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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國寶」傳奇:數十位大師耗費8年心血 用國庫秘藏翡翠製成

1989年,四件精美絕倫的翡翠巨作在北京問世,經權威專家團隊評審,被定為「四大國寶」。這「四大國寶」又稱「86工程」,是新中國玉雕史上唯一一項國家工程,其原料是國庫里秘藏的翡翠,40餘位大師為此耗費8年心血,立項、驗收均為國務院。

《岱嶽奇觀》 主創者:王樹森、陳長海、張志平

《群芳攬勝》主創者:高祥

《含香聚瑞》主創者:蔚長海

《四海騰歡》 主創者:郭石林

更神奇的是,這「四大國寶」,都出自同一塊翡翠原石——「卅二萬種」。這塊上千公斤的高翠玉石,消失多年,卻又突然現世,經周恩來多次指示才保存下來。

2006年以來,這四件寶物藏於庫中,極少展覽,但關於它們的傳說卻越傳越邪乎。其實,不用添油加醋,「卅二萬種」的故事也堪稱傳奇。


「小諸葛」尋玉

1980年6月5日,《北京晚報》破天荒地刊登了一則「尋玉啟事」——《寶玉何在》。這篇文章要找的不是賈寶玉,而是一塊叫作「卅二萬種」的石頭。文章向社會呼籲,請知情者提供線索,讓這塊被老藝人王樹森念念不忘的寶玉,早日重見天日。

那時的《北京晚報》一天只有四個版面,能在頭版用四分之一版面來尋玉,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而這篇文章能夠見報,全賴王樹森的一哭。

王樹森出生於北京一個玉雕世家,13歲隨父學藝,20多歲已成為玉器行中的佼佼者。解放初,京城玉雕行業群星閃耀,頻出絕活。四位有名人物,即潘秉衡、何榮、劉德瀛、王樹森,也被稱為「四怪」,意為各懷獨特技藝的怪傑人物。

他們還都有綽號,潘秉衡因從不攢錢,總是借錢生活被稱為「臭要飯的」,何榮因打著瞌睡都能設計作品被稱為「馬馬虎虎」,劉德瀛因訓徒嚴厲、為人倔強被稱作「小辣椒」,王樹森因生性聰慧且腦袋似斗被稱為「大腦袋」或「小諸葛」。

「十年動亂」後,「二怪」離世,「一怪」癱倒,只有王樹森還能繼續工作。他在歇手十多年後,做了兩件翠活,一件獲全國「金杯獎」;另一件「群仙祝壽」高翠玉佩,只有一個半火柴盒大,在香港賣了180萬元人民幣。

此事在玉器行業中傳為美談,但王樹森卻並未掛心,反而常常帶著遺憾的心情對徒弟們說:「有塊寶石,叫『卅二萬種』,如能找到,做出珍品,我這輩子也就算沒白活了!你們給我到處問問,找找。」

「卅二萬種」究竟何等模樣,不但誰都沒見過,連聽也沒聽說過,叫徒弟們到哪兒去問?何處去找?

1980年,北京市人大開會,已63歲的王樹森代表又念叨起他的「卅二萬種」。他說:「國家百廢待興,玉雕行藝人也要報效祖國,我年事已高,想在有生之年,施展才藝,希望尋找那塊不知下落的翡翠大料。」說到動情之處,王樹森聲淚俱下。

這一哭,有磨玉人的辛酸。20世紀30年代,是玉雕的鼎盛時期,但再好的匠人也只是匠人,只能處於社會底層。京味作家劉一達《故都子民》的原型,就來源於對劉德瀛、王樹森「二怪」的採訪。書中講述了磨玉人被權貴欺壓,一對玉碗搭進幾條人命的故事。解放初,北京玉器廠作為經濟封鎖中的創匯大戶,曾輝煌一時,有2000多人從業,藝術品出口到100多個國家。可好日子沒多久,偏又趕上「文革」。

這一哭,也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遺憾。年輕時,王樹森技藝未熟,「卅二萬種」再好,也不敢接活兒。如今他的技藝爐火純青,手底下高徒輩出,卻奇石難覓,「文革」中壓抑已久的才情無處施展。

