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阿方索·卡隆的《羅馬》:不止是記憶
原標題:睡不著|阿方索·卡隆的《羅馬》:不止是記憶
編者按:如果你「不想睡」或者「睡不著」,歡迎繼續閱讀。
這裡或許有個文藝片,這裡或許有個驚悚片。不知道你會悶到睡著,還是嚇得更睡不著。
今晚介紹各大榜單的寵兒——《羅馬》。
1936年茨威格赴南美旅行。此時歐洲局勢日益吃緊,他沉重的心在南美找到巨大安慰。他寫阿根廷:「西班牙的古老文化在那一片尚未被鮮血沾染和尚未被仇恨玷污的更加遼闊的新土地上得到了保護和保存」;寫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們把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為之奉獻的那種信念:達成思想上的一致在那裡依然存在、依然有效和依然起作用」;寫巴西:「即使是不同種族的人在那裡也會共同生活得相當和睦、相當禮貌,不像我們在歐洲的彼此交往中含有那麼多的敵意。」
茨威格對美洲的印象混雜自己的絕望和異鄉客的浪漫想像。即使當年他對美洲的印象離真實不遠,時間也改變了一切。阿方索·卡隆的《羅馬》(Roma)聚焦1970-1971年的墨西哥城中產階級社區「羅馬」。他的鏡頭左右巡梭,時而凝定屏息,以最小的單位——家庭為立足點,最微不足道的人物——女傭Cleo為觀察對象,任紛紜的社會事件如流水般掠過這個家庭,Cleo(Yalitza Aparicio飾)和女主人Sofia(Marina de Tavira飾)一家的生活仍然如故,看不出有絲毫被顛覆的可能。
《羅馬》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情節來自阿方索和家人的真實記憶。女主角Cleo的原型即是他們家的米斯特克(Mixtec,墨西哥南部的中美印第安人之一)女傭Liboria Rodriguez,今年74歲,來自Oaxaca省Tepelmeme的村莊。
扮演Cleo的演員Yalitza Aparicio是毫無表演經驗的新人。但她有這樣的魔力,她的外表等同於她的靈魂。Yalitza Aparicio矮壯,渾圓,五官稜角分明,所有能量都封存在體內,以致她沉默的時候看起來像一尊石像。只有眼睛例外,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眼光一動,石塑的表面瞬間剝落一地。
阿方索·卡隆把《羅馬》拍成黑白片,會不會就是因為這一雙眼睛?據說《羅馬》的成本是《地心引力》的十分之一,但它的每一幀都值得定心觀看。黑白比彩色更能收斂神思,Cleo和Sofia一家最小的孩子在屋頂上仰面躺著玩「裝死」的時候,遠處連綿的屋頂上還有幾位女傭在洗晒衣物。一片靜息中,女傭們的動作節律是畫面中唯一跳動的元素,就像靜止時人的心跳一樣能被人清晰察覺。
在一切都很難達成共識的今年,細膩描摹家庭生活和小人物的影片格外受到親睞。《小偷家族》和《羅馬》皆屬此列,因為人總需要在某一點上彼此心意相通。
阿方索·卡隆拍《羅馬》的大部分角度都非常寫實。越是驚心動魄的時刻,鏡頭的氣息越冷靜,越保持距離感。
科珀斯克里斯蒂大屠殺發生的時候,Cleo和Sofia的母親正在傢具店選購嬰兒床。聽到街上的暴亂,她們和其他顧客一起到窗前張望。街上快速移動的人群如螻蟻,透過玻璃窗,下面發生的慘劇顯得非常遙遠。
觀眾和她們站在一起,產生悲劇只是人間大循環的一個階段而已的錯覺。但卡隆很快把現實近距離呈現在觀眾面前。拋棄Cleo的男子Fermín (Jorge Antonio Guerrero飾)持槍沖入傢具店,和同夥一起擊斃示威者之後狠狠逼視著Cleo離開。樓下女大學生模樣的短髮姑娘抱著死去的男友呼喊。
