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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龍泉寺出家8年後,北大尖子生柳智宇下山了!

微信ID:周海濱微說。

『每個人都可以有姿態地說』

周海濱(微信:zhouhaibinweishuo)

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滿分金牌、北大數學系尖子生、麻省理工學院全額獎學金得主……柳智宇曾被視為不世出的數學天才,背負眾人期待。但北大畢業後,他卻走上了一條不被理解的道路,赴北京龍泉寺剃髮為僧。

出家八年後,柳智宇決定再次調整人生的方向,走出廟門,下山入世,目的是「普度眾生」。但對於已滿而立之年卻未曾完整經歷世俗生活的柳智宇而言,「眾生」遠比他想像中複雜。

黑塞在《德米安》中說:「對於每個人而言,真正的職責只有一個:找到自我。在那之中盡情生活,全心全意、不受動搖地生活。」柳智宇在理想和現實的夾縫間奮力求生,這註定是一條痛苦的、通向自我的路途。

認清自己的道路

蔣方舟身旁坐著一位瘦弱僧人,她拿不準該稱呼他賢宇法師,還是柳智宇。沉默了一會,蔣方舟主動開口:高中的時候,我在食堂見過你。

那是十二年前了,高三學生柳智宇代表中國隊拿了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金牌,滿分。低兩級的蔣方舟崇拜他,公開表示柳智宇是她的偶像。沒曾想,在北大讀了四年數學,曾經的天才入了佛門。蔣方舟既驚訝,又困惑:「修行的方式有很多種,有點遺憾他的選擇這麼徹底和決絕。」

即將而立的女作家,終於和青春期偶像第一次正式會面——在龍泉寺呆了八年,柳智宇下山,他打算投身心理諮詢,「普度眾生」。

見面當天,蔣方舟正經歷風波。她在微博上控訴媒體人章文性騷擾,和柳智宇交談的間隙,她看到章文發表回擊「蔣方舟,一直單身,交過眾多男朋友」,氣的渾身發抖,說感覺血液全在大腦里。

柳智宇問蔣方舟,什麼感受?「非常憤怒」,她把「憤怒」重複了9遍。柳智宇主動提議為她心理疏導。當時蔣方舟還不知道,不久後,龍泉寺也會流傳出僧人舉報住持學誠法師性騷擾女弟子的消息。柳智宇已經看過舉報材料,但沒有告訴她。

柳智宇帶領蔣方舟閉上眼睛,雙手疊放於胸前。「第一個步驟,覺察自己當下的狀態……第二步,把注意力移動到自己的呼吸上……」

五分鐘後,蔣方舟睜眼說,我不憤怒了。柳智宇還在繼續:「用一種慈悲心去愛惜……」整套流程結束,他問蔣方舟,怎麼突然就不憤怒了。

「我在腦海里錘死了這個人。」蔣方舟乾脆地說。柳智宇聽完,癱倒在沙發上。他想引導她寬恕對方,而蔣的做法正好是反面,以暴制暴。

他講給蔣方舟一個故事。有一次他排隊打飯,被人插隊了。他有些惱火,轉念又想,他也想打到飯,我也想打到飯,為什麼不讓他先打呢?他便不再生氣了。

「只要努力,所有人都能理解。」

「所有人都能理解?」

柳智宇點頭,「只是我們還沒有努力到那個程度。」

兩人在京郊一家五星級酒店見面,柳智宇在此參加一個心理學論壇。他從2015年開始接觸心理學,最近開通了一項「佛繫心理諮詢」,試圖把佛教和心理學結合起來。他想趕在學誠事件爆發前「給社會和父母一個交代」:這些年我沒有荒廢。

蔣方舟問柳智宇未來打算,他來了精神:「我已經聯繫了各方面資源,政府的、企業的、老師都有聯繫。」柳智宇說,他最不愁的是公眾影響力,「因為我這幾年一直是在壓住它」。

剛出校門,就進廟門。年屆三十,柳智宇還沒經歷過社會生活。在龍泉寺,手機和電腦都需要打審批才能借用。他的手機里沒有打車軟體,去年年底,他才第一次註冊了微信號。他自幼體弱,我和柳智宇的十餘次交談,很少能超過一小時。「今天可能要早點休息,有點累」,談話總是這樣終止。

出家後的柳智宇

下山後,柳智宇想對公眾發聲,渠道是新浪博客,上一次更新是2010年4月。他每天發一篇,點擊量數百。後來,他發現微博更好用,一天發三四條,評論區成了各方干架的戰場。他被迫學會刪帖和拉黑。

八年前的夏天,參加完北大畢業典禮一天後,柳智宇給麻省理工學院教授Gigliola Staffilani發了郵件。「很抱歉地通知您,我不會成為MIT的學生了。」他準備放棄一年7萬美元的全額獎學金,「您可能會很驚訝,我決定把一生都奉獻給佛教,並成為北京龍泉寺的一名僧侶。」

發完郵件,柳智宇打包行李上山。父母立刻從家鄉武漢趕來勸阻。他們比柳智宇更看重這份走上學術道路的前程,申請出國時,是他們幫兒子查信息、填表格、做簡歷。柳智宇為父母採摘了新鮮的漿果,挑了幾本佛教書籍放在客房。父母並未理會,一番爭吵後,把他帶回了家。

