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哲理 > 一百多年前做「漢奸」的代價

一百多年前做「漢奸」的代價

9月22日,我途經南安普頓。這裡是英國最大的郵輪港之一。在19世紀30年代至20世紀初,這裡曾是英國最繁榮的港口。1912年,當年最豪華的郵輪泰坦尼克號正是從南安普頓出發,在駛向美國的途中不幸沉沒。

那是異常陰冷的一天,先是綿綿細雨,飄灑無著。我們沿著港口慢行,雨水漸漸闊大起來。風從煙灰色大海吹來陣陣寒氣,鑽入人的心裡。這樣奇冷入骨,若是沒有一杯熱茶驅寒,簡直無可名狀。

141年前,正值隆冬,南安普頓應當比9月份冷多了。正是在那一年,一個中國老人從這裡登陸,開始他兩年多的外交官生涯。

郭嵩燾承受的惡意,比南安普頓的凄風冷雨還要令人畏懼。

這位年屆六十的老人,被選定作為致歉使團公使。他將代表大清帝國,為上海領事館翻譯員馬嘉理在雲南被殺一案,向維多利亞女王致歉,更重要的是,他作為大清派遣的首任常駐公使,將開啟一個歷史性的局面。

1866年,兩份重要的文件由總理衙門上奏天聽,隨後由皇帝下旨分發到各省級大員,徵求他們的意見。其中一份是海關總稅務司赫德的說貼《局外旁觀論》,和英國駐華公使館文化參贊威妥瑪的備忘錄《新議略論》。兩位英國人表達了對中國問題的基本看法。他們敦促大清儘快移動,朝著西方人所推崇的進步方向。在興辦商務、開辦鐵路電報等之外,兩人都提到了當前最急迫的問題之一,建議儘快

派出駐外公使



赫德爵士曾擔任晚清海關總稅務司半個世紀(1861年-1911年)

赫德深信:

「我認為在國外設立公使館是一件同進步本身同等重要的事,我將之視為中國藉以保存自由與獨立的最不討厭的辦法,不惟此,它還會使中國與西方緊密聯繫起來,並將確定無疑地使這個國家取得進步而絕不可能出現倒退。」

威妥瑪也從大清自身的利益出發勸誘:

「惟遇設若某國大臣所定,中國之意不同,中國既無大臣駐紮伊國,只由該大臣自向本國辯駁,何人在彼能代設辯?」


代理兩江總督李鴻章認同這份建言,在他看來,威妥瑪勸說中國派遣對外公使,是「以富強誇耀於我」,讓中國人知道輪船、電線的便利,進而效仿,對於中國亦有益處。但有的官員仍然抱持著舊時觀點,江西巡撫劉坤一就認為,這無異於把國家的重臣,棄置在遙遠的異國,成為人質。

作為試水,1868年2月25日,一個臨時使團離開上海,5月到達美國舊金山。有趣的是,擔任中國巡迴大使的是一位美國人、卸任的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



由蒲安臣、孫家谷、志剛帶領的中國最早的外交使團

蒲安臣使團首先訪問了美國,然後遠赴英國,受到維多利亞女王接待,此後是巴黎、斯德哥爾摩、哥本哈根、海牙和柏林。這個耗時漫長的使團,在1870年10月返程。蒲安臣為這一趟差使可謂「死而後已」,於返程當年的2月,在俄國感染肺炎去世。

和蒲安臣一起出使的兩位聯席公使,滿人志剛和漢人孫家谷回國後,被視作已經喪失了士大夫的體面,他們被派到帝國邊陲,以「洗刷」他們由於出使被玷污的純潔。



蒲安臣(中)與使團中國成員志剛、孫家谷合影

1876年9月13日締結的中英《煙台條約》第一部分就是關於馬嘉理事件的解決辦法,包括賠償20萬兩白銀,向英國派遣道歉使團。條約最終促成了大清公使常駐外國的制度。

郭嵩燾被任命三天後,李鴻章寫信給他,撇清自己在這道命令中的關係:

「暮年作此遠遊,誠知非執事所樂為,是以總署先緘商,敝處不敢妄有論列。」

言下之意是郭嵩燾的任命,

不是出自他的推薦

。確實,當總理衙門要他推薦公使的候選人時,李鴻章再三婉拒。李鴻章深知,出任公使將要承受何等可怕的壓力。

在他的老家湖南,當地的士紳和百姓,對郭嵩燾群起而攻之,指責他背叛了自己的文明,他們譏諷他「

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於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他在家鄉的府邸也差點被燒毀。「漢奸」的輿論壓力讓郭嵩燾不堪承受,他請求朝廷允許他不再出洋。


「駐英公使郭不想和許(指一開始任命的副使許鈐身)那樣的人同行,也推說有病,並懇請退休。郭是個有學問、有能力、 性情溫和和頭腦清醒的人。他打算縮手不幹,是對政府政策的有力抨擊。許是個飯桶,不應銜命出洋。」

在給下屬金登乾的信中,海關總稅務司赫德對郭嵩燾評價頗高。

1876年9月6日,慈禧太后召見時,郭嵩燾提出自己年老體弱不堪出使,被老謀深算的慈禧一招化解。

「旁人說汝閑話,你不要管他。他們局外人,隨便瞎說,全不顧事理。你看此時兵餉兩絀,何能復開邊釁?你只一味替國家辦事,不要顧別人閑說,橫直皇上總知道你的心事。」

在太后的心理攻勢下,郭嵩燾也只得遵旨出使。

和大部分士大夫一樣,郭嵩燾深受儒家教育的熏陶。1847年中進士之後,他在約十年後成為翰林院編修。因緣際會,郭嵩燾得以在第一線接觸到當時的西方人。

第一次鴉片戰爭期間,郭嵩燾恰好在浙江任職,參與了防禦戰,親眼目睹清軍一敗塗地,領略到英國人堅船利炮的厲害。此後在鎮壓太平軍期間,郭嵩燾為曾國藩效力,為了籌備軍餉,他來到上海,見到西洋人的建築、道路,和西方人近身相交,他們的禮貌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在傳教士所辦的墨海書館,郭嵩燾翻閱了一些科技書籍和新聞報道。他敏感地意識到,西方人的精神文明和他們的物質文明一樣了不起。這次上海之行引發的震動,在曾國藩的一封信里可以窺見一二。曾國藩提到從前徐繼畬寫《瀛寰志略》,「頗張大英夷」,郭嵩燾從上海回來,「亦震詫之」。事實上,郭嵩燾在開往英國的船上,攜帶的正是《瀛寰志略》,他把旅途所見和這本對照,記錄下那個時代西方文明的宏偉。

此後在1859-1860年期間,郭嵩燾又協助蒙古族將領僧格林沁對抗英法聯軍。他不贊同採取戰爭,認為打仗解決不了問題,而且「不戰易了,一戰便不能了」,建議和外國人談判解決。在當時的情況下,這種「和論」,連當時的洋務老手也對他有所誤解。用歷史學家徐中約的話說,

「他從不鼓動藉助兵刃抵擋外國人,而是堅持不懈地闡釋順勢而為的智慧,因為他意識到中國在軍事競賽中絕無勝算的可能。」

如今,老大帝國不得不走出舒適安全的的繭殼裡,派駐對外公使。沒有人願意當這個苦差,不但沒有政治前途,還會被朝野上下唾罵。

1876年12月1日,郭嵩燾與隨從15人,從上海出發,前往英國。他承受著痛苦,前景晦暗不明。這趟旅程極其漫長,1877年1月21日晚上,使團終於抵達南安普頓。



1877年,郭嵩燾在英國留影。圖源維基


郭嵩燾早年在上海所見,是極有限的西洋經驗。到英國後,他的視野更為開闊。甫到倫敦,他就大為折服:

「街市燈如明星萬點,車馬滔滔,氣成煙霧。闤之盛,宮室之美,至是殆無復加矣。」

公使的身份,也讓他接觸到西方社會的各個層面。在駐任的第一年裡,他考察英國的政府、議會、企業、軍隊,包括監獄。他應女王邀約,參與檢閱英國海軍,見到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鐵甲船。在兼任駐法公使後,到巴黎參加萬國博覽會,陪同法國總統閱兵,郭嵩燾意識到中國和西方之間的差距,「西洋凡事無窮出鮮新」。他在日記里記下了自己參觀郵電局、工藝學校的見聞,驚嘆於英國人對科學技術的探索之深。