後來Sofia的丈夫終於徹底拋棄家庭。Sofia帶著四個孩子和Cleo一起去海邊度假,兩個孩子在海中遇險,不會游泳的Cleo涉水往海里走去。
鏡頭在側面隔著一段距離注視她,Cleo在一個個浪頭中的剪影像磐石般堅定。浪花中看不清她救起孩子的動作。彷彿人不是她救的,是孩子被浪衝到她的身邊,一個人逐漸變成兩個人,三個人,大海選擇了把孩子還給她。
但有幾處,阿方索·卡隆變回當年的小孩子,視角不再冷靜克制,發生了小孩子看世界特有的誇張形變。
Sofia家庭的男家長Antonio(Fernando Grediaga飾)首次亮相前,狗在門內跳躍,玻璃大門被車頭燈照亮。機位非常低,是以一個兒童的高度看出去的景象。鏡頭對準父親抽煙的手,車的後視鏡輕微觸碰牆壁,車燈照亮瓷磚一角,卻始終不出現父親本人的形象。
很特別的亮相。父親提早回家,全家洋溢歡笑,與限於局部的記憶畫面帶來的不祥預感完全不符。後來父親為了情婦拋棄家庭,孩子們的記憶啟動自我保護機制,濾去當時父親的臉(已決定棄家,所以必定露出背叛痕迹的臉),只留下細枝末節的畫面。
新年時,母親Sofia已有壞的預感,但家庭習俗仍然繼續。一大家子到莊園度假。穿白色宇航服的小孩走在樹林水塘邊(1969年阿波羅登月對社會產生巨大影響),男人女人們在空地打槍取樂(這是一個街邊小孩朝軍車扔水氣球會被當街擊斃的可怖年代),打扮成怪獸的人在慶祝新年的大客廳里奔跑著嚇唬小孩。
突然著火了,大夥一起去救火。孩子們尤其興奮,因為大人允許他們用水捅澆滅小的火苗!打扮成怪獸的人在救火的人群中茫然四顧。他蹣跚著走到鏡頭前,摘下頭套,背對火光開始唱歌。
以上都是小孩子才會特別在意,記在心裡,很多年以後回想起來的細節。
所不同的是,長大成人以後,單純的記憶將漸漸擁有歷史的厚度。《羅馬》使用很多這樣的手法,讓當年的歷史片段和社會狀況蝴蝶般輕輕附著在記憶的畫面中,構成一幅以Cleo和Sofia一家為主角的歷史畫卷。
它不去剖析和批判歷史,影片中兩位被男性拋棄的女性角色Cleo和Sofia也從未反擊過一次。看上去她們只是逆來順受,被動接受一次次厄運的預兆。就像大火中那個扮演怪獸的青年,被身邊匆忙的人群一次次撞到肩膀,他依然佇立故我,還竟然開口唱起了歌。
也是在那個新年夜,Cleo和同階層的人們在一間地下酒吧慶祝時,酒杯被一下撞翻在地。而她就像泥土的地面,把潑濺的酒不動聲色地吸收。
屠殺和背叛不用批判,僅僅需要對比。《羅馬》中的女人們以驚人的毅力和忍耐力讓生活保持在正常軌道上,抵禦男人們過剩的慾望帶來的殺戮和離棄。Cleo大著肚子去訓練場找Fermín的時候,佐維克教授(Professor Zovek,影片中由專業摔跤手Latin Lover扮演)出現了,現場為這組右翼非法軍事團體展示奇功。
他的奇功很簡單:閉眼,雙手合十舉上頭頂,單腿站立。在場的人嘩然,但嘗試時才發現沒有人能像「教授」一樣保持平衡。圍觀的婦女兒童也試著做,卻只有Cleo成為唯一一個能穩定站立的人。
輕而易舉就能像磐石一樣穩定的Cleo,令熱火朝天的右翼團體頓時顯得滑稽。
《羅馬》是回憶,也體現導演的價值觀。他在回憶中找到某種存在於Cleo和Sofia們體內的,人類共通的精神。這種精神保護人類在危險中延續種群,免於仇恨與瘋狂。茨威格曾在美洲看到希望,最後自絕於巴西。多希望他在那片土地上曾看見她們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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