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古代書法的筆法傳授譜系與觀念
十年前賀老師博士畢業照
論中國古代書法的筆法傳授譜系與觀念〔1〕
(西安美術學院 賀文榮)
上
一、筆法傳授譜系的形成過程其及層累性
中國古代書法傳授的核心內容是筆法,這一觀念在中唐形成,後世代代沿承下去,積澱為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中國書法史上有很多奇傳演繹著這一觀念,有筆法神授的傳說,有掘冢求筆法的故事,有密室私授的典故,也有感物頓悟筆法的美談,而其中筆法傳授譜系這一現象最為引人注目,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
筆法傳授譜系並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它有一個漸變和層累的過程。我們可以把它分為三個階段,其一是傳授譜系中始祖故事的形成,其二是系連書法名家,傳授譜系基本框架的形成,其三是後世對傳授譜系基本框架的衍脈和附益。而其中前兩個過程有相互交叉關係,也就是說在基本框架的形成和豐富過程中,傳授始祖的故事同時也被豐富和發展了。
古代書學文獻記載的各種筆法傳授譜系版本,一般都尊蔡邕為筆法傳授的鼻祖,而蔡邕則得之於神人。(書法傳授譜系中所列各家都是書法史上實有其人的書法家,「神人」畢竟憑虛無托,故一般都把蔡始看作筆法傳授的鼻祖。)蔡邕之所以能成為筆法傳授的鼻祖,主要是有「石室神授蔡邕《九勢》」的故事。這一作為筆法傳授譜系發軔點的故事,也有一個漸變和層累的過程。 張天弓先生認為,「『石室神授蔡邕《九勢》說』之演化」可分為三個階段:其一,《法書要錄》卷一《傳授筆法人名》始稱「蔡邕授於神人,而傳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傳於崔邈。而《法書要錄》並沒有明言「神人」於何地傳何種筆法。其二,《墨藪·用筆法人名》始稱「蔡邕授於嵩山石室得素書」,並暗示神人所授之書與蔡邕的《筆論》相關,但仍未及乎《九勢》。其三,偽托羊欣的《筆陣圖》中「石室書」才言及《筆論》、《九勢》二文〔2〕
再以筆法傳授譜系中起初的祖先之一的鐘繇為例。晉人虞喜的《志林》載:「鍾繇見蔡邕《筆法》於韋誕坐,苦求不與,搥胸嘔血,太祖以五靈丹救之,誕死,繇盜發其墓,遂得之。」〔3〕
《題〈筆陣圖〉後》(舊傳為王右軍所作,實當為中晚唐人偽托之作)則對鍾繇發韋誕墓的故事作了後續:「晉太康中有人於許下破鍾繇墓,遂得筆勢論,(張)翼乃讀之,依此法學,名遂大振,欲真書及行書,皆依此法。」〔4〕
宋朱長文的《墨池編》卷二收有《魏鍾繇筆法》,此篇書論則涉及鍾繇論筆法的具體內容,而鍾繇所論與韋誕墓中的盜發的筆法有關,同時又說鍾繇臨終前把筆法傳給了他的兒子鍾會。現在把相關的一段記載摘錄下來:「及誕死,繇令人盜發其墓,遂得之。故知多力豐筋者聖,無力無筋者病。一一從自消息而用之,由是更妙。繇曰:『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非凡庸所知。』臨死,乃囊中取出以授其子會曰……」 〔5〕
類似於蔡邕和鍾繇的故事,在王羲之、衛夫人等人身上也有發生。從蔡邕和鍾繇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出,這些以大書法家為依託的故事逐漸豐富發展的過程,其實正好反映了筆法傳授觀念逐漸深入人心的過程。這些書法名家在筆法傳授譜系中的地位奠定好了,自然就會系連起來,成為流傳有緒的譜系。
