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傳席：書畫家在藝術史上定位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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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原祁

藝術家（書法家、畫家等）能不能在藝術史上佔有一定的位置或曰地位,佔有什麼樣的地位，當然有一個標準。這標準不是官位，也不是眾弟子和朋友的吹捧，更不是獲獎的多寡。

這裡僅以書法為例，其他藝術可以類推。

其一是功力（西方藝術一般不用功力去品評，而用技術，中國書畫也要技術，但技術必須升華為功力,否則，便是匠人的水平），這是最重要的。有很高的功力，隨便寫寫、畫畫，都是好的。功力高到一定程度，一般說來也不會畫壞。「廢畫三千」說明其人功力不夠。李可染晚年面對自己的畫說：「我現在已經畫不壞了。」沒有功力，無論你怎樣認真，也出不了很高的藝術。

王翚

其二是獨創性或鮮明的個性；稍次一點是具有鮮明的和他人不同的特色。獨創性可以包括後者，但後者不能涵蓋前者。這在後面再作論述。

其三是具有很強的審美性。中國書畫審美的主要成份是文化內涵，沒有文化內涵的審美是不高的，這也在後面詳論之。審美性也同時限制前兩條。因為原子彈、宇宙飛船也有很高技術，也有獨創性，但它們不是以審美為本質的。

王鑒

其四是社會影響，作品本身的質量（優劣）和社會影響並不一定成正比，但很差的作品肯定不會產生太大的社會影響，非常優秀的作品一般說會產生很大的社會影響，即有很高功力、很強的獨創性和審美性的作品必然得到社會的承認，但有時非常突出的作品，獨創性很強，一時得不到社會的承認的情況也是有的，但不會太久，必然會得到社會的承認。梵高的畫，生前只賣出一張，價也不高，他是貧困而死的，但他死後不久，作品就得到全世界的公認。但並非十分優秀的作品，可能會產生很大的影響，這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會有的。凡是這類作品，雖非十分傑出，但不會太差，比如清代繪畫史上「四王」的作品，有人說它好，有人說它不好。總之，「四王」的作品並非十分傑出，「四僧」的畫遠遠超過他們，但「四王」的作品在清代產生巨大的影響，幾乎整個清代主流繪畫都是傳承他們的，被稱為「正統」、「主流」。所以，繪畫史必須記載他們，而且地位不會太低。

王時敏

這一條也同時限制前三條。因為有的書畫家會說我的書畫有功力，有獨創，審美性強，你必須把我寫入藝術史中。那麼，社會是否承認，特別是代表社會審美的高水平專家是否承認，特別是代表社會審美的高水平專家是否承認。所以，僅你自己或幾個親信說還不行。要有社會影響。

這裡要補充說明的是：某些書畫家及其作品，經商業或官方炒作，以至於家喻戶曉，賣價也十分高，甚至頗暢銷。但這只是商業價值和影響，而非藝術影響。我這裡說的社會影響指的是藝術作品，廣被社會藝術界人士稱道、臨摹、欣賞、學習和研究，以其藝術價值在社會上起到巨大影響，這和商業效應迥異，也和官方因私人關係或政治目的而提倡有異。

王翚

這四條完全符合併皆十分突出，當然必進入藝術史，而且會有很高的地位，但四條全備者，並非容易。南齊謝赫在「六法論」中說，「雖畫有六法，罕能盡該；而自古及今，各善一節。」那麼，如果只具備其中三條，另一條也並不太差，或其中兩條較突出，另兩條也不太差；或其中一條十分突出（注意是十分），另三條也不太差，藝術史上也會記載。

王翚

現在再補充解釋第二條。獨創性，即前人所無的，你創造出來，且為當時及後人所承認、效法並延續下去。如大篆變為小篆，小篆變為隸書，隸書變為楷。另，行、草的獨創等。次外，比如顏真卿獨創了「顏體」，寫法和形式也與前人不同，並為當時人所承認，為後人所效法，也叫獨創。宋及宋以後，幾乎沒有獨創的書法，「蘇、黃、米、蔡」的書法只是具有鮮明的與他人不同的特色而已。所以說「獨創性」可以包括「鮮明的與他人不同的特色」，而「鮮明的特色」不能涵蓋獨創性。但能具有鮮明的與他人不同的特色，也是不容易的事。所以，列為僅次於「獨創性」之下。