父母為他準備了兩個去美國的行李箱,還安排好了到波士頓接機的嚮導。7月25日,柳智宇告訴父母,想到北京和同學們道個別。第二天中午,父母再也打不通他的電話了。

出家的打算,他事先沒告訴任何人。柳智宇的大學同學記得,學院里流傳著「柳智宇是要出國還是要出家」的說法,但僅僅是玩笑話,誰也沒想過要成真。

龍泉寺當時新建不久,日後出名,正是從柳智宇的到來開始。記者們來了一撥又一撥,有南昌的年輕人專程坐22個小時的火車來到北京,只為遠遠看他一眼。僧團只好把柳智宇轉移到一個偏遠的練功房裡。

輿論場上,意見割裂。有人呼籲尊重個體自由,也有一些熟悉他的師友質疑他是否想清楚了。一位大學舍友不客氣地說:「他對於佛門的認識,實在是太過理想化……就我有限的所知,寺廟裡的森嚴等級,未必亞於俗世;其間的人事鬥爭,或許更勾心鬥角。」

柳智宇的郵箱至今保留著MIT教授的回信,她說自己被柳智宇的郵件深深打動了:「這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認清自己的道路。」

八年過去,柳智宇再次變更道路,準備下山。他想重新建立與俗世的聯繫。對於他的選擇,蔣方舟有些疑慮。她覺得柳智宇比世上絕大部分人都要善良和純粹,他想要更大程度地去渡人,但他忽略了一點:人們是不是需要被渡呢?

告別學誠

9月的第二天,柳智宇坐高鐵離開北京。后座小孩大聲哭鬧,他側身盤腿打坐。此行的終點是蘇州西園寺。臨行前,他給西園寺戒幢佛學研究所所長濟群法師發去一封簡訊:

「法師好,龍泉寺的僧眾仍在維護學誠法師,我看不到希望,考慮離開。目前在外漂泊,準備在居士家住一段。西園寺或佛學院能不能給我安排一個虛職?我可以有空來講講課,並作一些佛教與心理學相結合的研究。」

年初,龍泉寺兩位都監舉報住持學誠法師性騷擾女弟子;8月,消息在網路上散播開來。佛教內外,看法不一。在西園寺,一位負責招待的年輕法師忍不住向柳智宇抱怨。「這兩個舉報的人,我一直真的想不通……你說對佛教的危害有多大?」他漲紅了臉,說那些被性騷擾的女弟子是在「耍一些小脾氣」:「其實從因緣因果的角度來講,為什麼發生在我身上,這都是每個人的業力……我們講要懺悔對不對?」

柳智宇的師傅學誠法師

今年2月的一天,柳智宇午睡醒來,看到舉報材料,心裡「咯噔」一聲:「哎呀,怎麼辦呢?」同時他也心生疑惑,師父至於這樣子嗎?

剛出家時,柳智宇對學誠滿懷崇拜。他前後讀了五百多篇學誠的授課和隨談記錄,做了詳細的筆記。他以學誠的名義發表五篇文章,《中國人的學問》《新世紀,新倫理》《融化冷漠的堅冰》刊於《生命時報》,《多元對話化解信仰危機》《中國漢傳佛教與民族性格》刊於尼山世界文明論壇。受戒前夕,他給學誠發去一封郵件:「在大殿前用砂石填磚縫,突然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哪怕今天是生命的最後一天,還能為三寶,為師父做點什麼。」

龍泉寺維繫著表面的平靜,但僧人們的應對方式,漸漸顯出差別。7月,醜聞還沒有發酵,我採訪了幾位龍泉寺法師,都對此事避而不談。而柳智宇剛加上我微信,就急急地發來:「龍泉寺並沒有外界想像的那麼好。」「當權者完全沒有反思,一意孤行。」「我只有自己發出聲音。要讓社會知道,龍泉寺至少有一些僧人是在追求真正的信仰和心靈的自由。」

當我追問柳智宇具體情況,他欲言又止。他既憤怒,又有些為難。他顧念和僧團的關係,不想和其他人搞得太僵。除了學誠法師,龍泉寺禁止其他僧人獨立發聲。下山後,柳智宇接受採訪、開通社交媒體、推出「佛繫心理諮詢」,已被寺里僧眾斥為異類。

面對西園寺年輕法師的憤慨,柳智宇沒說什麼。他處境微妙,當務之急是找到一個落腳處。濟群法師接待了他,從佛法教理講到西園寺歷史,慢條斯理。紅茶一壺又一壺沏著,柳智宇終於開口,說龍泉寺不少僧人都在另謀出路。

濟群繼續微笑,誇讚龍泉寺的法師都是難得的人才。但這事他做不了主,要和其他法師商量。

會面結束,天已經黑了。柳智宇低著頭,沉默一路。第二天一早,他找到我,說給一位並不相識的高僧提要求是不是「有點過分」:「雖然我也比較有名,但是這樣子也是不好,人家對我沒有了解。」總之,「我想這樣的話就不用勉強了」。

自從舉報信公開,柳智宇在佛教界就屢屢碰壁。8月1日,龍泉寺針對舉報信發出聲明,稱學誠為人構陷。柳智宇在一個寺里僧人的微信群中問:「有沒有人願意再站出來批駁龍泉寺的聲明?」其他法師提醒,批駁目前宜由外人來做。柳智宇又發:「我們自己得和師父劃清界限。」

無人響應。後來,柳智宇準備了一份個人反對聲明,也遲遲沒有發出。他陷於兩難之中,既不想坐視不管,也不想讓人覺得他急於撇清關係,落井下石。

直到兩個月後,有網友在微博上發表《一個母親的血淚尋親記》,控訴龍泉寺強制將女兒和自己分開。柳智宇回想起自己在龍泉寺的種種,忍不住留言:「這位母親,我能理解您的深切的擔憂和對女兒的牽掛。我支持政府介入調查。」