1890-1900年代的英國倫敦

更加難得的是,他跳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怪圈,意識到在西洋所謂的長技——堅船和利炮——的背後,有更深一層的東西,

「西洋政教、製造,無一不出於學!」

郭嵩燾在訪問牛津大學的時候,意識到英國文明背後的學術原動力,

「此邦術事愈出愈奇,而一意學問思辨得之!」


這位19世紀的士大夫,在浸潤於另一種文明的一手經驗下,意識到原本自信的文章禮樂,也並不比別人高明。英國人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日常生活中好善樂施,以至於郭嵩燾多次讚賞「此邦民風之厚矣」。

郭嵩燾正好趕上了英國成為一個便捷自由的現代社會。

1871年,英國成為世界首個「城市主導型社會」。而從地理面積上算,倫敦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鐵路把帝國各地聯結在一起。郭嵩燾到英國各地參觀,都乘坐「汽輪車」,也就是火車。長途旅行造成時間與空間的湮滅,在相同的時間裡,一個人能走的空間距離比原來多了好幾倍。這種感官世界中的密集體驗,對一個從依靠雙腳和轎子、馬車出行的國度來的老人而言,是一種

世界觀的扭轉。

1877年3月15日郭嵩燾在英國官員陪同下參觀電報局,「電報各異式……一辨聲知字,運用尤靈, 其機尤速,此又新式之尤奇者」。此時,英國的信息傳遞也處於大爆發時期。1852年以前,已經有一條電報成功跨越了愛爾蘭海,到1865年,已有數條電報越過大西洋發至北美,越過紅海發至印度。此後,電報的影響力遍及大英帝國,在郭嵩燾到達英國的年代,電報網路包含了里程數達到2.2萬英里的電報,從超過3000個收發點生成了600萬條信息。



1851年,從倫敦到巴黎的電報發出

事實上,促成郭嵩燾出使英國的馬嘉理事件發生後,中國內陸還沒有電報系統,政府仍然依靠古老的驛馬傳遞公文。馬嘉理在中緬邊境被殺的消息,是由印度總督用電報傳給英國國內和駐華公使。大清海關駐倫敦辦事處主任金登干在看到《泰晤士報》的報道後,覺得事關重大,用電報和信件向赫德彙報了這一事件。總理衙門要到多日後才接到英國使館的照會。



1901年時的一幅電報線路圖


出國前,郭嵩燾與總理衙門商定,他將在出使期間,詳盡記述沿途各國風土人情,日後將這份日記呈報給總署。自啟程的那天,郭嵩燾就逐日在日記中記述一路上的見聞、觀感與隨員和外國人的談話議論。到倫敦後,他將從上海到倫敦51天兩萬多字的日記整理為

《使西紀程》

,抄寄一份給總理衙門,然後由同文館刻印出版。

這份正式出版物在朝野激起了軒然大波。郭嵩燾居然讚揚西方國家,立國兩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末,這難道不是正好證明了他的漢奸本性嗎!

浙江著名學者李慈銘斥責:《使西紀程》

「記道里所見,極意誇飾,大率謂其法度嚴明,仁義兼全,富強未艾,寰海歸心……迨此書出,而通商衙門為之刊行,

凡有血氣者,無不切齒

……嵩燾之為此言,誠不知是何肺肝,而為之刻者又何心也。」

湖南著名學者王闓運在日記中稱:「

殆已中洋毒,無可采者。

翰林院編修何金壽,是當時著名的清流黨,上奏摺攻擊郭嵩燾散布歪理邪說,意在「搖惑天下人心」,更進一步參劾他「

有二心於英國,欲中國以臣事之

」,也就是說郭嵩燾漢奸這頂帽子逃不掉了。另一外翰林院侍講張佩綸也上疏要求將郭嵩燾革職。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慈禧太后也不得不照顧輿情,出版只三個月的《使西紀程》遭遇毀版。