人大常委會辦公室的一位同志,把老藝人這一哭擱在了心上。一天,他碰到《北京晚報》記者王增翔,就用手比劃著十二英吋的電視機的大小說:「三十年了,這塊玉都沒見天日。老藝人想把它找到,琢成珍品,這個建議很好,但對我們來說是大海撈針,你是記者,你給想想辦法。」

王增翔當下去找王樹森,讓他詫異的是,這位玉器行里的宗師級人物,個頭不高,咖啡色臉龐,上邊深深地印著皺紋,看上去就像一位淳樸的老農。

王樹森之所以對那塊叫「卅二萬種」的美玉日思夜想,原來大有淵源:

14歲那年,他去街上買磨玉的砂子,看見一個作坊在做活兒,那玉料塊頭不小,冰種,菠葉綠,水頭足,無綹裂。如此成色和質地,加上體量之大,是他未曾見過的。

正在幹活的工匠說:「小兄弟,沒見過吧?告訴你,這算不了什麼,這只是從一塊大料上切下來的小邊角,要是讓你看看幾百斤的大料,肯定嚇死你,那才真的是驚世絕品呢。」

王樹森將信將疑:「還有一塊更大的料?」工匠說:「對。聽說在那大料上還標有『卅二萬種』幾個字,多年來,還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這幾字是什麼意思。」

這是王樹森第一次聽說「卅二萬種」。

解放初,文化部召集老藝人座談,王樹森又提起「卅二萬種」來。雲南的一位老藝人說:某行家曾在「卅二萬種」的一角噴洒火酒,點火燃燒,再潑上冷水一激,發現翡翠的深處透出一泓「水地」,色澤深綠,猶如雨後的冬青春葉,鮮潤嬌嫩,品第極高,而且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翡翠,其價值無法估計。遺憾的是這位老藝人也是道聽途說,自己並未目睹「卅二萬種」的風采。

不過,這位雲南老藝人還披露了一個重要信息,據說這塊體積巨大無比的玉料早已不在雲南,曾被運到上海,因為要價太高,很長時間難以出手,後為貸款抵給一家外國洋行。上海解放時石頭被國家沒收,再後來就不知所蹤了。

一次偶然的「邂逅」,讓王樹森覺得自己幾乎是找到了「卅二萬種」,可最終還是竹籃打水。

1955年的某天夜裡,一位不相識的人拐彎抹角托關係找到王樹森,請他去鑒定一塊玉石。在東單北大街遂安伯衚衕的一個小院里,他見到一塊200多公斤的高翠原石,從切割面看,材質細密,晶瑩靈透,翠色濃艷,而且呈絲絮狀分布均勻,種水均屬上乘。王樹森頭腦中閃出的第一反應是: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卅二萬種」?

但是,他仔細察看石料的每一處,用專業手電筒細細檢查石質皮層那些不容易看清的模糊地方,都未發現有「卅二萬種」的標記。

他問請他來的人:「這是哪裡來的料?」對方三十歲不到,卻顯得老成持重,只答道:「哪裡來的我也不清楚,是一位朋友托我找專家看看。」

王樹森不便再問,但世間既然能有遂安伯衚衕那樣的美玉,為何不會有「卅二萬種」?他信心滿滿地認為,新中國公私合營,玉器作坊也劃歸國家統一經營管理,「卅二萬種」作為玉器原料,很可能會現於人們的視野之中。

但25年過去,有關這塊巨型翡翠的事,王樹森再未聽到任何音訊。歲月匆匆,人之老矣,尋找「卅二萬種」甚至成了王樹森的一塊心病。

磨玉人對玉的痴迷,感染了記者,於是便有了《寶玉何在》一文。然而,記者心裡也覺得渺茫,不知道老藝人何時才能得償所願。

最大的一塊翡翠原石


守玉人現身

尋玉啟事登報才4天,北京玉器廠廠長室就來了位50歲開外,幹部裝束的客人。他掏出介紹信,說是來提供寶石下落的。王樹森和他照面時,不由一愣。雖說這面孔由一個俊朗青年轉變為鬢角花白的壯年,但王樹森還是認出了他——25年前遂安伯衚衕的那位「神秘人物」。