其三是審美。書法屬於美術，必須是美的，丑的不行。有人說丑石就很美，實際上丑石就是美石頭，人故意叫它「丑石」而已。歷史上沒有一個寫怪字、丑字而被人稱頌的，有人說鄭板橋的字怪，其實鄭字並不怪，只是他在尋找一種與眾不同的特色，而這種特色不是自然形成，乃是著意為之，但在書法史上仍屢遭人們非議。

王原祁

漢代的鳥書，唐代的飛白書，加入一些圖畫的成份，似乎更美，但這種美缺少文化內涵。還有篆刻中的鐘鼎鳥蟲形，缺少文化內涵，而徒有形式。只有一種葫蘆形尚保存一段時間外，後來也都漸漸被廢棄了。

所謂書卷氣，就是文化內涵的一種。書法必須有傳統的功力，必須臨碑帖，這是傳承文化的一種途徑。當然，書法中的文化內涵更重要的是反映書家的文化修養，這問題一談大家都知道，確切的論述又十分麻煩，故暫置而不論。

這四條俱備的書法家，首推王羲之。王羲之的書法真跡雖然不存於世，但眾多的勾摹本完全可以作為研究王羲之書法的參考。王的《黃庭經》、《樂毅論》確立了楷書的格局和形式。中國的文字，經大篆、小篆、隸到了王羲之手中，基本上被確立不變了。後世的楷書雖各有風格，但格局和形式絕無變化。質言之，後世的楷書再也沒有突破王羲之的格局和形式而改變過，顏真卿的楷法在「體」上有一定發明，但字的格局形式仍是王羲之的。直到今天，我們寫字仍是王羲之的形式，沒有任何人再像大篆變小篆，小篆變隸書那樣改變過王羲之的楷書。所以，王羲之被人稱為書聖。一種形式達到十分完美的形式，後人只能繼承保存，不能再改變，也不必再改變。所以，中國書法史上真正能稱為「聖」的，只有王羲之一人。「聖人作則」，聖人發明創造的規範，為後人定下法則，後人自覺地遵守光大。聖是創造規範者，賢是傳播宣傳這種規範者。所以，書法界的能稱為「書聖」的只有王羲之。王羲之的楷書，在鍾繇手中已有基本形式，所以，史稱「鍾、王」，「 鍾、王雁行」，但鍾後為王所掩，一是鍾無草、行書的典範；二是鐘的楷法仍有一定的隸意，不如王書改革的徹底和先進。所以，鐘的地位被王所替代。王的草、行書也為後世的典範。所以只有王羲之稱為「書聖」，鍾只是不應該忘記而已。

顏真卿《祭侄稿》

王羲之的書法功力最高，獨創性最強，也最有審美性，影響更是最大。所以，王羲之被人稱為「書聖」。其他人如果還能稱為聖，只能稱為「草聖」、「行聖」而已，似乎也沒有。宋以後凡被稱為「聖」的書法家，皆是少數人胡亂吹捧，或者是不負責任的奉承，無一實者。

其次是顏真卿，但顏真卿只是在書體上有一定發明，且發明並非太大，在他之前的歐、虞、禇、薛等已見其體，只是顏更突出一些而已，這也就十分難能可貴了。所以，書法史上，王羲之之外，名氣和影響最大的書法家也就是顏真卿，但顏尚不能稱為書聖，也沒有人稱他是書聖。顏的行書也被人稱為「天下第二行書」，筆者嘗撰文稱其《祭侄稿》為天下第一行書，但顏尚不能為書聖，後世區區之徒，何敢妄稱為聖？

顏書為百代書者效法，不稱聖，可稱為宗師，或大宗師，其他人連大宗師也不能稱。但當代人出於對前輩有一定成就的書法家的尊重，稱之為「聖」，如南京的林散之，被日本人稱為「草聖」，中國的書法後生也尊稱為「草聖」，這種出於尊重的稱呼一下，問題不是太大，但寫書法史者就不能胡來了。