柳智宇是第一個公開批評龍泉寺的寺內僧人。但他同時也說,在過去幾年,龍泉寺「為社會注入了很大的正能量」。評論里一片罵聲,有人斥責柳智宇不懂感恩:「國內還有比龍泉寺更好的寺廟嗎?」他回:「個人要接受批評,團體同樣要接受來自社會各界的批評。」

另一些人則不滿柳智宇的「輕描淡寫」:「看來賢宇法師也是被洗腦出的家,並且深受龍泉寺的精神控制和人身控制。」他回:「不要妄加揣測。」

過去,除了個別法師,柳智宇很少有和僧團師兄弟深入交流的願望,「我自己想就行了,我為什麼一定要告訴你們呢?」經此一役,柳智宇改變了認知:我和其他人太不一樣了,不是每個人都享有精神的獨立。更重要的問題是,龍泉寺模式到底是否有利於「人的完整的發展」?

和八年前那次不打招呼地上山一樣,柳智宇決定不打招呼地從龍泉寺離開。龍泉寺給所有離寺的僧人發了5000塊遣散費,柳智宇沒去要。他也不打算拿回放在龍泉寺檔案室的戒牒(僧人身份憑證),想借戒牒向龍泉寺施壓——學誠規定要將證件統一保管,這在寺院中並不常見,很多人非議,這種人身控制背後的真正目的是精神控制。

柳智宇以前沒想過此舉有何不妥,他很怕自己的證件丟了,寧願交上去。有一次,柳智宇回家,聽從了班導法師不拿身份證的建議,只好在火車站補辦臨時身份證。現在想想,這難道不是「觸犯基本人權」嗎?

他給龍泉寺的高位法師發微信,要求拿回當年文章的署名權,並且「如果不和學誠法師切割的話,我覺得龍泉寺就是一個準邪教團體」。對方沒有正面回應。之後,柳智宇又給近二十位僧人群發了一條:「所謂『個人崇拜』,是片面誇大個人作用,把仍在世的個別人物當作偶像崇拜的社會現象」。只有四位回復了他,多是一個「謝謝」或「合掌」的表情。沒幾天,龍泉寺直接把他的戒牒寄了過來。

9月末,柳智宇找一位心理諮詢師做諮詢,主題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學誠。在催眠狀態下,他發覺自己在船上,師父站在岸邊,他目送師父變得越來越小。期間他哭了很多次,發現「有些東西還是蠻深的」。接著,他看到了一座寺院,寺里供奉著文殊菩薩。

對柳智宇來說,這是一個與過去告別的信號。

這一切都有什麼意義?

2017年底,柳智宇考取了三級心理諮詢師執照。母親資助他參加心理培訓的費用。大半年後,他開通了一項「佛繫心理諮詢」,形式是在微信上文字交談,每次1個小時。廣告在新浪博客上打出去不到一天,柳智宇告訴我,已經有四個人來找他。「看來需求量太大了,我一個人是忙不過來的。」

心理諮詢師穆姣陽注意到,開通服務後,柳智宇隨時在回微信消息,「一直處在緊繃的狀態」。受制於身體,他希望能快速高效地解決問題。

張夢穎是第4位來訪者。「你共情的技術有點生硬」,第一次交流結束後,張夢穎告訴柳智宇。柳智宇很快發來:回到我們的關係,我做了很多的努力,你能感覺得到嗎?「我也不會怎麼介意,」一個月的諮詢過後,張夢穎稱她的狀態好轉不少,「因為我知道他的發心是好的。」

柳智宇很早就表現出幫助他人的熱情,儘管有時方式生硬。高中時,他是學習委員,代替老師管理紀律。班上大部分同學都調侃他,總結出「柳智宇三句話」:「誰誰你怎麼能這樣呢?這樣是不對的,你這樣對你是沒有好處的。」

幼年時,柳智宇就和同齡人不同。當幼兒園的小朋友在園子里捉蚱蜢,柳智宇總是獨自一人,到處轉悠。太陽落山,他感到空虛:一下午又過去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些什麼呢?

「沒意思,沒意思!」柳智宇喊起來,父母和叔叔在客廳看報聊天,奶奶從廚房裡走出來,笑著問:「那什麼有意思啊?」他答不上來。

柳智宇的父親是華師一附中的物理老師,母親是工程師。「這個小孩從小就和別人受的教育不一樣。」柳智宇的高中物理老師蔣大橋和他同住一棟教師公寓,他記得柳智宇家裡專門建了小實驗室,擺滿了瓶瓶罐罐。「你說一般的家庭怎麼可能做得到呢?」

在老師、父母、同學、柳智宇本人眼中,兒時的他都是一個「聽話的孩子」。長輩拋出一個批評的眼神,他就會自責又害怕。他渴望表揚,而最直接的途徑就是考高分。他不看電視,不看報,也沒有什麼朋友。學校組織看電影,他借著影片閃爍的微光,做完了一張物理複習卷。他最期待考出好成績後的那堂課,「有時候上一堂課,就一直在等著一句表揚的話。」

但聽話和認同,是兩碼事。柳智宇身體不好,體育中考前,老師暗示他不用擔心結果。考立定跳遠時,他偷偷帶上捲尺,生怕考官多算了,但結果還是滿分。他覺得這對其他同學很不公平,和父母說要舉報,父母一臉驚恐。後來他自己寫了一封匿名信,偷偷遞到信箱。