我們再來看一下筆法傳授譜系基本框架的形成。唐人韋續的《墨藪》第八篇《用筆法並口訣》還沒有明晰地勾畫出筆法傳授譜系,但是此篇對筆法發展歷史的敘述是以大家為脈絡展開,並將筆法的發展上溯到了李斯、蒙恬、蕭何,此三人以下則是蔡邕和鍾繇。晚唐的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一收入一篇未具名的《傳授筆法人名》,《墨池編》卷一的《古今傳授筆法》與《法書要錄》所載相同。《書苑菁華》卷八亦有《傳授筆法人名》與前兩者所記載基本相同。這三篇所載,可以看作是筆法傳授譜系的基本框架。《法書要錄》之《傳授筆法人名》曰:
蔡邕受於神人而傳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傳之鐘繇,鍾繇傳之衛夫人,衛夫人傳之王羲之,王羲之傳之王獻之,王獻之傳之外甥羊欣,羊欣傳之王僧虔,王僧虔傳之蕭子云,蕭子云傳之僧智永,智永傳之虞世南,世南傳之授予歐陽詢,詢傳之陸柬之,柬之傳之侄彥遠,彥遠傳之張旭,旭傳之李陽冰,陽冰傳之徐浩、顏真卿、鄔彤、韋玩、崔邈,凡二十有三人。〔6〕
《墨池編》卷三的《古今傳授筆法》與此稍有出入,傳授關係稍有不同,傳授人名少了崔瑗、張彥遠、陸柬之,並明確了最後四位書法家的授受關係:「歐陽詢傳張長史,長史傳李陽冰,陽冰傳徐浩,徐浩傳顏真卿,真卿傳鄔彤,鄔彤傳韋玩,韋玩傳崔邈。」〔7〕(共十九人,包括神人二十人)《書苑菁華》所收錄盧攜的《臨池妙訣》則對唐代的筆法譜系做了詳細的列述:
吳郡張旭言,自智永禪師過江,楷法隨渡。永禪師乃羲獻之孫,得其家法,以授虞世南,虞傳陸柬之,陸傳子彥遠,彥遠仆之堂舅,以授余。不然,何以知古人之詞云爾。攜按:永禪師從侄纂及孫渙皆善書,能繼世。張懷瓘《書斷》稱上官儀師法虞公,過於纂矣。張志遜又纂之亞。是則非獨專於陸也。王叔明《書後品》又雲虞、褚同師於史陵。陵蓋隋人也。旭之傳法,蓋多其人,若韓太傅滉、徐吏部浩、顏魯公真卿、魏仲犀。又傳蔣陸及從侄野奴二人。予所知者,又傳清河崔邈,邈傳褚長文、韓方明。徐吏部傳之皇甫閱。閱以柳宗元員外入室,劉尚書禹錫為及門者,言柳公常未許為伍。柳傳方少卿直溫,近代賀拔員外惎、寇司馬璋、李中丞戎與方皆得名者。蓋書非口傳手授而雲能知,未之見也。〔8〕
傳授譜系基本框架只提唐代幾位重要的書家,而《臨池妙訣》則對此進得了繁衍和附益,增加近二十位書家,將筆法在唐代的傳授關係交代很詳盡。這種繁衍、膨脹主要是圍繞陸柬之、張旭展開,這兩家正是基本框架里的主要書家。
解縉《春雨雜述》中的「書學傳授」,可謂是筆法傳授譜系的「集大成」,他沿襲了歷史上筆法傳授的說法,而且補了後半段譜系。此前的譜系止於唐,他則補了五代、宋元,迄於明初。解縉《春雨雜述·書學傳授》:
書自蔡中郞邕,字伯喈,於嵩山石室中得八角垂芒之秘,遂為書家傳授之祖。後傳崔瑗子玉,韋誕中將,及其女琰文姬。姬傳鍾繇元常,魏相國。元常初與關枇杷學書抱犢山,師曹喜、劉得升,後得韋誕冢所藏書,遂過於師,無以為比。繇傳庾征西翼,衛夫人李氏,及其猶子會。衛夫人傳晉右將軍王羲之逸少。逸少世有書學,先於其父枕中窺見秘奧,與征西相師友,晚入中州,師《新從碑》,隸兼崔、蔡,草並杜、張,真集韋、鍾,章齊皇、索。潤色古今,典午之興;登峰造極,書家書盛。若張丞相華,嵇侍中康,山吏部濤,阮步兵籍,向侍中秀輩,翰墨奇秀,皆非其匹。故庾征西始疑而終服,謝太傅得片紙而寶藏。冠絕古今,不可尚已。右軍傳子若孫,及郄超、謝朏等,而大令、獻之獨擅厥美。大令傳甥羊欣。羊欣傳王僧虔。僧虔傳蕭子云、阮研、孔琳之。子云傳隋永欣師智永。智永傳唐虞永興世南伯施。伯施傳歐陽率更詢,本褚河南遂良登善。登善傳薛少保稷嗣通。是為貞觀四家。而孫虔禮過庭獨以草法為世所賞。少保傳李北海邕,與賀監知章同鳴開元之間。率更傳陸長史柬之。柬之傳猶子彥遠。彥遠傳張長史旭。旭傳顏平原真卿、李翰林白、徐會稽浩。真卿傳柳公權京兆、零陵僧懷素藏真、鄔彤、韋玩、崔邈、張從申,以至楊凝式。凝式傳於南唐韓熙載、徐鉉兄弟。宋興,李西台建中,周膳部越皆知名家,蘇舜欽、薛紹彭繼之,以逮南渡。小米傳其家法,盛行於世。王庭筠以南宮之甥,擅名於金,傳子澹游,至張天錫。元初鮮於樞伯機得之。獨吳興趙文敏公孟頫始事張即之,得南宮之傳。而天資英邁,積學功深,盡掩前人,超入魏、晉,當時翕然師之。康里平章子山得其奇偉,浦城楊翰林仲弘得其雅健,清江範文白公得其灑落,仲穆造其純和。及門之徒惟桐江俞和子中以書鳴洪武初,後進猶及見之。子山在南台時、臨川危太朴、饒介之得其傳授,而太朴以教宋璲仲珩、杜環叔循、詹希元孟舉。孟舉少親受業子山之門,介之以教宋仲溫。而在至正初,揭文安公亦以楷法得名,傳其子汯,其孫樞在洪武中仕為中書舍人,與仲珩、叔循聲名相埒雲。〔9〕
