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麻辣外交
原標題：餐桌上的麻辣外交
1876年1月24日，這一天是光緒元年臘月二十八，李鴻章在直隸總督署特地準備了一桌酒席。第二天即是除夕，他打算用這頓准年夜飯，好好款待日本駐華公使森有禮，來一場餐桌上的外交。
森有禮來保定，當然不是為了吃喝玩樂，而是有要事相商，此行跟朝鮮有關。海對岸的朝鮮半島，就像一塊小鮮肉，讓日本垂涎欲滴。每當國內大一統，日本的心就狂野起來，想趁勢征服朝鮮。不過，朝鮮的背後有中國撐腰，日軍曾被唐朝和明朝的軍隊打退。現在形勢變了，中國日薄西山，而日本蒸蒸日上，故又動起朝鮮的心思。
1592年豐臣秀吉發動侵朝戰爭後，日朝兩國一度斷絕外交關係，後來雖然恢復邦交與貿易關係，但有點不正常。比如，日本不能直接派使臣到朝鮮首都，只能由對馬藩藩主充當日本國王的使者，對朝貿易也被局限於釜山倭館。明治維新後，日本想掙脫這些繩索的束縛，讓朝鮮進一步打開國門，但朝方以不合舊製為由拒絕。
江戶時代，德川幕府將軍掌握實權，以「日本國王」或「日本國大君」的頭銜搞外交，很多外人不知道該國元首是天皇。1867年，15歲的睦仁親王在父親孝明天皇駕崩後即位，而後被倒幕派高抬出來，迫使德川慶喜將軍奉還大政，次年改年號為明治。明治政府數次遣使向朝鮮遞交國書，但朝方一看上面有「皇」「敕」等字樣，那可是宗主國中國才能使用的字眼，於是拒絕接受這種新的外交關係。
日本國內「征韓論」再度喧囂，1875年先是派「雲揚」艦和「第二丁卯」艦到釜山海域，以軍事演習威懾朝鮮，後又派它們和「春日丸」艦前往朝鮮西海岸，秘密偵察朝方軍事要塞的布防情況。9月20日，日本小艇在進行測量與偵察活動時，驚動了江華島草芝鎮炮台的朝鮮守軍，隨後朝軍與「雲揚」艦交火。因遭到抵抗無法在草芝鎮登陸，「雲揚」艦次日轉而襲擊頂山島，摧毀當地軍事設施和民宅。22日，日軍陸戰隊一舉攻佔永宗鎮，大肆燒殺搶掠，當晚還設宴祝捷。24日，三艘日艦滿載戰利品離開江華灣，四天後回到長崎。
「雲揚號事件」發生後，日本政府根據井上良馨艦長的報告書，聲稱該艦在尋找飲用水的情況下突遭朝軍炮擊，不得不自衛反擊。1876年1月，日本向朝鮮興師問罪，派出以陸軍中將兼參議黑田清隆為首的使團，以及數艘載著一千多名士兵的艦船，前往江華島威逼朝鮮政府與之締約。鑒於朝鮮是中國的屬國，日本不得不顧及清政府的態度，便派新任駐華公使森有禮去交涉。
1876年1月10日，森有禮向總理衙門遞交節略，並威脅說：「本大臣竊祈朝鮮國以禮接我使臣，不拒我所求，以能永保平和也。若不然，事遂至敗，則韓人自取不測之禍必矣。」三天後，總理衙門表態說：「中國之於朝鮮，固不強預其政事，不能不切望其安全。」言外之意是，如果朝鮮的安全受到威脅，中國不會坐視不管。總理衙門希望日本遵守《中日修好條規》，其中第一條即規定「兩國所屬邦土，亦各以禮相待，不可稍有侵越」。按照締約人李鴻章的說法，當初將這項內容列入條約，就是為了「預杜」日本的侵略。
森有禮與總理衙門交涉不清，於是燙手山芋又扔到李鴻章手裡。1月20日，李鴻章派去的迎接隊伍抵達京師，森有禮十分高興，總理衙門也鬆了一口氣。總理衙門當天發密函指示李鴻章，讓他留意開導森有禮，勿令有所借口。此前與森有禮往來的相關文件，總理衙門也抄錄給李鴻章參酌，意在統一口徑以免貽人口實。李鴻章回復說會跟總理衙門保持一致，但他同時指出朝鮮事態嚴重，如果解決不好，日後定成大亂。
在準備豐盛筵席的同時，李鴻章不忘適當示威。迎接森有禮的時候，他故意多派洋槍隊沿路巡邏，以張聲威，使之不敢藐視中國。至於森有禮到底有何觀感，那就不得而知了。這位日本公使年僅29歲，卻已週遊世界兩圈，在英國和美國留過學，而且出任過日本駐美公使，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
