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壯壯：在生活中汲取營養，才能演出極致的真實
導語
第五代導演——用生命來做電影的一代人，田壯壯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電影中，能看到愛、責任、給予……早年的《紅象》《盜馬賊》《藍風箏》《小城之春》等都是頗受觀眾喜愛，且具有深遠影響的電影作品。
今年，田壯壯正籌備著拍攝新片《樹王》，改編自作家阿城的小說。
在《樹王》之前，他已久未執導筒了。要拍《樹王》的消息傳出之後，很多人都在問他進度如何，但其實他的劇本還遲遲未沒動筆。前段時間兩次去雲南堪景，反而讓他有了靈感。
他想要把小說里的「我」所經歷的那些事兒，講清楚，講明白。「這個人物是怎麼回事，來龍去脈怎麼樣，小說里是沒有的。如果沒有去勘景，沒有見到那些農村的孩子，沒有見到些樹，我腦子裡從來不會想這些東西。」
提起《樹王》的選角，他反而開始問大家看過《樹王》嗎？有人答看過，也有人沒看過。「我去選演員的時候，99%的演員都沒看過。」很多慕名而來的年輕演員只是從網路上粗略了解故事，並不曾真正閱讀過小說。「這就像吸二手煙，最容易毀身體了。」
很多時候導演選擇演員，看外形，看對角色的把握。而田壯壯卻是是一位可以在演技上和「職業演員「一較高下的人。
△田壯壯導演
田壯壯在退休以後「消失了」四年，用他的話說——在外面轉悠。回來之後，一個助手對他說，張艾嘉導演找你，原來是請他看劇本，也就是電影《相愛相親》。
張艾嘉來北京，兩個人打了一場高爾夫，喝了一頓酒之後，他從「導演田壯壯」成了「演員田壯壯」。
《相愛相親》之後，他又在劉若英的《後來的我們》中出演男主父親的角色。兩次演出經歷，讓他連續獲得金馬獎提名，這也讓影迷朋友了解到，他的演技同樣精湛。但即使如此，田壯壯一直稱自己還是個「非職業演員」，表示自己在塑造角色時，依靠的是從生活中觀察汲取的素材。
《相愛相親》中沉默而溫暖的「老尹」靈感貼近張艾嘉導演溫柔妥帖的丈夫，而《後來的我們》中「林父」則來自他和身患眼疾的舅舅的相處細節。
「一個演員能否完成表演，需要依賴演員在平時的積累和觀察，只有素材庫足夠大，才能貼近角色、完成導演要求的創作。」
日前，在山下學堂的大師分享課上，他也獨家分享了自身導演和表演的經歷，訴說了自己在電影創作背後的故事。
△田壯壯導演
「非職業」能塑造極致的真實
前兩天，我跟崔老師找《樹王》演員的時候，聊過非職業演員和職業演員的使用。
其實特別簡單，職業演員是可以有創造力的，非職業演員是有完成力的，兩個的區別就在於這，非常大。而最主要的是看，導演如何對他們本身能力的使用和控制。
讓非職業演員所有的表演都是一致的，跟他講如何表演，學會積累、然後表達出來，這是不可能的。一次、兩次有可能，但是多數時候是不可控的，他們不像職業演員，有能力控制這些情緒的表達。
每一個角色演出來，他能達到多大程度真實，大家都心中有數。一個人物的本身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這是最重要的。
我極端真實的時候，不用職業演員，不用有聲源的音響、音樂等等，都是還原到最原始上，類似像紀錄片。《獵場扎撒》是最典型的，而且故事幾乎沒有。但你其實每次拍電影，你就會思考自己的真實是不是真的真實，真實到底是什麼？《盜馬賊》也用非職業演員拍，但用了超現實的手法來表達，它是另外一種真實的感受，一種比我們肉眼看到的真實更有力量的真實。
△圖《盜馬賊》劇照
上學的時候，有表演課，從來沒有想過做演員。當時，路學長說找不著人演，你來幫忙吧。也沒什麼特別難的，能完成。比如：抽煙、打拳，追著人跑，洗個澡什麼的，自己生活里都會做，這個不用演什麼。
那是第一次做演員。
張艾嘉確確實實是挺厲害的導演，她來找我說：你不能給我演一個角色？我覺得沒有太合適的，說想找一個不是明星的演員，他的臉大家陌生，而我又很熟悉的人，你來試試吧。
其實我們倆以前話很少，也不是聊得很熟。到了劇組以後，每天她跟你說話、做事真的像兩口子似的，其實她是在給我做一個關係訓練。她拍戲不讓別人看監視器，但我就趴在監視器那看，她會問我，你覺得怎麼樣。所有組裡人說，你們倆真的像兩口子。那個時候自己心裡有一點相信，組裡的所有人都在幫助我進入角色。
△《相愛相親》劇照 田壯壯飾老尹
這個丈夫特別可愛，太暖了。他是那種人，吃飯的時候所有人都得坐下以後，他才坐下，他一定會把所有人的酒都倒好了。那幾天我們每天在一起聊天，聽他講他們倆之間的故事。我就覺得無形之中我從他先生身上看到很多老尹的東西，然後想辦法演他。