與上面提到的譜系相比較,不難發現解縉對它們做了綜合、集成,至此,筆法傳授譜系已由基本框架的線狀結構發展成為縱橫相連的網狀結構,其譜系幾乎系連了歷史最主要書法名家,就這樣幾乎整部中國書法史就被「網」入此譜系中了。
中
二、由筆法傳授譜系所見中國古代書法傳授的方法和觀念
從歷史史實考察,這個傳授譜系有很多疑點和不合理性。就《法書要錄》卷一和《書苑菁華》卷八的記載來看,此中疑點有:蔡邕小於崔瑗,不可能傳;鍾繇卒年早於衛夫人生年,不能傳授;蕭子云生年晚於王僧虔卒年,王不能傳蕭。另外,蔡邕石室得神授,羲之枕中得秘訣,鍾繇掘冢求筆法和臨終傳子鍾會的故事,無疑使筆法傳授譜系帶上了傳奇色彩,而傳奇色彩又大大減弱了這個傳授譜系的可信性。以科學求實的眼光正確審視這個傳授譜系當然是必要的。但是如果只將其看作傳奇和書法掌故以供談資,或者因其有不可信處便斥為荒誕,也是一種很讓人遺憾的態度。歷史遺留給我們的材料往往會以假相的面目出現,而我們卻可以通過假相來獲得真相。在這樣的奇談面前,我們需要用一種具有更為超脫性的歷史智慧去解讀它,去發掘這個傳授譜系後面隱藏著的思想、觀念和方法。
這個傳授譜系首先給我們透出一個的基本的信息,即書法非口傳手授不可,否則便不能得到書法的真諦。古人書論中常常透出此消息,可見古代對書法傳授的這個認識,是一種集體認同,不是一個偶然性的觀念。且看幾段書論:
唐太宗與漢王元昌、褚遂良等皆授之史陵,然褚首師虞,後又學史,乃謂陵曰:此法更不可以教人,是其妙處也。陸柬之受之於虞世南,世南受之於智永,皆有體法,今人都不聞師範又自無鑒局,雖古迹昭然,永不覺悟,而執燕珉以為寶,玩楚鳳而稱珍,不亦謬哉!褚河南云:良師不遇,歲月徒往。今之能者,時見一斑,忽不悟者,終身瞑目。蓋書非口傳手授而雲能知者,未之見也。〔10〕
真卿前請曰:「幸蒙長史九丈傳授用筆之法,敢問攻書之妙,如何得齊於古人?」張公曰:「妙在執筆,令得圓暢,勿使拘攣;其次識法,謂口傳手授之訣,勿使無度,所謂筆法也。」〔11〕
觀素之《自敘》道載魯公明認師傳繇、張。至雲口訣手授,又以為雖姿性顛逸,而模楷精詳,轉為真正。況素之用筆,全本大令,第盡改鍾、王之形體,雅制由此日遠。〔12〕
橋黃老人論書云:「書法無師授,如不由戶而出;所貴者筆圓,所尚者法老;臨古帖變而不變,始可有合處,不可不知。」〔13〕
古人學書皆有師傳,密相指授。余學之五十餘年,不過師心探索,然古人之旨可得而窺。〔14〕
學書之法,非口傳心授,不得其精。〔15〕
由以上引文我們發現,書法非口傳手授的說法往往和傳授譜系的說法相伴生,古人編織出這麼一個在他們看來很嚴密的譜系,其中一個觀念就是想證明凡是書法大家,都是得到口傳手授的書法真訣的人。對於口傳手授古人確信不疑,而且態度很肯定,可見這個觀念在他們心中紮根很深,不可動搖。
筆法傳授譜系是以書法名家系連而成,他們之間或是師徒關係,或是家族血緣關係。譜系之內口傳手授、脈系不斷,源流井然。這個譜系內部自成體系,對外則有一定的封閉性。在古人眼中筆法具有私秘性、宗派性的特點。筆法傳授譜系的形成與中國古代的社會文化的特性有關:
(中國古代)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宗法制度完備而成系統。……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中國一脈相承的專制制度和帶有某種血緣溫情的宗法制度相結合,形成一種「家國同構」的社會政治結構,這種社會結構深刻地影響著中國文化,包括佔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史學文學藝術,民風民俗,甚至科學技術等等。〔16〕