王樹森欣喜若狂,緊緊握住對方的手,迫不及待地問,「寶石呢?」來訪幹部笑眯眯地說:「王老先生,翠寶安妥!」

原來,這位幹部叫翟維禮,是國家計委物資儲備局的處長。

1955年,上海某軍用倉庫清查庫存物資時,在一個角落,翻騰出來四塊石頭。有人認出這不是一般的石頭,而是名貴的翡翠。清查人員發現其中一塊翡翠上還有一個特殊標記:「卅二萬種」。發現翡翠之事上報到上海市人民政府。陳毅很重視,馬上報告國務院。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報告,引起了周恩來總理的重視,他當即批示:將翡翠轉運北京。

1955年4月23日,翟維禮接到指示:翌日帶一支精幹人馬,去北京火車站,接從上海開來的14次列車。這趟列車掛有一節軍用車皮,要把車皮里的東西,安全迅速運到指定地點。領導鄭重叮囑:這是周恩來總理交辦的任務,務必做到萬無一失,務必嚴格保密。

24日清晨,翟維禮和他帶的人登上了指定車皮,偌大車廂里,除了幾個荷槍實彈的押運人員外,只有三個舊木箱和一個髒兮兮的大帆布袋子,全封閉的車廂中還瀰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原來,為了做到寸步不離,押運人員連大小便都是在車廂里解決的。

翟維禮斷定所接的不是一般貨物,一干人立即將木箱和帆布袋子裝上汽車,快速運到了指定地點——一座戒備森嚴的儲藏軍需品的倉庫。

為了與其他物品隔絕,大庫房內,專門修建了一個小房間,成了一個「房中之房」和「庫中之庫」,木箱和帆布袋就被秘密地存放在這個「庫中之庫」里。到了這個時候,翟維禮等極少數人才知道,周總理讓他們接收保管的是四大塊價值連城的巨型翡翠。周總理指示,對於「卅二萬種」要嚴格保守秘密,要有人專職看守,沒有國務院指令,任何人不得動用。

沒過幾天,他們又接到總理辦公室的來電,要他們取出其中的一塊,設法找一位玉石專家進行評估,於是就有了翟維禮與王樹森在遂安伯衚衕見面的那一幕。

「可是你讓我看的那塊石頭上,並沒有『卅二萬種』的標記呀。」王樹森問出許久以來的疑問,翟維禮笑道:「『卅二萬種』不是每塊上都有標記,你看過的那塊上就沒有。」王樹森吃驚:「怎麼,『卅二萬種』不是一塊石頭,是兩塊?」翟維禮說:「還不止兩塊,是這個數!」他伸出了四個手指頭。啊!王樹森又驚又喜,如此寶玉竟然有四塊。

寶玉最危險的時候,是「文革」初期。當時北京的紅衛兵到處抄家掃「四舊」,翟維禮擔心,雖說保存在軍用倉庫,一般情況下紅衛兵難以進入,但誰能保證不會有意外情況發生?讓他沒想到的是,日理萬機的周總理竟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他讓秘書傳話,一定要有預案。

經過秘密偵查,翟維禮他們在河南某地發現了一個非常秘密的山洞,擬作為儲藏「卅二萬種」的地方,並向總理辦公室做了彙報。就這樣,「卅二萬種」被運出北京,仍像上次那樣,乾淨利落、不露風聲、不留痕迹。

原以為這次安排是萬無一失了。但是,幾年之後,有關人員發現,附近的山頭上有些黑影來回走動,形跡非常可疑。根據這個可疑情況,他們加強了布防。過了一段時間,在另外一個山頭上也發現了類似情況。種種跡象提示,此地也非絕對安全。當時已是「文革」後期,北京的情況好轉了許多,於是「卅二萬種」又回了北京的「故地」。

有關周總理關注巨翠、巨翠輾轉於河南、北京兩地之間的情景,在北京頤和園辦公室主任、作家徐鳳桐的《一塊巨型翡翠的跨世紀傳奇》一文中,有著精彩的描述。現在有些微信公眾號上,信口開河,說這塊翡翠一直藏在山洞,顯然是從河南這段經歷中杜撰出來的。

整整25年的守玉歲月,翟維禮已經由一名普通幹部升為副科長、科長,後來又由科長升為副處長、處長,雖然職務屢經變動,但「卅二萬種」卻從始至終由他負責看管。眼看自己快退休了,這塊玉也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過去,總理讓我守著這塊玉。現在,周總理不在了,讓我請示哪位領導去?」

國家計委物資儲備局直屬儲備處翟維禮的介紹信。


「86工程」

「卅二萬種」有了音信,「神秘人物」的身份也得以確認,可是該怎麼將這塊寶玉從倉庫里請出來呢?

