，納粹在集中營修建了大量的毒氣室用來成批地屠殺猶太人。但其實差不多從同一時期開始，美國就開始用毒氣室處決死刑犯了。
1992年，亞利桑那州死刑犯唐納德·哈丁（Donald Harding）被送進了毒氣室，卻在其中度過了地獄般的11分鐘。哈丁在受刑的十幾分鐘內始終猛烈抽搐著，劇痛之下只能用眼神和中指對毒氣室外的目擊人群進行瘋狂詛咒，最終以這樣一種緩慢又恥辱的方式體驗了死亡。目睹了一切的監獄長當天就表示，要是以後還得使用毒氣處置犯人他寧願辭職不幹。
在那次聲名狼藉的事故以後，亞利桑那州匆忙用注射取代了毒氣。
如今全世界只有美國的三個州還將毒氣列為死刑的可選項。
最後輪到麻原彰晃經受的絞刑了。
絞刑是最古老的一種行刑方式。看起來似乎乾淨利落，但其實對於受刑者來說並不是最體面的一種死法。如果繩子施加給脖子的力道不夠，受刑者很難在短時間內死去。
1851年，美國威斯康星州決定用絞刑處決加入合眾國以來的第一個死刑犯約翰·麥卡弗里（John McCaffary）。處刑現場聚集了2000多名圍觀群眾。而麥卡弗里就在這2000多人面前在繩子上足足掙扎窒息了20分鐘後才終於咽氣。這次不成功的處刑直接導致威斯康星州在幾年後廢除了死刑。倒霉的麥卡弗里之後再也沒有人在威斯康星州上過刑台。
然而，要是繩子的力度太大，受刑者的腦袋又有可能當場被扯斷。例如2007年薩達姆的弟弟巴爾贊在接受絞刑時直接身首異處，血灑刑場。
在日本的死刑犯之間流傳著這樣一則都市傳說：若是像麥卡弗里那樣在繩子上堅持了10分鐘還能不斷氣就能得到一個新身份被直接釋放。為此勤加練習的死刑犯據說也大有人在。至於歷史上有沒有人真的成功過，由於日本死刑的極秘制度恐怕就不得而知了。
麻原的行刑並沒有遭遇意外。在繩子勒緊的瞬間他應該就失去了意識。但絞刑在西方依然普遍被認為是一種變數較大且不夠人道的行刑方式。日本國內倒是一直對此不以為然。甚至在大部分國家都廢除了死刑的今天，日本人對於死刑的態度依然沒有太多分歧。
日本調查網站しらへ?ぇ在麻原彰晃死後進行了輿論調查，發現近八成的日本人都贊成死刑。圖源：しらへ?ぇ)
近代以來日本死刑執行的最高峰是戰後的前20年。平均每年都有兩位數的死刑犯被處決，最高的一年達到了39人。這個紀錄直到今天都還沒被破掉。這是幾乎將日本社會摧毀的二戰的餘震。社會混亂經濟崩潰的大環境下冤罪率也相當高。
70年代後期日本社會逐漸趨於穩定，經濟開始騰飛，死刑的執行數也隨之銳減，大多數時候每年都不過執行一到兩人。這個狀況在90年代日本經濟泡沫碎裂後發生了逆轉。2008年日本的死刑執行數量達到了久違的15人，是70年代末期以來首次上兩位數。
2018年還有一個多星期才結束，但由於麻原彰晃為首的奧姆真理教死刑犯的集體處刑，日本今年的死刑執行數量已經達到了13人。這是2008年後第二次達到兩位數。
新千年以來日本的死刑執行數據 。圖源：日本網
當然，把這些數字拿到全世界來看都不算事兒。
*註：日本對於死刑犯的生活採取完全對外封閉政策。本文的相關內容主要由前日本拘留所工作人員的採訪與口述編輯整理而成。
參考資料：
1、オウムの麻原、井上、土谷、新実ら死刑囚の最期の瞬間「その後、仕事できず」と検察幹部. 週刊朝日，2018.
2、「チクショー。やめろ」 オウム真理教?麻原死刑囚最後の日. 衆知，2018.
3、自分が殺人を犯したら死刑になっても仕方ない？ 日本人の死刑支持を深掘りしてみると. しらべぇ,2018.
4、「ちょっと待って」...麻原彰晃の死刑執行當日の様子. Matome, 2018.
5、２ちゃんねる
6、Gruesome Death in Gas Chamber Pushes Arizona Toward Injections. The New York Times. 1992.
7、Japan"s death chambers: Inside the secretive world where prisoners are executed with brutal efficiency. Mirror. 2018.
8、Dead Men Walking: Japan"s Death Penalty. The Asia-Pacific Journal. 2007.
9、A SECRET THEATER: INSIDE JAPAN"S CAPITAL PUNISHMENT SYSTEM. Japan Society. 2003-2004.
10、Death by Hanging — How Executions are Carried Out in Japan. the Japan Times. 2013.
11、Wikipedia.
往期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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