中國社會的這種特點也必然影響到書法。筆法傳授譜系使我們不難想到中國古代社會的家譜和族譜,進而在中國竟形成一種特殊的學問。直到清代乃至民國時期,這種編家譜、族譜的現象還盛行。認祖歸宗、一脈相傳,是滲透到中國古代人血液中的觀念。筆法傳授譜系實際上構建了一個以書法為內容的「宗族」系統。與書法的這種情況相對應,在經學是所謂的「師法和家法」。「先有師法,而後能成一家之言。師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也。」〔17〕重視師法、家法是漢朝經學教育,特別是今文經學傳授的主要特點之一,當時經學大師的學術思想就是在師法家法思想的統約下靠弟子們以口耳相傳的方式承遞下去的。
董其昌論書以為晉人書尚韻,唐人書尚法,宋人書尚意,清人梁巘繼承了董其昌的理論並擴充了元明尚態的說法。此後「唐人尚法」幾乎成為一種公論。對於唐人尚法的論證,論者多從唐人的書論、唐人的書法作品入手分析。如果我們從筆法傳授譜系的角度觀照,則對唐人尚法的觀點會做出一種獨特的詮釋。筆法傳授譜系基本框架成形於中晚唐,這個譜系的構建本身就是唐人尚法的一個很好的例證。與此相聯繫的更為有意義的一個問題是,唐人偽造的很多託名先唐書家的書論,常常選取的是筆法傳授譜系中主要的承傳者。這正是筆法傳授譜系觀念在中晚唐漸漸深入人心的結果,偽造者應該是受到了這一觀念的影響,也正是由於這一觀念起作用,人們也就容易接受這些書論並把它們傳襲下來了。〔18〕由此,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尋索唐人尚法——唐人感物悟筆法(如張旭、顏真卿、懷素等的傳說)——唐人作偽先唐書法論著——筆法傳授故事——筆法傳授譜系等之間的關係。它們之間可以構成一種互證關係。
下
那麼,古代筆法傳授到底傳授什麼內容,師徒之間又是如何傳授的呢?古代書學叢輯文獻可以讓我們了解筆法傳授的內容。宋人朱長文《墨池編》是中國古代第一部以類相從的書學叢輯文獻,它的分類在書畫專科分類目錄上具有開創性,其書第二卷《筆法一》和第三卷《筆法二》纂輯了與「筆法」相關的書學論著。《筆法一》有:《用筆法》、《蕭何蔡邕筆法》、《鍾元常筆法》、《衛恆四體書勢》、《筆陣圖》、《筆勢論》、《書論四篇》、《天台紫真筆法》、《用筆賦》、《草書勢》、《論書》、《筆法》、《指意》、《筆髓》、《傳授訣》、《用筆論》、《筆法十二意》、《書法論》。《筆法二》則包括:《玉堂禁經》、《用筆法》、《書訣》、《筆法》、《古今傳授筆法》、《傳永字八法》、《傳筆法》、《聽江聲帖》。《筆法一》偏重於宏觀的理論的闡述,《筆法二》則多是一些具有操作性的書論,偏重於筆畫的寫法和用鋒法。其實古代筆法的內容大致就這兩部分,筆法傳授的內容也不出乎此;前一部分偏於形而上,有時會顯得玄虛,後一部分偏於形而下,有時會顯得機械、繁瑣。《書苑菁華》卷一《書法上》和卷二《書法下》大致相當於《墨池編》的《筆法一》和《筆法二》,從其兩部分的內容差異來看,它和《墨池編》的分類思想大致是一致的。另外,我們還可以參看王世貞的《古今法書苑》的卷四至卷八,這五卷也主要是講筆法的。古代筆法傳授的內容無非如此。但是因為書體或書法風格隨著時代變化,加之中國古人重感悟,注重體察玄微,筆法傳授中就會有很多個人化體會和不可捉摸的東西,於是筆法傳授就變得似乎不可言傳。尋求者苦苦求索,既得者秘之寶之,使筆法充滿了神秘的氣息。