1980年8月2日,《北京晚報》刊發《寶玉完好無損 藝人願獻技藝》一文。王樹森通過報道呼籲,希望儘早見到寶玉,並願意竭盡全力,把它琢成傳世之作。

同時,北京市工藝美術總公司、北京市玉器廠也逐級呈報,申請用翠材製成大型工藝美術珍品。報告文件到了國務院,萬里、張勁夫等幾位副總理簽署、批准此議,並指示輕工業部全權負責。

又經過層層審批,直到秋天,王樹森才第一次走進了那間「庫中之庫」。在幾隻大燈的照射下,四塊石頭呈現在人們眼前,最小的一塊重77.8公斤,最大的一塊用桔紅色的漆標著重量:363.8公斤。它們塊大、綠多、地子靈、水頭足,還有一塊寶石上赫然寫著幾個黑色小字:「卅二萬種」!

數十年的追尋終成正果,王樹森俯下身,面頰緊緊貼著標有「卅二萬種」漢字的那塊石料,欣慰的淚水奪眶而出。

此後,輕工部用紅頭文件對北京玉器廠下達了創作任務,因該任務擬定於1986年完成,故有「86工程」之稱。

為什麼這四塊翠材會牽動了國家最高行政機構——國務院,其實理由很簡單,因其是國家資產並存於國庫,如果想動用它必須經國務院批准。而且,那時候是計劃經濟,這幾塊玉要雕成國寶由國家珍藏而不是外貿產品,因而是國家工程。

將製作大型翡翠工藝品列為國家工程,這不僅在新中國,在歷朝歷代也是頭一遭。

晚清以前,翡翠在中國的玉文化中並不顯山露水。雲南督府曾將翡翠貢進內廷,但乾隆帝對雕工不甚滿意,大多都被駁回而未收留。慈禧當政後,因為其喜愛翡翠首飾,才帶動了當時的流行風潮,使得價錢水漲船高。比如,宮裡曾為慈禧太后造翡翠鐲子、耳挖勺、鉗子等4種17件器物,共耗銀39994兩,每件合2352.59兩,在當時來說可謂天價。

玉器史上堪稱「國家工程」的遺存,並不多見。從元朝的《瀆山大玉海》(1265)至清乾隆年間的《大禹治水圖玉山》(1788),相隔了523年,才出了幾件敕造的大型玉器,無不是集全國巧匠、用數年之工完成,但它們都不是翡翠製品。

翡翠四寶既然要作為新中國的國家工程,與歷史上的《瀆山大玉海》《大禹治水圖玉山》比肩,自然需要慎之又慎。

1982年11月9日,四塊巨翠從國庫武裝運抵北京市玉器廠一座三層小樓內。從此,這裡自成一統,封閉管理,24小時都有人輪班值守。

為了不留遺憾,輕工部先是在全國徵集方案,上海、揚州的老藝人紛紛出謀劃策,圖紙就畫了幾百張。不過,在第一輪評審中,北京玉器廠的想法最多也最為具體。這不光因為王樹森與巨翠有著特殊淵源,還因為這裡大師雲集、人才薈萃。

北京市玉器廠坐落於龍潭湖畔,這裡曾是京城手工業聚集地。新中國一建立,政府就將失散的個體玉作藝人組織起來,建廠建社,從業人員達千人。1958年,在此基礎上建起的北京市玉器廠,不光擁有「四怪」,還有王仲元、夏長馨、高祥、張雲等一批大師。

良工得美玉,那是三生有幸修來的造化。這四塊巨翠猶如潛龍在淵,久隱於世,如今近在眼前,哪個玉雕人願意錯過這百年一遇的機會?