那天的酒席，從下午3點吃到晚上10點，一場交鋒就在酒酣耳熱間展開。除了李鴻章和森有禮兩位主角，列席人員還有翰林院編修黃彭年和候補同知黃惠廉，以及日本公使館一等書記官鄭永寧。讓人稱奇的是，這場會談是用英語進行的，被日本《近時評論》雜誌嘆為「最驚悍、最疑惑、最慚愧之一大奇報」。李鴻章對英語一竅不通，全靠黃惠廉幫他翻譯，故該刊指責森有禮故意欺負李大人，在「應答之際，偶謀其便」。
席間談到中朝關係時，森有禮想否定兩國的宗藩關係，說《中日修好條規》中並無明示朝鮮系中國屬國的條款，各國也說朝鮮不過向中國朝貢、受冊封，中國不收它錢糧，不管它政事，所以不算屬國。李鴻章反駁說：「高麗屬中國幾千年，何人不知？和約上所說所屬邦土，土字指中國各直省，此是內地，為內屬，征錢糧，管政事；邦字指高麗諸國，此是外藩，為外屬，錢糧、政事向歸本國經理，歷來如此，不始自本朝，如何說不算屬國？」森有禮不知如何應對，便不再糾纏這個問題，說此事討論再多終無結論，辯論亦已成無益之事。
接下來，話題轉移到「雲揚號事件」。鄭永寧指責朝鮮變本加厲，從前不過拒絕接待日本使臣，近來日本兵船到海邊取淡水，它竟開炮傷壞日船。李鴻章認為「取淡水」只是借口，便毫不客氣地說：「貴邦遣炮船前往測量朝鮮海面，彼何能無向炮船發炮之理哉？由此可見，貴邦實無訴苦之情由，亦無伐朝鮮之口實，畢竟朝鮮發炮之舉，實系貴邦自所招致。況該炮船進入公法上所禁止之近海三英里之內，加之陷城、殺人、掠財等事，今又要遣使責朝鮮理非，此系何為？」
森有禮說李鴻章似乎有所誤會，現有兩條理由可以證明此事錯在朝鮮：「第一，我炮船並非專為測量海水而赴朝鮮，不過偶欲求船中用水而將船靠近岸邊，遂先測量海水深淺，以保船隻進退無礙。且船桅懸有我國之旗，朝鮮人固當認識，居然不顧國旗之所在，突然向該船發炮。第二，閣下所云我國炮船進入公法所禁止之近海，還請思之。夫公法，遵守之國可用之，而如朝鮮不知公法為何卻厭惡之之國，則不可用之。」
「雲揚號事件」發生後，朝鮮對中國秘而不宣，而按慣例是應該知會清政府的。當時朝鮮的統治者，名義上是國王李熙，實際上是閔妃。在妻子掌權之前，李熙也沒有實權，大權由生父李昰應把持。興宣大院君李昰應掌權時，厲行閉關鎖國政策，但恪守中朝宗藩關係。1873年12月，李昰應被趕下台。此後，朝鮮的外交政策有所轉變，開始疏離中國。
清政府對「雲揚號事件」的了解，最初只能依賴日方提供的片面之詞。森有禮說「雲揚」艦遭炮擊時懸掛著日本國旗，而事實上國旗是第二天才懸掛上去的。為了博得國際輿論的同情和支持，日本政府捏造謊言以蒙蔽真相。聽到森有禮的辯解後，不明真相的李鴻章口氣軟了下來，說：「雖是如此，但日本總不應前往測量，是日本錯在先，高麗遽然開炮，也不能無小錯。日本又上岸毀它的炮台，殺傷它的人，又是日本的錯。高麗不出來滋擾，日本只管去擾它做什麼？」
鄭永寧威脅說：「日本臣民俱懷憤恨，要與高麗打仗。森大人說從前看高麗能謹守，不與外國相通，尚是可愛之國，今可恨了。」李鴻章巧妙勸告說：「既知是可愛，便不要去擾他。日本是大國，要包容它小國。」鄭永寧說：「森大人也是此意，所以壓住本國不要用兵，自請到中國，以為高麗是中國屬國，必有上策令高麗與日本和好。」
李鴻章說：「高麗非不欲與日本和好，但恐各國相因而至，中國若代日本說項，將來各國都要中國去說，所以料得高麗未必答應。」森有禮信誓旦旦地說：「西洋各國均無必通高麗之意。」李鴻章說：「這誰保得？」森有禮說：「我可保。」李鴻章說：「須日本國家保得。」森有禮說：「日本國家亦可保。」
（圖片來源：老貓博客）