因為其他家長的舉報,考官事後受到了處分。這無法彌合柳智宇和父母在精神上的分道揚鑣。父母教導他成為「好學生」,他曾為此自豪;但他從此覺得,父母不再能理解他要走的路了:「他們所關心的是我的前途會不會受影響,而我所關心的,是一條心靈的出路。」

出路在哪裡?那時他覺得在數學。四年級的周末,柳智宇去上劉嘉老師的數學培優班,題目很難,最初一道題都做不出來,費盡腦力,漸漸能做出一兩道題。但他並不感到挫敗,反倒覺得解法中充滿智慧。

每次上完課,已過晚上九點。柳智宇走過繁華的街道,仍在回味課上的細節。他寫文章記錄當時的感受:「那是另外的一個世界,數學的世界,其中並沒有凡庸瑣碎的得失毀譽,只有自然的美、人類心智的美。」

與之相比,世俗生活是那樣平庸。遊戲和異性,青春期男孩的兩大慾望,他都極力剋制,連與人聊天都覺得是浪費時間。「常常是咬著牙與它們鬥爭」,因為會使自己「沉淪」。

「腦筋的靈活程度,我教了一輩子書,這是第一人。」十餘年後,高中數學競賽教練余世平還是會對柳智宇豎起大拇指。他憑藉優異成績進了華師一附中理科實驗班。高三,柳智宇拿到北大數學學院的保送資格,併入選國家集訓隊。整個學校都對他寄予厚望,這所湖北省首屈一指的競賽強校,此前還從未出過一枚奧數金牌。

學生時代的柳智宇

對柳智宇來說,競賽之路行至此,不再是探究數學的奧妙,而是在一輪輪機械訓練中向金牌靠攏。

就在這時,他發現自己瀕臨失明。

昔日的隊友在數輪篩選中相繼淘汰。柳智宇孤身一人,坐在空曠的自習室里與題目搏鬥。他突然感到眼睛發澀、酸脹,走路時必須不斷眨眼。母親帶他跑遍全市各大醫院,均無療效。等待取號時,母親念一會書,柳智宇就靠在她的膝上朦朧睡去。檢查室里,儀器觸碰到眼睛,強光直射,眼皮被翻開。時間一長,眼裡充滿了各種奇怪的色彩和圖像。

他被迫摸索出了一套不用眼睛做數學題的方法:把圖形拆解為局部,記在腦子裡,就像到一個路口就知道該怎麼走。

某種意義上,日復一日地做題,成為一種自我催眠的方式,唯有將精力集中在題目里,才能抵禦眼疾的侵擾和外界的重託。但日子久了,困惑還是浮了上來——我這是為了什麼?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國家集訓隊在瀋陽封閉訓練,華師一附中校長特地從武漢飛去探望柳智宇。飯桌上,柳智宇吐露了長久以來的壓抑。他對校長說,我個人不需要這塊金牌,而你們一附中需要這塊金牌。校長蒙了,數學教練趕緊給班主任文勇打電話:柳智宇現在不想搞了。

「他覺得你們太功利、太世俗了,他要反抗。」文勇揣摩出了柳智宇的心思,叫他回來上課,沒提這件事,一周後才找他談心。文勇用尼採的哲學說服他:你今後在這個世界上需要一個平台證明自己。柳智宇想了想,答應回到國家集訓隊。

那年的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全世界總共三個滿分,柳智宇是其中之一。但並非人人都為此興奮。競賽是條比高考更殘酷的道路,很多天資不夠的人快走到頭了,才發現此路不通,再去擠高考的獨木橋。他們是天才們——例如柳智宇——的陪練。

學生時代的柳智宇

和同學們微妙的間隙,柳智宇早就感受到了。他將同學們的處境看做一種磨難。他想幫助他們,為此發下「利眾生濟渡滄海的大願」。

但這種「大願」,周圍人很難理解。拿到保送後,柳智宇找到競賽失利被動參加高考的同學喬歡,說現在大家似乎都很緊張,怎樣才能幫助你們。喬歡回答,我需要的就是做更多的題目,掌握更多的方法,你的幫助對我不是很重要。柳智宇聽完,鬱郁地走了。

為了融入同學們,柳智宇開始關心體育和音樂,看同學間爭相傳閱的漫畫書。但他還是抑制不住想要幫助別人的衝動。有一次,他指出數學組一個同學的問題,那位同學在網上痛罵他,得到不少支持。柳智宇這才發現,很多人將他視為傲慢的偽君子,總拿著一套道德說教去批評別人。「你為自己編織了一個多麼美好的夢境,但是我要說,夢該醒了。」那位同學寫道。

一次奧數比賽獲獎後,柳智宇的照片和獲獎喜訊貼在了學校牆上。第二天,照片上的頭就被人撕了下來。

克里斯馬

今年7月初,柳智宇回了一趟北大。他挑選了百合、米蘭和大紅的康乃馨,來到未名湖畔的蔡元培像前,為老校長獻上花束。

2006年的北大新生開學典禮上,一位老師講述了蔡元培革新北大、在五四運動中營救被捕學生的事迹。柳智宇坐在台下,暗自許諾,將來也要成為北大校長。他想在這裡實現高中未了的心愿,引領一群人探索「生命的真諦」。

但此時的柳智宇,照顧好自己已是難事。眼疾加重了,他上課只能用耳朵聽,還要靠同學們為他讀書。「這些內容你能不能幫我說一說」,每當這樣懇求對方時,他都難以啟齒。母親放不下心,一字一頓地念高等數學的教材,做成錄音帶,從武漢寄過來。