傳唐顏真卿《筆法十二意》是一篇讓我們理解古代筆法傳授的很重要的書論。這篇書論從一定程度上來說「活現」出古代的師徒之間筆法傳授情境。有幾點值得注意。其一,張旭並不輕易具言筆法,「或問筆法,張公皆大笑而已,或對之草書,或三紙五紙,皆乘興而散,不復有得其言者。」〔19〕張旭對求筆法者大笑,並不回答他們的問題,而是對他們作書。其原因可能不只是秘之不宣,還有難於言說的原因。對照下文我們不難理解。其二,顏真卿問裴儆:「足下師敬長史,有何所得?」曰:「但書得絹素屏數十軸。亦嘗論諸筆法,惟言倍加工學臨寫,書法當自悟耳。」〔20〕張旭和裴儆關係甚密,亦未得長史明示筆法,只讓勤臨寫。其三,顏真卿造訪張旭求筆法,張旭「良久不言,乃左右盼視,怫然而起。」之後並不是一番詳細的講解。而是師徒二人的一段對話。其四,張旭和顏真卿的筆法授受是通過一段對話完成的,有意味的是,由這一段對話我們發現筆法之秘都是顏真卿自己講出來的,張旭只是不斷地簡短地提問,似乎顏真卿反而成了筆法的講解者。而顏真卿的答語,類似於古代的筆法「口訣」。其五,文末張旭自言自己的筆法得於老舅彥遠,並講到自己偶於江島沙平地靜,以利鋒畫而書之,感悟筆法的事。當然,這一段書論中人物最大的可能只託名而已,並不是實有其事的;這段書論的作者也可能並不是顏真卿本人。但是這段書論卻一定是按照當時人們對書法傳授的理解編造的。之所以說這段書論「活現」了古人傳授筆法的情境,在於從中我們可以發現古人筆法傳授的主要觀念,試列數端:
其一,古人(尤其是唐人)認為筆法必須當面口傳心授,於是《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中張、顏之間的筆法傳授運用了問答體的方式。這與中國古代文學的「主客問答體」一樣,這種體裁本身就有特殊的象徵意蘊。「口傳手授」的另一個涵義是,筆法玄微,只有在結合當場的具體情境,師徒之間相互感發,機鋒往來中不知不覺地傳授了筆法的精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精奧玄幽的筆法只有通過這樣的方式才可傳授。
其二,顏真卿對筆法的回答,類似於「書訣」。書論文體隨時代變化,唐前論書多「勢」,那是因為那時筆法體系沒有完全成形,人們的書法意識與字學觀念相混成,於是多採取「形象喻知」的方法論書。而唐代字體演進結束,筆法系統發展完成了,於是人們多以「訣」來論書。以「訣」論書體現出明顯的實踐性的品性,這是一種偏重可操作性的論述體裁。中國古代的畫譜就多以「訣」的形式指導學習者。
其三,張旭在筆法傳授中還提到了他的筆法來源,這是譜系觀念;又提到了自己感物悟筆法的事。筆法傳授譜系——感物頓悟筆法——唐人作偽先唐書法論著——筆法傳授故事,其實都在唐人尚法的歷史背景下相伴生的「現象群落」。這樣理解這些現象,就能有一種超越性的姿態,剝去神秘、荒誕的外殼,給這些現象賦於深刻的意義,也不至於忽視它們書法史價值。
注釋:
〔1〕莫武的《「筆法傳授」試析》一文對此問題亦有論析,本文有所參考。莫文見《全國第四屆書學討論會論文集》,重慶出版社1993年版,第602頁。
〔2〕參看張天弓《蔡邕〈九勢〉考辨》,載《書法研究》1993年第3期,另參看浙江大學中國藝術研究所 徐清的博士論文《20世紀中國書學疑古考辨之研究》,第30—32頁。
〔3〕 [晉]虞喜《志林》,據《玉函山房書叢》輯佚本,光緒九年長沙娜環館刻本。
〔4〕《法書要錄》卷一,《王右軍題衛夫人〈筆陣圖〉後》,見《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33頁。
〔5〕《墨池編》卷二,《魏鍾繇筆法》,見《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1版, 第216頁。
〔6〕《法書要錄》卷一,《傳授筆法人名》《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 第34頁。
〔7〕《墨池編》卷三,《古今傳授筆法》《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 第229頁。
〔8〕陳思《書苑菁華》卷十九,盧攜《臨池妙訣》《中國書畫全書》第二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524頁。
〔9〕解縉《春雨雜述》,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499頁。