為取得李鴻章的信任，森有禮不惜拍胸脯擔保，但其實在他心裡，連蓋有國璽的條約都吹彈即破。他還說：「據我看來，和約沒甚用處。」當時李鴻章一看這架勢，猜到日本有撕毀《中日修好條規》的想法，趕緊說：「兩國和好全憑條約，如何說沒用？」森有禮說：「和約不過為通商事可以照辦，至國家舉事，只看誰強，不必盡依著條約。」李鴻章說：「此是謬論，恃強違約，萬國公法所不許。」森有禮說：「萬國公法亦可不用。」李鴻章說：「叛約背公法，將為萬國所不容。」
為了說服這位只認「強權即公理」的年輕公使，李鴻章指著桌上的酒杯，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和』是和氣，『約』是約束人的心，如這酒杯圍住了這酒，不教泛溢。」森有禮並不服氣，說：「這個和氣，無孔不入，有縫即去，杯子如何攔得住？」李鴻章無奈地說：「森大人年少氣盛，發此謬論。鄭署使是我們立約時的人，須要詳細告他。」
「鄭署使」即鄭永寧，在森有禮上任之前署理日本駐華公使。《中日修好條規》談判期間，他曾擔任日方翻譯官。李鴻章問起簽約人伊達宗城的現況，森有禮說：「伊達現在退居林下，朝廷給他俸祿。自來和約立約之人去了便靠不住。」李鴻章反駁說：「約書奉有諭旨，蓋用國寶，兩國臣民子子孫孫當世守之。」森有禮不以為然，說立約時固然雙方合意，但時過境遷，早晚非改不可。李鴻章只好給他套上緊箍咒，說：「未及十年換約之期，不能議及變通。」
森有禮拿這個條約說事，是想否認朝鮮是中國所屬邦土，以割斷中朝之間的宗藩關係。他說：「條約雖有『所屬邦土』字樣，但語涉含混，未曾載明高麗是屬邦，日本臣民皆謂指中國十八省而言，不謂高麗亦在所屬之內。」他還舉例說，因為條約中並未載明兩國所屬邦土的界限，以致日本誤以為台灣生番系中國化外之地，這才發生1874年侵台事件。他的結論是，若仍存此類無用之條款，恐日後重蹈前轍，故不應永存現在之條約。
李鴻章回應說：「將來修約時，『所屬邦土』句下可添寫十八省及高麗、琉球字樣。」他還以為琉球尚在中國手中，殊不知日本拿著《北京專約》當寶，上年已派兵進駐琉球，並命令琉球改用日本年號，不得再向中國朝貢。不出幾年，日本就完全吞併琉球王國，將其改為沖繩縣。琉球不甘心亡國，曾向中國求援，但清政府愛莫能助，光靠抗議根本阻遏不了日本。
自從日本違約侵台後，李鴻章就不太信任這個變化多端的國家，現在一看森有禮這種不把條約當回事的態度，不得不提醒說日本不可再次犯錯。他苦口婆心地勸道：「凡事不可一味逞強，若要逞強，人能讓過，天不讓過。若天不怕地不怕，終不為天地所容。」森有禮則辯解說：閣下和貴政府誤會了，「我政府之目的，良善正直」，只想與朝鮮通好，而不是想侵略朝鮮。
不過，森有禮一邊吃著美味佳肴，一邊揚言若朝鮮不肯與日本通好，日本定要開仗。李鴻章說：「高麗與日本同在亞細亞洲，若開起仗來，高麗系中國屬國，你既顯違條約，中國怎樣處置？我們一洲自生疑釁，豈不被歐羅巴笑話？」森有禮說：「歐羅巴正要看我們的笑話。」
雖然「脫亞論」當時尚未在日本流行，但留過洋的森有禮顯然崇尚西方文明，認為中華文化圈已經落後了。此次會談剛開始不久，李鴻章曾問他如何看待亞洲和歐洲的開化程度，他當時就說：「倘定開化度最高為十度，則亞細亞在三度之上，而歐洲不在七度之下也。」
在李鴻章的主觀願望里，總希望以地緣關係拉攏日本，叫它不要與亞洲鄰國為敵，而應聯手對付西方列強。不過，日本的戰略目標不同，它想稱霸亞洲，傲視鄰國而非平起平坐。後來日本又興起「脫亞論」，恥於與中國和朝鮮為鄰，以「近墨者黑」為借口，不跟這些落後的國家共興亞洲，而要脫亞入歐，與西方文明國家共進退，攜手西方列強恃強凌弱。
李鴻章勸日本不要與朝鮮動武，但森有禮推脫道：「這也沒法，日本百姓要去打仗，恐國家止不住。」李鴻章提了一個巧妙的問題：「日本是民政之國，抑君主之國？」鄭永寧答道：「是君主之國。」這下讓李鴻章抓住破綻了，戳穿日本政客的借口說：「既系君主之國，則君與大臣為政，如何任聽百姓違了條約行事？尚得為君主之國乎？」