第二輪評審中,僅玉器廠廠內就收到題材設計方案39個,設計圖紙78張。此後又經過39選16,16選8,8選4幾輪篩選,最後按照傳統的「量料取材、因材施藝」八字原則,初步議定一號料做泰山、二號料做香薰、三號料做花籃、四號料做插屏。

既然是國家工程,為什麼「86工程」拖到1989年才完工?參與「四大國寶」設計製作的郭石林大師、蔚長海大師異口同聲地告訴《北京日報》記者,卡在題材上了。

查閱「86工程」的檔案,研討題材的專門會議,先後竟達42次之多,這其中還不包括設計人員聽專家授課、外出考察和實地採風。有的方案認為四塊大料應分別雕琢,有的認為四料應合一雕琢一件整體巨制,而具體內容則有名勝古迹、革命領袖組像、著名工程、花鳥花薰、五穀豐登、太平景象等,可謂百花齊放。

1985年4月,輕工業部才將最終方案與圖紙正式呈報國務院,國務院副總理萬里、張勁夫、田紀雲等批示:同意方案並組織施工。顯然,到1986年完工已經不可能,新的通知要求:作品在1989年完成,作為新中國成立40周年的獻禮。

「86工程」正式啟動後,由王樹森大師領銜,5位玉雕大師分別擔任4件作品的主創人。他們是:一號料陳長海、張志平,二號料蔚長海,三號料高祥,四號料郭石林。此外,還有50多位玉器廠的精英參與,涵蓋老中青三代。即便是技藝超群的高手,在開工前已培訓了兩年半之久,相當於讀了個大專。

為題材把關、參與出謀劃策的藝術顧問團隊更是令人驚嘆:美協副主席劉開渠、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楊伯達、國家文物局專家王世襄、雕塑家錢紹武、畫家李可染、李苦禪、黃胄、華君武、徐北汀、黃永玉、郁風,書法家啟功、曹辛之、祝緬,雕塑家傅天仇、劉煥章、鄒佩珠,紅學專家周汝昌,金石學家朱家晉,工藝美術家鄭可、唐克美、張臣傑、郭效儒,玉器收藏大家馬北辰,電影文學教授陳山,作家王名時,知名記者韓笑鵬……

如此龐大高端的專家陣容,足以說明「86工程」牽動了整個中國藝術界。


玉磨人,人磨玉

翡翠四寶之前,中國玉雕史上,工期最長的當屬乾隆朝的《大禹治水圖玉山》,用時6年。而「86工程」,自1982年國務院批准開工,到1990年6月30日在中國工藝美術館首次展出,整整用了8年。

這8年,人磨玉,玉磨人,從郭石林給記者講述的4號料的故事中,就可見一斑:

4號料雖然最小,但在四塊翡翠中「色澤最美、質地最優」,是「卅二萬種」的精華部分。由於翡翠呈長方體,大家一致認為是做插屏(屏風)的好材料。

插屏上雕什麼圖案呢?這可就考驗磨玉人的境界了。

1982年11月30日,輕工業部副部長季龍親自參加了「86工程」的第一次方案評審會。他說:「國寶不僅器型要大,更重要的是氣魄要大,要做到『一看驚人』的效果。」

聽著部長的話,郭石林腦子裡浮現出一幅「東方醒獅」的圖像。會後,他連夜繪製了一幅草圖,送給師父王樹森。王樹森看著畫稿,默不作聲,揣摩良久後開口說:「石林啊,醒獅氣魄確實很大,但總覺得還不對味兒。『醒』者,覺醒也,這是20年代中國的寫照,而如今,似有不妥了……」郭石林連連點頭,深深被這位老藝人的藝術底蘊和對時代精神的理解所折服。

1984年10月,為了題材設計方案,郭石林隨王樹森第四次上泰山,年近古稀的老藝人竟登上了泰山之頂。

他們在岱頂探海石上觀雲海奇景。雨後初晴,但見雲海浮波涌動,諸峰時隱時現,像是海市蜃樓;忽而風力加大,只見雲海開始拉長,上下翻騰,繼而倒海翻江,不斷蜿蜒向前……

王樹森靈感一現,他一手抓住郭石林的胳膊,一手指向前方,低聲喊道:「石林,你看!那是什麼?」頃刻沉默,二人異口同聲,幾乎同時喊出了一個字:「龍!」

老人對郭石林說:「我們的方案有了,就是『東方巨龍』!如果說『東方醒獅』象徵著中華民族的『覺醒』,那麼『東方巨龍』就象徵著中華民族的『崛起』!正合四號料插屏的題材。」

從泰山回來後,郭石林翻閱了大量關於龍的資料,搜集上百張從先秦到明清的龍紋圖案,併到北京的北海、故宮觀摩九龍壁,到山西大同考察九龍壁、五龍壁,畫了很多張臨摹圖稿。

紅山玉龍充滿神秘幻想色彩,商周玉龍具有獰厲美與神奇感,秦漢玉龍兇猛,隋唐玉龍浪漫豪放,宋元玉龍雄奇洒脫,明清玉龍重現威猛飛揚……這讓他悟出,歷代的精神氣質都會在龍形塑造上留下明顯印跡。