〔10〕陳思《書苑菁華》卷二《敘筆法》,《中國書畫全書》第二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437頁。
〔11〕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280頁。
〔12〕徐用錫《字學札記》,見《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書店1994年版,第516頁。
〔13〕陳玠《書學偶集》,見《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書店1994年版,第583頁。
〔14〕王澍《論書剩語》,見《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書店1994年版,第592頁。
〔15〕解縉《春雨雜述》,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495頁。
〔16〕張岱年、方克立主編《中國文化概論》,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5頁。
〔17〕皮錫瑞《經學歷史》,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36頁
〔18〕參看張天弓文《略論先唐書學文獻》,《中國書法》2000年第12期。
〔19〕[宋]朱長文《墨池編》卷二,顏真卿《筆法十二意》,《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224頁。
〔20〕[宋]朱長文《墨池編》卷二,顏真卿《筆法十二意》,《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第1993年版,224頁。
賀文榮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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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文榮,又名賀文龍,1973年生,陝西渭南大荔縣人。博士,西安美院國畫系副教授、書法工作室主任、碩士研究生導師,主攻寫意鳥畫與書法的創作與研究。
幼年受祖父與外祖父的影響與感召,開始修習中國書畫,長期以來勤勉不輟。2001年師從李乃龍先生修習唐宋文學,後獲古典文學碩士學位;2004年師從著名書法家、書畫理論家陳振濂先生研習中國書法篆刻,後獲得書法學博士學位。
2001年師從張景鴻先生修習寫意花鳥畫,2011年師從中央美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當代大寫意花鳥畫的領軍人物張立辰先生研習寫意花鳥畫。2013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攻讀美術學(花鳥畫創作與研究方向)博士學位,導師為張立辰先生。
長期以來,重視中國書畫藝術的文化品格,主張在有所專攻的基礎上詩書畫印兼修,藝道並進;寫意花鳥築基於青藤白陽,廣參八大、石濤、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張立辰諸家家法。書法諸體皆習,於篆、隸、真、行、草諸體皆有深悟,尤其擅長秦篆和行草書。書畫之餘,以讀書修身為本,於易經、中醫、佛學等常有心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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