更令他在意的是,他發現自己開始對數學喪失感覺。汪亮是柳智宇的十年好友,也曾讀數學專業,後來考取了哲學系博士。汪亮說,他們最初被數學吸引,因為數學是「對宇宙大道的一種嚮往」。但一個階段過去後,發現「數學只是大道的一部分」。現代數學太艱深、太細微了,一位老師告訴柳智宇,他研究的領域,全世界只有二十個人懂。

即使興趣消退,畢業時柳智宇的績點仍排在全年級第四名。但周圍很多人覺得,他本應做得更好。大三下學期一次討論班結束後,導師馬翔找他談話。「大一的時候我本來對數學很有熱情,可是一年下來興趣全無。」柳智宇頓了一會,繼續說,「如果我把數學學好了,就能幫我身邊的那麼多人解決他們的問題嗎?」

他覺得數學解決不了人心的問題。大一冬天,柳智宇加入禪學社。中學時,數學便不只是他探索終極智慧的唯一手段,他積極尋覓各種精神資源,有時是儒家,有時是《離騷》,有時又轉向了老莊。

在禪學社,他覺得精神指向漸漸清晰起來,原因是遇到了一位藝術系的師姐。師姐聲音柔柔的,笑起來像姐姐又像母親。每天中午,柳智宇都和她約好在食堂吃飯。有一次,柳智宇支支吾吾地說,我總想為別人做些什麼,可是似乎做什麼都沒有用。師姐沒說什麼,只是一直笑著看著柳智宇。他忍不住淚流滿面,長久以來精神上的孤獨感,一下子有了著落。

師姐教會他唱佛曲,帶他走進《廣論》班。他聽廣論並不相應,但還是按時參加,堅持了一年。後來在自述中,柳智宇把這種選擇解釋為「走投無路」:「因為我知道除了佛法沒有別的辦法。」有一陣子,柳智宇每天輪流給學佛的兩位同修打電話。

大二上學期,柳智宇和師姐一同到龍泉寺做義工。一隊出家人排著整齊的隊伍走來。「將來你會不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師姐問。「有可能。」柳智宇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很有可能。」

柳智宇對我說,就是在這時,他立下了出家的決心。他常去龍泉寺,一上山,就找廁所打掃。也在同一時期,師姐即將畢業,許多廣論老學員離開,柳智宇轉而參加耕讀社,擔任副社長。

在耕讀社一次座談會上,聊到愛情的話題,大家正爭得面紅耳赤。柳智宇站起來,只說了一句:「我覺得人不需要愛情!」眾人面面相覷,一下子安靜下來。柳智宇的名聲就此傳遍耕讀社。

耕讀社元老李明博曾帶柳智宇去中醫學社看身體,對方邊給柳智宇按摩,邊對李明博說:他的肚子太硬了,肯定長期處於一種緊張狀態。「骨子裡很固執」,李明博總結。在倡導儒釋道三家並重的耕讀社,柳智宇的「固執」抬升了他的地位,也激起了內部分裂的矛盾。

在耕讀社首任社長的推薦下,一場活動結束後,柳智宇放映了佛教紀錄片《和諧拯救危機》。片子有很強的宗教渲染色彩,在社團內部爆發爭論。有社員在BBS上彈劾他,曆數柳智宇幾宗罪:把宗教理念和社團宗旨混而為一;自許高尚,滿心想著感化他人;以個人意志粗暴干預社團活動……

但在耕讀社時任領導層看來,柳智宇的佛教徒身份是一個加分項:有宗教信仰的人會更願意為社團付出。換屆時,柳智宇接任社長,反對的同學離開。

柳智宇接手後的耕讀社進入飛速擴張期,他也在社團中收斂起自己的宗教熱情。剛開學,耕讀社舉辦新生心理講座,兩百多人的教室,許多人在門外擠不進來。周末清晨,柳智宇帶領社員到清華南門,為路人派發免費早餐粥。那一年,耕讀社被評為北大十佳社團。

曾經的低沉情緒離柳智宇越來越遠,偶爾覺得心力交瘁,他又會遇到新的求助者。為了幫助他們,我的心力不能低,一定要打起精神來!他給自己打氣。

汪亮說,柳智宇身上有一種很強烈的「克里斯馬」。這個詞來源於《新約》,用來形容耶穌之類具有非凡號召力的天才人物。

不是每個人都能被柳智宇的「克里斯馬」感召。剛進北大,母親就定期從武漢過來,為柳智宇洗衣服。GRE考試前一天,母親和柳智宇一起去考場踩點。第二天再陪同柳智宇參加考試,目送他進入考場才離開。

父母察覺到了柳智宇想出家的念頭。他們遍尋了柳智宇的師長:拜託劉嘉從武漢飛去北京看望柳智宇;找到馬翔,讓馬翔提醒柳智宇專註在數學上;因為基督教可以結婚,甚至讓李明博勸柳智宇轉投基督教。

柳智宇了解父母的擔憂,時常為違背了父母的期望而感到不安,但並不打算妥協。他一開始還會爭辯,後來自知無用,就學著在表面上不忤逆父母的意思。母親叮囑「你身體寒,要多吃羊肉」,長期吃素的柳智宇就去食堂點上一碗羊肉面。申請出國被他視為「報答父母的恩德」,父母讓他考GRE、讀美國新聞、看政治學和經濟學的文章,他一一照做。

2010年春天,柳智宇收到麻省理工學院的錄取通知,全額獎學金。父母高興極了,盼望著兒子走上數學家的道路。他們沒有等來兒子踏入MIT大門的那一刻。等來的,是「北大數學天才遁入空門」的新聞頭條。