1985年1月5日,楊伯達到玉器廠作題為《歷代玉雕龍的變化與特點》的講座,當講到《圖畫見聞志》中「窮游泳蜿蜒之妙,得回蟠升降之宜」一句時,郭石林突然茅塞頓開,他抓住「游泳」「蜿蜒」「回蟠」「升降」的形態特徵,為飛騰的「雲龍」打下基礎。

「雲龍九現」方案,經啟功等專家審定,最終定名為《四海騰歡》。

過審當天,4號料就迫不及待地切下了第一刀。讓大家感到棘手的,是原材料的右側面有個7厘米左右的裂縫。

是否割掉有裂紋的部分?曾開會多次研討。郭石林不同意把瑕疵清除掉,他認為玉上的瑕疵就像美人臉上的痣,處置得當不但不會破壞形象,反而能增加特殊的美感。

果然,當9厘米厚的翡翠被橫切成4片2厘米厚的薄片,再重新拼接後,有瑕疵的部分在整體中已不顯眼,而且正好適合鑲嵌在圖案中。而採取「遮綹」的方法處理,整屏面積達到了1.08平方米,實現了「最大化」。

按照宋代的工藝語言,浮雕稱為「隱起」,也就是隱隱約約鼓起的意思。一般來說,這種隱起做工,高低層次大致不過二三層,四五層的甚少。而《四海騰歡》中,五六層相當普遍。龍頭等層次豐富的部位均由郭石林親自碾琢,可謂精緻入微。

「86工程」顧問、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楊伯達形容:《四海騰歡》經歷了「艱難困苦」,闖過了「切料關、拼接關、設計關、雕刻關、拋光關」五關,終於「玉汝於成」,拿到了「器型最大、龍形最全、起隱最多」的三個翡翠浮雕之最。

《岱嶽奇觀》《含香聚瑞》《群芳攬勝》又何嘗不是如此殫精竭慮。正如郭老所說,要詳細描述這其間的曲折,恐怕得是一本厚厚的大書才能完成任務。

2號料在切割過程中。


玉汝於成

在四塊料中,最受關注的是1號料,也就是王樹森早年在遂安伯衚衕看到的那塊。這塊料重達363.8千克,玉器廠除了王老藝人外,其他人都未見過此等巨翠。

因其本身是個山形,雕琢山子最為合理,可以達到保大、亮綠的要求,但從工藝上來說,這正好戳到了北京玉器廠的痛處。作為出口創匯企業,北京市玉器廠擅長的是「平素」「薄胎」「金絲」等小而精巧的工藝,而山子代表著玉器琢制的最高水平,歷史上只有江蘇揚州的工匠掌握這門絕技,但在清末也失傳了。

從頭學做山子,當然要冒一定風險。王樹森一天天坐在這塊玉料前發獃,別人都在著急,就他不急,大家也只有看著他。一天,他坐在玉料前又是半天,中午徒弟把飯端來,他左手拿一個饅頭,右手拿支毛筆,畫了兩條線說:「就這樣吧!一槌定音了。」大家一看,泰山主峰出來了,馬上開始做第二期計劃。

陳長海是王樹森的高徒,1號料的主創之一,他為山子做了4年設計,曾經雕出整件作品的模型,然而開工剛三個月,他就積勞成疾,一病不起了。

繼任的主創張志平,是「四怪」之首潘秉衡的高徒,又經過北京工藝美校的科班培養,其風格可謂獨樹一幟。他大膽地將有缺陷的一面改做山子的正面,翠材的崎嶇不平恰恰與泰山「十八盤」相符,那一抹緋紅色,則幻化成冉冉東升的一輪旭日。

眼看玉山即將完工,陳長海卻英年早逝。王樹森為愛徒的早逝悲痛欲絕,不久也住進醫院。住院時,他跟醫生說,玉比自己的命還重要,非得回廠看看不可。

在「岱嶽奇觀」工作間,他先用雙手撫摸著這個已有雛形的翠寶,然後緊緊握住張志平的雙手不放,眼睛濕潤地說:「志平啊,長海走了,這副擔子全放在你身上了。我拜託了,拜託了……」好長一會兒,他才又說了一句:「我的日子也不多了……」