元代的趙孟頫書法基本上沒有獨創性，他自己追求的也只是古意、復古。嚴格地說，似乎也沒有十分大的鮮明特色，只不過是王字的繼承光大而已。但是趙孟頫的書法具有很深的功力、很強的審美性，更有很大的影響。四條之中只缺了一條，但這一條並不是太差，特色還是有的，只是不十分大、不十分鮮明而已。所以，趙的書法仍在書法史上佔有一定地位。甚至可稱為元代書法宗師，但不可稱為大宗師。

宋以後的書法都沒有獨創性，有人說清金冬心發明了「漆書」。什麼「漆書」？不過是在二爨的基礎上略變一點而已。又有人說某某的發明了草篆、草隸。其實仍然是篆、隸，只是寫得草一點而已。晉唐之後，千餘年來書法都沒有獨創，今人動輒言「獨創」，那只是痴人說夢而已。

但宋以後的書法家進入書法史的，其書法必有：一，功力；二，鮮明的特色；三，審美；四，重大的影響。如果硬把「鮮明的特色」也寬大一些稱為獨創，只是特色上獨創，似乎也可以，但和真正的獨創終有很大的區別。

有人用墨汁潑一下，用自行車在紙上軋一下，也稱為獨創，就算是獨創吧，那麼，功力、審美，它有嗎？

楊守敬書法

再談其中一條十分突出的問題。如果一個書法家的書法功力十分突出，那麼其它三條一般說來不會太差。但如果一個書法家的書法「特色十分鮮明」與人不同，那也未必具有其它三條的標準。所以，還須規定，如果一條十分突出，而其它三條並不差，方可以進入書法史。但這一條必須「十分」突出，而不是一般的突出。

我們以楊守敬為例，筆者開始研究楊守敬時，只把他作為一個地理學家，一個研究《水經注》的專家來看待的。他的書法當然不錯，但尚不是一代大宗師。在清代，他的書法前不如王鐸、傅山，後不如趙之謙、吳昌碩，甚至也不比何紹基強。我當時想他在書法史上不應該佔有太高的地位。

楊守敬書法

但楊守敬在日本書法史上卻有十分重大的影響，他42歲赴日本，帶去一萬三千多件拓本，其中幾千件北碑的拓本。他在日本四年，和日本的學者、書法家交往甚密。此前，日本書法流行的是「二王」的行草書風，自唐至此已一千年左右，死氣沉沉，書風無甚改革，而且其未習漸趨細弱萎靡。日本書法界正在苦悶，正在尋求新的門徑和新的刺激，楊守敬帶去的古拙雄渾的碑帖，使日本書法界大為震奮。楊守敬又以自己淵博的知識和新穎的見解，啟發日本書法界，又親自指導他們用筆的方法（與日本書法界之前寫行草不同的筆法）。於是日本書法迅速地掀起了一個學碑的高潮，完全改革了以前的風氣，舉國上下棄舊迎新，精神為之一振。

楊守敬一手扭轉了日本書法的千年格局，使日本書法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所以，日本書法家一直稱楊守敬是「近代日本書道之祖」、（1）「日本書道近代化之父」、（2）「日本書道的大恩人」、（3）「傳燈之祖師」（4）而且直到今天仍然這樣稱呼。可見楊守敬對日本書法的影響。

楊守敬書法

楊守敬有這一條十分突出，但其他三條也並不差，他的書法淳雅樸厚中有一種濃厚的書卷氣，功力是很深的，有一定特色，也有很深的文化內涵，審美性很強。他的書法成就也比翁方綱、鐵保、永瑆、張裕釗、徐三庚、楊峴等要高得多，但清代所有書法家包括王鐸、傅山、趙之謙對日本書法界的影響皆遠遠不及楊守敬。所以，楊守敬有這一條十分突出的貢獻，他在書法史上應有較高的地位。

而且楊守敬在書法理論上也是十分公允的，他重碑的同時也重帖，力主碑帖融合、雙修。他的《評碑記》、《評帖記》、《學書邇言》中的很多見解，至今仍廣為書法界引用。所以，他在書法史上地位還應大大提高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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