父母、老師、同學、記者都在打柳智宇的手機號。手機是開的,但始終無人接聽。柳智宇母親因此大病一場,父親接受了幾次採訪,態度飄忽不定,有時他稱此事是一起網路惡搞事件,有時情緒激烈,「我們堅決反對孩子的這個決定」。飽受媒體轟炸兩天後,柳智宇父親啞著嗓子說:「讓他清靜清靜,不要再打擾孩子了。」

北大未名BBS保留了柳智宇2009年所寫的善行日記,這個簽名為「純凈的心」的ID從春節更新到了夏末。日記的通常格式是:觀功念恩(別人做了什麼好事)、善行和反省。善行範圍龐雜,借路人兩塊錢,柳智宇也有豐富的內心活動:

「今天吃飯的時候有人找我借十塊錢,說是北航的學生,沒錢回去。我就給了她兩塊錢,讓她乘公汽回去。她問我的電話號碼,說以後還給我,我說不用了,你就把錢還給那些大家上乞討的人吧,還給他們是一樣的。她謝謝我就走了。我覺得她有可能是騙錢的,但我覺得即使是騙錢的也需要關懷和幫助,這個社會太缺少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關愛了。但是我又在想,如果她真的是北航的學生,我這樣想是不是也沒有信任她?那麼我內心應該怎麼安立呢?」

反省則大多是同一個主題:我做的善行,到底是真心為別人著想,還是僅僅是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

在一個夏日的黃昏,我和柳智宇在他下榻的酒店閑談。我問出了那個認識他以來就困擾著我的問題:佛法強調清心寡欲,可是總想要幫助別人、影響社會也是一種慾望,兩者難道不會衝突?

柳智宇回答說,善法欲——也就是希求成佛的慾望——不包括在內。

「會不會有的時候也和你的私慾纏繞在一起呢?」我追問。

柳智宇背對著窗,輕輕地笑了起來,「那就是我需要修行的一個課題。」暮色淹沒了他的臉龐。

找另外一條路

上個冬天,柳智宇找來喬歡等四位高中同學,在龍泉寺聊了一個下午。見面後,柳智宇被拉到了班級微信群里。同學們列隊歡迎,過了一會兒,柳智宇的空白頭像冒出來一行字:「大家不要把我加到群的事情外傳,以免引起波動。」

柳智宇還是喬歡印象中弱不禁風的樣子。但她同時也感受到了他想做些什麼的強烈渴望。寒暄過後,柳智宇開門見山地說,「我想要幫助別人,我想要改變社會」,詢問這些舊相識有什麼建議。全程他幾乎沒有提及龍泉寺和佛教。

從龍泉寺出來後,一個同學說,這個小破廟已經滿足不了他。喬歡想起了高中那個總想著拯救世界的古怪男孩,「柳智宇還是那個柳智宇」,她告訴關心的親友們。

莊子是柳智宇最初的信仰,之後,屈原、蔡元培、孔子,乃至耶穌,都在不同階段成為柳智宇的偶像。柳智宇曾說佛教是自己的歸宿,但喬歡覺得,佛教也只是他自我實現的一種方式:「他可能本來覺得這條路是他最理想的路,走著走著發現跟他想的不一樣,他就要找另外一條路。」

出家兩年後,余世平兩次上山去看他。第一次,他來到傳達室,說我要見柳智宇。「這裡沒有柳智宇,」對方回答。禁不住余世平糾纏,又說:「你想見柳智宇,人家現在法號是賢宇法師。」

余世平說,那我就見賢宇法師。進去後,柳智宇端坐在高台上,被水果和鮮花簇擁。兩個義工一直環伺兩側,余世平找不到機會說悄悄話,只能把他帶的巧克力送給了柳智宇。

在柳智宇父親的請求下,半年後,余世平又去了一次。義工把余世平引到接待室,門一關,走了。「機會來了。」余世平轉身,沖著柳智宇就是一頓罵:柳智宇你搞什麼鬼名堂?你趕快給我出去。

柳智宇招呼老師坐下。余世平一口氣說出好幾條出路:工作、考研究生、去佛學院任職都行,只要「你不要在這兒搞了」。「余老師,你看我這樣能下山嗎?」柳智宇笑笑,「現在在網上只要點柳智宇,鋪天蓋地的都來了。我一下山的話,那年輕人肯定是把我圍住了。」勸了許久,柳智宇只反覆地說一句話:這個事情我是要走到底。

剛上山,柳智宇就展露出普度眾生的願望,連被白熾燈燒死的飛蟲都要拯救。他用飽含情感的4000字詳述了如何在三四層樓高的架子間穿梭,製作鐵絲網燈罩以隔絕飛蟲。最後終於買來不傷蟲子的LED燈,他使勁向法師磕頭:法師,能不能今晚就安上,我不想再死一隻蟲子了,我已經不能忍受了!

比起在北大,他有更多時間用于思考,日常生活常被拋諸腦後。衣服紐扣總是扣錯,冬天穿圍巾,也會穿成歪歪斜斜的樣子。賢甲法師擔任班導時,經常得刻意過去幫他整理一下。柳智宇會突然露出羞澀的表情,但很快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裡。賢甲法師說,當柳智宇過分關注某個問題時,往往會毫無知覺地冒犯到別人。

他對嚴守戒律的苦行生活充滿熱忱。即便身體虛弱,也按照印度佛教徒做的那樣,長期不吃晚飯。母親來到寺廟,被柳智宇的行為氣壞了,她威脅柳智宇,如果再不吃飯,就去告寺廟虐待。柳智宇只能乖乖聽話。

在龍泉寺,柳智宇清晨四點起床。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複:四點半上早殿,上午工作或學習。十一點吃飯,然後午休。下午一點半起來,繼續工作或學習。四點半上晚殿,接著還是上課。九點二十打板,僧人們倦鳥般各自歸巢。

相似的日子過得飛快,柳智宇卻逐漸著急起來。有時他想,社會發展日新月異,龍泉寺隱於山林,每日只是早晚課、誦經、拜佛。別說是扭轉時代的步伐,連趕上都是難事。過去學數學,努力就能立竿見影;為什麼出家這麼久,一點感覺都沒有?