在國寶完成前的幾個月,王樹森老人與世長辭,享年72歲。雖然他在彌留之際仍念叨著「四大國寶」,但終究未能見到「86工程」竣工。

王樹森(前排左一)最後一次見《岱嶽奇觀》。

1989年11月23日,國務院副總理張勁夫、北京市副市長吳儀、文化部副部長英若成等21人組成的鑒定驗收委員會,來到了北京市玉器廠。大家一致認為,四件翡翠作品,原料之貴重、創作之精美,都為古今中外所未有,堪稱稀世之珍寶。張勁夫副總理還現場作詩,盛讚「四寶唯我中華有,炎黃裔胄共珍藏」。

蔚長海告訴記者,開驗收會時,《含香聚瑞》的拋光其實尚未完工,但國務院發的嘉獎令先下來了。北京玉器廠可謂全廠同慶,受嘉獎的41位藝人漲了兩級工資,普通工人漲了一級工資。不過,對他來說,最大的嘉獎是國寶底座上玉底金字自己的名字。

慶功會開完,蔚長海仍悶頭對作品細細打磨,直到1990年6月,《含香聚瑞》才算正式做完。做完後,這件作品就立即由軍方荷槍實彈地押運到中國工藝美術館,對公眾展覽。

《含香聚瑞》採用的是套料工藝,花薰的蓋由主身中掏出,蓋中的余料則掏出來做了底足,這種高難度技藝,充分展示出蔚長海小料大做的本事。由於中間掏空,內部的綠全部亮出來,這件花薰展示了翡翠最漂亮的色澤,楊伯達評價說,「此薰是四件翡翠國寶中最為傑出的一件精美玉雕」。

2000年9月,美國舉辦了轟動一時的「中國珍寶展」。中國工藝美術館精選出286件珍藏參展,其中《含香聚瑞》眾望所歸地成為展示中國文化的重頭戲。有報道說,它不僅吸引了無數觀眾,甚至美國希望用2億美金將它買下來,但是中國給出的答覆卻是:「國寶重器,無價之寶」。

對於這段佳話,蔚長海只謙虛地搖搖頭說,沒有的事。他說,雖然曾有港商在車間說過「這東西值兩個億」,但那不是指美元。仔細一想,美國以國家行為購買,更是誤傳,不符合國際間交往的慣例。

郭石林大師在精雕《四海騰歡》。


玉不能言

講到這裡,「四大國寶」的故事也就到了尾聲。然而,有關「卅二萬種」的謎團,卻仍未解答。它為什麼叫「卅二萬種」?它產自哪裡,曾經屬於誰,又是如何在百年流離中藏頭現尾的?「卅二萬種」在1955年以前的經歷,至今沒有權威說法,傳說更是五花八門。

流傳甚廣的說法是,上海解放後,有人以人民來信的形式向上海軍管會舉報:外國洋行的地庫里藏有巨型翡翠,正欲撤離中國。陳毅一聲令下,這批翡翠被攔下來,收歸國庫。

還有的說,解放前後,倉皇奔命的國民黨權貴們,將許多來不及運上船的貨物丟棄在上海吳淞口碼頭。這些貨物里,就有三個木箱和一隻帆布袋子。當時軍管會負責清點的人員不識貨,並未在意這幾塊石頭,就直接把它們運進了倉庫。

蔚長海偏向於認為,滇系軍閥「雲南王」龍雲曾是整塊玉的主人。證據就是,切割後的「卅二萬種」,在其中一塊上寫著「龍雲」二字。

還有的說,晚清年間雲南官員向慈禧太后進貢了這塊玉,正因如此,在作坊里製作時才能被王樹森撞見。

雖然坊間傳說很多,但終歸只是傳說。相對於流轉過程,「卅二萬種」少了的那一塊,才更值得追尋。

時間回溯到1987年,王樹森老人病重不起,當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的時候,他對人說出了心中的一段未了之事。