少數欣賞《使西紀程》的人,比如李鴻章,也只能惋惜不已,在寫給朋友的信中,他感嘆:「

筠仙(即郭嵩燾)雖有獃氣,而洋務確有見地,不謂叢謗如此之甚,若達官貴人皆引為鑒戒,中土必無振興之期,日後更無自存之法,可為寒心。

在一個人人只會想別人之想的社會,郭嵩燾確實是「有獃氣」。他的深遠眼光被時代的橫木所遮蔽。

1890年,薛福成擔任出使英 、法 、意 、比四國大臣,到了倫敦。此時距郭嵩燾出使已過了13個年頭。在有了一些切身體味後,薛福成才意識到自己當年錯疑了郭嵩燾,

「此次來游歐洲,由巴黎至倫敦,始信侍郎之說,當於議院、學堂 、監獄、醫院征之」。

駐英副使劉錫鴻本來就是朝廷牽制郭嵩燾的一枚棋子,他乘機參劾郭嵩燾幾大罪狀:

其一是參觀洋人炮台,因為天冷郭嵩燾披了洋人衣服,他認為凍死也不能穿洋人衣服;

其一是郭嵩燾見巴西國主時,竟然起立,有失堂堂天朝的臉面;

其一是去音樂廳,仿效洋人拿音樂單,有失體統。

劉錫鴻的中傷為國內的守舊派們提供了證據,最終導致郭嵩燾徹底灰心,在未滿三年任期的情況下,請求辭去公使職位。而劉錫鴻卻被任命為駐德公使。




1878年郭嵩燾肖像

在新舊兩個世界的夾纏中,郭嵩燾度過了自己的暮年。原本可以大有作為的他,在1879年1月返回中國。他不敢回京城,直接返回湖南老家,隱居田園。1880年八月十七日,他在日記里記下了一首和友人的詩作:

「拿舟出海浪翻天,滿載痴頑共一船;無計收帆風更急,那容一枕獨安眠?」

詩的意象和指征,極其明顯。

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下,人人還昧於形勢。即便被舊世界批判,他仍然不能沉默不言。

歷史學家蕭一山對郭嵩燾評價頗高,把他與馮桂芬並列為求強求富的洋務活動的倡導者:

「惟桂芬僅以著述行世,與李鴻章頗有關係;而嵩燾參與政治,自恭親王奕訴,軍機大臣文祥以及曾國藩、左宗棠 、李鴻章,無不受其影響,內外大臣所提倡之自強運動,實皆郭所慫恿也」。

可惜他遠超同代人的見識,卻不能在當時發揮更大的作用。

馬嘉理事件促成一系列駐外常設機構,老大帝國卻沒有藉此主動去了解世界,搜集信息,而視之為不得已的退讓。以致於郭嵩燾這樣的人被埋沒。

1877年6月19日,一場盛大的茶會在中國公使館舉行。英國外交部官員和各國駐英國使節,和社會名流們, 700多人參加了這場Party。第二天,《泰晤士報》報道說:

「此天朝使者初次在歐洲舉行之盛會……郭公使與夫人依歐俗於客堂延見來賓,女主人服飾按其本國品級。尤堪注意者,為一中國貴婦首度出現於男女賓客俱在之公共場合之事。」

儘管已是六十有餘,郭嵩燾還是適應了歐洲各種社交場合中的女性參與。在19世紀後期,這堪稱是了不起的胸襟。在當時,中國女性被擯棄於公共生活之外,只能在家裡相夫教子。按照當時的駐使慣例,公使拜訪官員,公使夫人也要拜訪其夫人。郭嵩燾初到倫敦,駐華公使威妥瑪的夫人就來拜訪他的家眷。他也鼓勵自己的如夫人梁氏參加公使夫人聚會,和金登干夫人遊覽動物園等地。這些都成為劉錫鴻攻擊郭嵩燾的靶子。他向國內寄回的十大罪狀,第十款即「謂以婦女迎合洋人,令學洋話、聽戲,指為亂俗」。

對舊世界而言,郭嵩燾走得太遠了,無法為當時主流接受,反而被時代唾棄。

郭嵩燾當年登陸的南安普頓,也是英國人奔赴全球的出發點,某種程度上,他和那些英國人一樣,對這個世界有著同樣的好奇心。這種好奇心讓人放下文化成見,明察新經驗背後的意義。在這一點上,郭嵩燾無愧於他的時代。



原標題:《

郭嵩燾:一個被唾棄的先行者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大家 的精彩文章:

張宏傑 | 福澤諭吉的恩將仇報:從崇拜中國文化到仇恨中國文化
花了十年,我把房子從北京買到了香港 | 大家

TAG: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