拍完《相愛相親》之後快一年，劉若英來找我說幫忙演個角色，就是《後來的我們》里的林父，角色和自己的經歷有關係，我的一個親人眼睛就這樣，我能夠感受到眼睛有光感而沒有特別具體輪廓的時候，人物的狀態和速度和節奏。我的經歷給了我這些素材，如果沒有的話，我肯定得去找人觀察、感受。
我在東北插隊，但是很多年沒回去過了，就先去東北轉了一個禮拜。然後到拍攝現場，堪東北飯怎麼做，跟餐廳老闆娘學做飯。其實最重要的就是你能夠跟一屋子的生產工具達成和諧，水在哪、油在哪、醬在哪……這一屋子的東西要是都特別熟悉了，其實就不會有問題了。因為就算忘了詞了，舀個東西就能扯回去了。
△《後來的我們》劇照 田壯壯飾林父
從生活中汲取營養，要有敬畏之心
其實每個人都在演自己，你們現在很年輕，其實也在演自己。為什麼我說你們在演自己呢？就是從你的出生到你的家庭，你的教育，這都是不能選擇的。但是每一個表演者都想試著能不能換一個身份，演出一個角色。
作為一個演員，如果你想演一個角色，很簡單，你想想你自己是怎麼成長起來的，人物也是生長出來的，這個人物也一定有他自己成長起來的元素。如果你沒有感受到這些元素，你肯定會想我要演什麼，我要為演而演什麼。但當你知道這個元素的時候，你自然而然就是這個人物了。
有時候沒有時間讓你去做任何準備，你只能去用你的儲備。中國有句俗話說，一娘生九子，連娘十條心。心是什麼？是最主要的東西，是演員表達裡面最核心的東西。我們說心其實就是說意識，這個意識反應在語言、表情、形體、節奏上，只有這些都呈現出來，人物才能變得生動，才能覺得他是一個真實的人物。
△田壯壯
你感受到了，你能不能表達出來？這其實是可以訓練的，比如說我們遇到一個規定情景，可能有十種八種表達方法，但你也許本能只能想到第一種最直接最常見的，十個演員面對，十個人都能想到這種方法。但到了第七種表達方法，可能只有一個演員能想到。
我跟李雪健拍戲的時候，我就特別願意拿他開心，演完這一條OK了，我說雪健，再來一個其他的方式行嗎？他說你讓我想想。再來一次。這個也OK了，還能不能再來第三種？你會看到他用心地去從每一個環節里表達出不同，這是什麼？這是一個好的演員在已經做了很多準備之後，給出了最好的選擇，又根據現場狀況進行了即興。
拍《吳清源》的時候，貼了一屋子二十多歲男演員的照片，我看到一個人很像吳清源，工作人員說那是澤東公司的張震。
我之前不知道他，後來約了在上海見面，他剛做完一個服裝的活動，穿了一件粉色的大拉毛衣服，要換別人肯定就掉頭走了。坐下他就開始跟我聊吳清源，他就對我講他對圍棋有什麼想法，我說你會下圍棋嗎？他說我不會，我說那你什麼時候關注的吳清源？他說聽王導（王家衛）跟我講這件事，我就覺得我想做這件事，就研究了吳清源很多生平。後來我們聊了20分鐘，他話不多，但說的都很重點。聊完之後我跟製片人說不看別人了，就他了。後來他自費去日本呆了兩個月，每天陪著吳清源起居下棋，日本人看到都對吳清源說，這個孫子長得挺像你的。
△《吳清源》劇照 導演田壯壯
選擇演員這一職業，就要有敬畏之心。像我媽媽今年97歲，從我記事起，她每天早上壓腿、練功，一直到她不當演員為止。在她八十多歲時，仍然每天運動。
演員的職業就是要干這個，不能熬夜、不能喝酒、不能抽煙，不能去過別人一樣的生活，因為你是一個特殊的行業。既然選擇了這個行業，就要忠誠於這個行業。說起來好像挺容易，但是可能十天半個月，或者成名了就忘了。
其實教藝術就是兩條路，一是道，一是術。現在教『術』的很多，各種表演的方式，但是還要有一個態度，是不是尊重你這個行業，進了門以後，你掌握著什麼，還是在於你的心在想什麼，在感受什麼、做什麼，你的心能不能靜下來，能不能去除一些光環、變得更純粹一點。我覺得這可能是最主要的，其他都不重要。
小結
頭髮半白，一臉濃密的絡腮鬍的田壯壯導演，低聲絮語之時，顯得態度慈和。
他很低調，不愛做採訪，不愛往人堆里扎。近幾年，無論是做監製，還是做演員，都是老朋友請出山的結果。否則，免談。
他那一代人，經歷過文革，見識的事多，對人性有著敏銳洞察，講真話，也敢大膽表達，這也使得他的電影，總是帶著一些叩問人心的態度。
而對人事兒的態度，從做電影那天起，他從未妥協。「寧肯不怕，不能濫拍」，是田壯壯導演一貫的原則。
其實不管當不當導演，拍不拍電影，田壯壯覺得自己沒有一刻離開過電影。對電影的愛，總讓他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樂。「做什麼都好，最重要的是做電影有關的，我就覺得挺好的。有人找我去做點事，我就高興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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