他說,自從見到這四塊翡翠,就有個疑惑:把這四塊料拼在一起,不是一個完整的「大土豆」。從紋理看,被切掉的一塊,起碼占玉料的四分之一。

王老先生接著說,大約在50年代,他遊覽頤和園時,見過一幅供展覽的翡翠插屏,總覺得似曾相識。現在想來,頤和園翡翠插屏和「卅二萬種」的「種、水、色」以及石頭紋理,兩者極為相似。而且,文物局的王世襄也曾跟王樹森說過,缺失的一塊有可能在頤和園。

為了對這四件國寶負責,也為了卻王老先生的生前遺願,王樹森去世後不久,故宮博物院、北京玉器廠「86工程」小組、中國工藝美術總公司,北京工美總公司和頤和園管理處等五家有關單位的十餘名專家,組團來到了頤和園。

看到擺在眼前的6件翡翠插屏,專家們驚住了,都覺得這翠料與「卅二萬種」極其相似,而且是整塊石料中品質最高的部分。

「卅二萬種」真是貢品,並被慈禧太后做成插屏了嗎?核查頤和園文物檔案,無論是晚清還是民國時期,都沒有對這些翡翠插屏的記載。

查找1949年之後的記錄時,才發現了簡單的記錄:1949年初,北京市軍事管制委員會作為「逆產」,沒收一批珍貴玉器,先貯藏於北京西郊公園(現在的北京動物園),後根據中央首長指示,於1951年移交頤和園。「逆產」是誰的財產?作指示的中央首長又是誰?參加鑒定的專家發現,要探究複雜莫測的歷史淵源,已然超出了專業領域。

有一件翡翠插屏,還被考證出是劉啟珍老藝人的作品,但老藝人1956年就過世了,這件作品究竟是何時所做,受誰所託,也就沒了確切的證明。

不過,在專業範圍內,經過審慎比對,充分論證,參與研討的大部分專家發表了肯定意見:頤和園翡翠插屏,原材料取自「卅二萬種」。據估計,這部分原石重量應該在300公斤以上,加上四塊翡翠的803.6公斤,「卅二萬種」翡翠原石的總重量逾千公斤,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重的一塊高品翡翠原石。

越是專家感到棘手,越能在民間激發興趣。至今,人們對「卅二萬種」的考據仍在進行中。著名作家白描曾在雲南多地實地探訪,他推斷,「卅二萬種」極有可能是雲南六大名玉中的振坤玉。

據傳,一個叫王振坤的人1910年在緬甸挖到一塊2000斤重的翡翠,因為難以運輸,只能切割成五塊,運到上海。王振坤本想以100萬兩白銀出手,但很難找到買家,後來他以20萬兩白銀,將玉石抵押給了天順祥商號。由於戰亂,王振坤並沒有去贖回,這塊玉也隨之消失了幾十年。不過,名玉的歷史多是口口相傳,誰也拿不出有力證據。

至於為何有「卅二萬種」這個奇怪甚至神秘的名稱?即便是「86工程」超豪華的專家團隊,也只能猜想:或與廠口產地相關,或是崗稅徵記,或者就是交易價格。

玉不能言,不然一定會有更傳奇的故事浮現。不過,在磨玉人心裡,這塊玉堪稱是「大地的舍利」,它是有靈氣的,不然為什麼偏偏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出世呢?

為什麼說這個時間點剛剛好?回望北京玉器廠的歷史,之前還沒有解放思想,也沒有人才儲備能完成如此巨制;國寶出世之後,玉器廠又受市場大潮衝擊,從輝煌到衰落也就是幾年間的事情。北玉一度在破產邊緣掙扎,如今雖然建制尚存,但整體的技藝水平卻已不同往日。

更難得的,當時的磨玉人「心裡特別靜,就知道埋頭幹活,很專註,也很快樂」,蔚長海說,他把自己最黃金的8年交給了一件作品,這在急功近利的浮躁氛圍里是難以想像的。

內行都知道,玉雕里包含著一種氣息,一種態度,領會了這些,才叫懂玉。而玉雕的意蘊,是以人的境界為基礎。這幾件玉器之所以能夠升華為巔峰之作,離不開中國八十年代的蓬勃氣象,也離不開以計劃經濟為主導的管理體制對慢工出細活的尊重。這種慢對「卅二萬種」而言,反而是一種福氣。

參考資料:《秘境》《二十世紀中國玉壇上的偉大創舉》《海闊天長》《一塊巨型翡翠的跨世紀傳奇》

來源:北京日報

記者 孫文曄

流程編輯:孫昱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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