柳智宇找到師父答疑,師父的回答雲淡風輕:這是正常的,有感覺就不正常了。

很多事都和他想像的不一樣。出於一貫以來對教育的熱情,柳智宇還未受戒,就帶過四五個被家長送來的青春期小孩。小朋友們腦筋活泛,有一位還為他按摩和拔罐。但當柳智宇管教愈多,孩子們開始逆反,聯合起來整蠱,在課上大吵大鬧。柳智宇覺得「心中神聖的東西被玷污了」。最後,他不得不使用體罰——上手打,或者讓學生們手捧香炷,在佛陀像前罰跪。

學修不到一年,柳智宇又給師父呈交了一份《對僧團教務的建議》。不同老師帶課有不同風格,過於隨意,他主張,可以分成專門的課題組,設置固定的課程。建議被駁回了,師父說,現在很穩定,不需要改。柳智宇低沉了很久,懷疑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在當年的年終總結里,他寫:「一年過去了,不再想,也不再敢有那麼多想法了,事實證明:聽師父的就是對的。」

柳智宇暫時受挫,但並沒有撲滅他的野心。2014年起,柳智宇輾轉上海、福清、天津等地,參與一個龐大的文化工程,將南山諸律典「八大部」系統校勘,按照現代人的閱讀習慣,出版一套32本的律宗典籍。他主動要求總負責最後的修訂和出版工作,發願「寧舍陽壽二十年,令南山律典廣布人間。」

現實和願景之間,存在不小距離。手下的法師不仔細,他標準又高,收到的書稿要返工一半。有時一天需要工作12個小時,即便到了夏天,也只有空一個月洗一次澡。電腦盯久了,眼疾複發,工作20分鐘,必須休息20分鐘。這套叢書最終署的是學誠的名字。

柳智宇漸漸習慣壓抑自己的感受。寺廟裡,僧人們各有各的想法,他發現很多時候很難改變別人,只能改變自己。他給新戒沙彌上課,因為不敢找執事法師協調,時間定在了同學們狀態不好的早殿後。他謹慎挑選上課內容,「怕引起某些法師不滿」。有一次柳智宇拖堂,被同學告到了班導法師那裡。講課成了件勞心勞神的事,他也變得拘謹和多疑。由於氣虛,每次上完課,他要做40分鐘的艾灸治療。

「很多時候會對周圍的人,以及自己都有一些不切實際的要求。」柳智宇總結在龍泉寺的八年。這一度讓他苦惱,直到接觸了心理學,他才領會到:人可以袒露真實的自我,也可以正常地表達不滿。他把接觸心理學視為「新一輪自我探索的開始」。

進入龍泉寺以來,慕名來見柳智宇的人士絡繹不絕,有人豪言千金求一面。柳智宇能躲就躲,但還是被撞見一回。那時他只是居士,一位法師帶他們出去散步。在路上,一個苦於子女教育的母親把他攔了下來。柳智宇正要躲,法師過來解圍,說,人家這麼想見你,你就和人家交流交流吧。

柳智宇和這位母親談了一個小時,沒能解決她的問題。母親流露出遺憾的神色,柳智宇只能告訴她,一個僧人的成長周期是很長的,至少需要五年。

前不久,這位母親又來給柳智宇留言:「五年過去了,你能見我一面嗎?」柳智宇還是拒絕了她。但拒絕之後,他又陷入了自我懷疑:我是不是太決絕了?

「我彷彿感受到一種召喚,來自廣大的人群。」柳智宇說,「我希望把佛法學好之後再面對大眾,但什麼叫學好也沒有具體的標準。也許大家需要我發出一些聲音了。」

在班導法師的要求下,柳智宇曾切斷和父母的聯繫。我問柳智宇,父母什麼時候接受了你的出家。「這問題比較敏感,」柳智宇沒有直接回答,「因為你說他們接受了,他們也不會承認是吧。」

近幾年聯絡恢復後,母親開始爭取一切可以和兒子相處的時間。聽說柳智宇在北京參加心理培訓班,母親又從武漢趕來,到了柳智宇住所附近才給他打電話。為此,柳智宇只能推掉了和學員們的聚餐,轉而陪伴母親一起吃飯。

柳智宇的父親,則是另一種反應。他來了趟北京,準備第二天上山見柳智宇。結果第一天晚上,他和余世平一塊喝酒,醉得一塌糊塗,沒辦法上山。余世平猜測,他一定是故意喝醉的。

要想成佛,先要成人

心理學培訓班結束了,學員們貼臉自拍,互留微信,邀請彼此到自己的城市做客。柳智宇和另一位法師正打算離開,一名戴圓框眼鏡的女孩突然竄到兩人中間,沖著鏡頭雙手比V。法師溫和地笑笑,柳智宇卻沉下臉,快步地走到一邊。