森有禮和鄭永寧無言以對，不再拿戰爭威脅，但要求清政府設法讓朝鮮接待日本使臣。李鴻章說：「日本炮船被擊，固有不平之氣，高麗炮台被毀，兵士被殺，諒亦有不平之氣。高麗國雖小，其臣民之氣一也。正在氣頭上，即旁人解說亦無益。我勸日本此事且可緩議，俟一二年彼此氣平後再通好也不遲。」
森有禮不滿地說：「西國人言日本辦事性過急，中國辦事性過緩，急性遇著緩性，難以商量。」李鴻章說：「事有宜急宜緩，如學機器技藝等事，此宜急者也；如兩國相爭，急則不相下，緩則氣自平，所全者大。」恰好當時日本政府由緩徵派掌權，主張先整頓內政，暫緩對外興兵，森有禮就順著李鴻章的話說，日本就算得了朝鮮有何益處，原是慪氣不過。
李鴻章趁熱打鐵，搬出俄國嚇唬日本說：「高麗地瘠，取之誠無益。且聞俄羅斯聽見日本要打高麗，即擬派兵進扎黑龍江口。不但俄國要進兵，中國也難保不進兵。那時亂鬧起來，真無益處。」他還寫了一張「徒傷和氣，毫無利益」的字條交給鄭永寧。森有禮看完問道：「此指與高麗傷和氣而言？」李鴻章明確警告：「若真要打仗，非但傷高麗和氣，連中國也怕要傷和氣。」他在字條末尾處加上「忠告」二字，說：「我為兩國相好，開心見誠奉勸，非有別意。」
森有禮和鄭永寧說，日本可暫時壓住不打仗，但求中堂大人務必轉告總理衙門，設法勸服朝鮮與日本通好。李鴻章說：「總署回復你的節略，明是無法可設，但你既托我轉說，我必將這話達到，看從緩商量可有法否。」此行目的已達，森有禮高興地說：「自到貴國以來，未覺如此之愉快，今宵必可高枕快眠也。」這場長達七小時的餐桌外交，到此結束。
【摘自：《堅守與突圍：李鴻章與大清帝國》 鳳凰書品 /編 鷺江出版社】
圖書信息
書 名：堅守與突圍：李鴻章與大清帝國
作 者：鳳凰書品 /編
出版社：鷺江出版社
書 號：978-7-5459-1496-2
出版時間：2018年10月
定 價：52.00元
李鴻章到底給我們留下了哪些鏡鑒？大時代背景下，個體和國家該如何自處？張鳴、金滿樓、徐焰、姜鳴、雷頤等精彩評述，王魯湘、田桐、陳曉楠等誠摯推薦。為官從政、為人處世必讀之作。
內容簡介
全書回顧了李鴻章從拜曾國藩為師起至暮色年逝的一段歷史，分析了李鴻章作為當權大臣的得與失、功與過、罪與悔，肯定了李鴻章作為清代末期改革者的客觀形象。他早年落拓，任曾國藩幕僚抱負不得，而後創立淮軍，在鎮壓太平軍中屢建奇功，成為封疆大吏。創辦洋務運動而使其聲望達到頂點，甲午戰爭卻粉碎其強國夢，迅速由盛而衰，只能周旋於列強的外交舞台，懷著忍辱負重之心為清政府「修修補補」，直至死去。
李鴻章被視為「再造玄黃」的中興名臣，是大清帝國的「裱糊匠」和「探照燈」。他的一生，不止是晚清數十年的寫照，更是中國近代史的縮影。他的失敗也就是晚清政府的失敗，是晚清政府不了解世界大勢、不懂得歷史發展的必然結局。全書清晰地展現了大歷史下政局中個體的命運與抗爭，悲壯鮮活，跌宕起伏，引人入勝。此書在創作過程中採訪了諸多國內外優秀的軍事、歷史文化學者，客觀公正，史實準確，令人耳目一新。
作（譯）者簡介
鳳凰書品是鳳凰衛視旗下的出版機構，成立於2006年，策劃、編輯、出版了《包容的智慧》《修好這顆心》《誠信的力量》《寬心——星雲大師的人生幸福課》《厚道——星雲大師的人生成功課》《捨得——星雲大師的人生經營課》《福報——星雲大師的人生財富課》《覺悟——星雲大師的心靈修行課》《這世界無處不美——星雲大師對人間的108個祝福》《民國人物在台灣》《鳳凰衛視這些年》《我讀》系列等多本社科類暢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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