今年3月,柳智宇第一次參加心理學培訓。常有異性不懂僧人的戒律,過來抓柳智宇的手,塞東西給他吃。他感到尷尬,但不知如何表達,只能拂袖離去。

穆姣陽那時和柳智宇在同一個班上。她是東北人,性格外放。上課前,她買了一袋橘子分給大家,看到柳智宇的沒動,問:「吃不吃?不吃我拿回來了。」

「你太強勢了。」柳智宇事後反應。他對強勢的人和事都談不上喜歡——並且會在公開場合直接表達出來。課上繞圈發言,一個學員叉著腰,說話聲音大了些,柳智宇打斷她:「你聲音讓我不舒服。」連老師都愣住了,穆姣陽感到不可思議:佛家之人,怎麼會說出「不舒服」呢?到了最後分享感受的環節,穆姣陽坐不住了,說:「要想成佛,先要成人。」

和柳智宇熟悉後,穆姣陽慢慢理解了他。出家八年,柳智宇養成了一套有別於社會主流的行為體系,當他試圖回歸,難免會有種「強行的感覺」。她雙手托舉,擺出一個燈泡的形狀。「他像一個燈泡一樣,最開始袈裟蒙著燈泡,我們看到只是袈裟,沒看見燈泡。」穆姣陽說,只有當袈裟慢慢往下褪,燈泡才能一點點顯露出來。

有一回,柳智宇上街買菜,發現周圍人對他指指點點,像是在說:出家人不應該拿著這麼多食物在街上走。但不買菜我們吃啥?柳智宇憤憤地想。後來每次買菜,他會推一輛小車,用帆布蓋上。

在佛法之外,心理學成了柳智宇回歸社會的入口。2015年,母親退休後,開始接觸心理學和催眠,也推薦給柳智宇。柳智宇對催眠並不感冒,覺得是在控制人,一本叫做《登天的感覺》的心理諮詢案例集倒是激起了他的興趣。書的扉頁寫著:「日常生活中的許多困擾我們的問題實際都是心理問題,本書將給你帶來飛翔在雲端般的美妙感受——登天的感覺。」

柳智宇一邊看書,一邊在僧團的師兄弟身上嘗試。他發現心理學常常會比佛法更有效——有一些人是因為心理問題出家,學習佛法時會直接去找滿足自己需求的部分,掌握的是「過濾過的佛法」。心理學可以面對和處理內心的陰影,」超個人的覺悟「才由佛法解決,而這對多數人來說過於縹緲。

戒律規定,至多用三分之一的時間學習佛法之外的內容。柳智宇在心理學上的投入引起了非議,不少僧人提醒他,學習心理學太多,會迷失佛教的基本立場。還有人把徵收諮詢費的行為視為違背了佛教精神。

心理學培訓班的最後一天下午,老師讓學員們兩兩結對,模擬心理諮詢的情境。柳智宇和一位在電力公司做公關的女士分到一塊。女士扮演來訪者,向柳智宇傾訴和一位朋友的關係疏離——她會驅車十幾公里到朋友公司樓下等她下班吃飯,而朋友連她在朋友圈下的評論都懶得回應。說著,女士紅了眼睛。

柳智宇說,你在講到「十幾公里」的時候嘴角上揚,說明是很有成就感的,我也很替你高興。女士愣了一下,拿紙巾擦乾眼角的淚水。沉默半晌後說,行,我再琢磨琢磨。

角色互換,女士扮演諮詢師。她對柳智宇的一切都充滿好奇:在寺里研究什麼?入佛的原因是什麼?一年回家幾次?「你的問題太具體了。」柳智宇說。他的回答越來越短,直到站立起來,說要休息一下,就再也不開口了。

結束後,我問柳智宇對分組模擬的感受。「我感覺自己還是比較在狀態吧,覺得對她的一些狀態能夠有所覺察。」柳智宇顯得相當自信。女士則把我拉到一邊,說柳智宇就是個小孩,還有點內向。談話的最後,女士感嘆,柳智宇母親讓他接觸心理學真是一個英明的決定:「讓身心正常,把困惑解了。」

我聯繫了幾位柳智宇當年的國家隊隊友和本科同學,毫無例外,每個人都在美國。但沒幾個還在研究數學了——「轉計算機的在灣區,轉金融的在紐約」,無非就是如此。「實際上他的很多觀點我也是並不贊同的」,當年的另一位金牌得主鄧煜說,他很快換上了更委婉的語氣,「他這麼做,我覺得就是選擇自己所想做的事情。」

「他是一個絕對理想主義者,他有非常可愛的一面,我渴望一下子就把社會照亮。」文勇說,「但是實際上你照不亮,這個過程很艱難。」

柳智宇把佛教視為「我的一個契入點」,他的眼界望向更遠處——「學術與人生的脫節」「文明的衝突」和「倫理的危機」,如果說人類文明在某種程度上壞掉了,這是他眼裡那三顆鬆掉的螺絲。柳智宇說,他一生想寫三本書:《學術範式重建》《心靈重建》《實踐力重建》,以此來回應康德的三大批判。

幾天後,柳智宇又猶疑起來:「我有點擔心這個說法出去之後,會招來一大堆的批評……因為我們中國傳統還是講究謙虛嘛。」

盛夏的夜裡,柳智宇在參加一個心理學培訓班後的飯局。粉色餐巾折成玫瑰花的形狀,高腳杯斟滿紅酒。菜肴琳琅滿目,柳智宇把僅有的兩盤素菜大口往嘴裡塞。他亢奮地談論著下山後的宏圖,渾然不覺左臉頰泛起的一排紅痱子。任課老師適時地打斷了他,「來吧,我們為了我們的法師過敏,干一杯!」在座的學員們都盈盈地望向他。

柳智宇端起面前常溫的橙汁,躊躇兩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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