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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田所長的周末愛好

車子從廈門機場開出來之後,逐漸擺脫了開往市區的車流,拐向了同安方向。



車上只坐了三個人:一位是普通話不太好的本地司機,一位是從日本工廠里派來的老工程師,還有我自己。


4月雖然並不是什麼旅遊旺季,但是在省道上飛馳的車子也很是不少。車是電廠方面派來廈門機場,專門接我們去工地的。老工程師姓前田,原本是發電機製造方的現場工程師,第一次來中國。因為這是中方第一次進口如此大功率的燃氣發電設備,因此為了對現場安裝進行指導,中方特意從製造廠家請來了前田,在這個海邊上的電廠工地駐紮半年。



前田59歲,離退休也不剩幾年了。個子不高,精瘦,留著雪白的短髮,眼睛總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就是個幹活麻利的人。儘管聘請他的名義上是「建築工程副經理」,然而前田依然穿著一身工作服,帶著他的工具包和安全帽,像個小工似的出現在機場的到達出口。說句實話,我看到他的時候,完全沒想到眼前這個小老頭,就是我要在接下來的兩周時間裡,陪伴左右擔任翻譯的高級工程師。



因為語言不通的緣故,司機用不熟練的普通話,跟我相當費勁地聊了幾句之後,發現了我也其實聽不太懂他的發音,於是便開始默默地開車。車子在沿山省道上走著,時不時可以看到海面。為了跟前田儘快熟悉起來,於是我便開始跟他聊起了家常。


臨近退休年齡的日本人,大部分的話題都會集中在退休之後的生活構想上。尤其像是前田這樣事業穩定,沒有子女,養老無憂的人,聊起這方面的話題來更是滔滔不絕。然而對我這樣一個20來歲的人來說,這種時候基本上只有聽著的份,絕無插嘴的機會。我開始有些後悔開啟這個話題了。



前田大概也是感覺到了我慢慢無話可接,於是談起了他在周末時候的小愛好。他問我:



「李桑,你周末一般幹嘛?」



我想了想,我周末一般不是玩遊戲,就是去外面閑逛,於是回答道:「我大概是沒什麼事兒可干。」而前田卻眨眨眼睛,笑著對我說:「男人嘛,還是應該有一些小愛好(Hobby)的。」



「那您的小愛好是什麼呢?」我一邊問著,一邊想到,中老年男性的小愛好無非就是去釣釣魚、賭賭馬、喝喝酒、看看球吧。前田卻從手機里找出了幾張照片,遞給我,說:「這就是我的小愛好。」



照片上是一個工房的樣子,堆放著很多木架和泥坯。第二張上似乎是工房的陳列架,擺放著一些燒好的陶器。我繼續往後翻,是每一個陶器的特寫,最後一張是一個擺滿了陶器的沙盤。而那些陶器的樣子,我現在也忘不了。



在一個大小有3米見方的沙盤上,鋪散著灰黑色的沙粒。最中央的位置上擺放著一個好像金字塔的陶制建築物模型,所有的外立面上都浮現出一種黃泥、墨汁和紅土混合後出現的顏色,看上去既像是紅磚房的質感,又好像是被火燒過、被風化過的痕迹一般。在這樣無法形容的顏色上,有著數不清的橫平豎直、或是圓圈三角形狀的雕刻線,裡面被用墨水塗成了黑色,將這些外立面分割成為一塊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區域。在金字塔的半腰位置,有一張看似像貓頭鷹,但又有著似蛇的鱗片,以及人微笑時露出一排牙的嘴的一張複雜的臉,嵌在模型的牆壁上,同樣具有著複雜的顏色和紋路。


從這個金字塔往四周散去,分布著高低不一,但都幾乎是同樣顏色和刻線風格的陶器。有些有著四條腿,但是身體的上半部像個城堡;有些外面看上去像是蝸牛,但是從洞里伸出了像是樹木的東西;有些從背面看上去像貓,但是前面完全掏空,裡面有著樓房一般的結構... 整個沙盤上大大小小的陶器,足足有50多個的樣子,看上去儼然是一個沙漠中的城市。但無論我多麼努力地想要看清這些陶器的細節和紋理,苦於照片的解析度太低,都無法如願。



不得不說,儘管這些陶器讓我產生了一絲的詭異感,但單單這些照片,已經讓我產生了強烈地想要看個究竟的強烈想法。



前田看我盯著照片如此入迷,便開始跟我介紹:「這些都是我用周末時間,一個一個慢慢雕刻之後,燒出來的。前前後後大概做了有15年的時間了吧。」


「這些... 到底是什麼呢?」我抑制不住好奇,直接向前田發問。



前田也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抓抓自己銀白色的短髮:「我其實也說不好,這些東西是什麼。想起來,這些東西大概是我20年前做過的一個夢。」




「夢?」



「是啊,那一年我得了流感,很嚴重的那種。因為工作太忙,最後引發了肺炎,在醫院的病床上足足躺了兩周。就是在醫院裡高燒不退的那段時間裡,我似乎進入了一個漫長的夢。」


我掏出一包煙,遞給前田點上,自己也抽出一支。把車窗搖開一點兒後,前田向後靠在座椅上,眯著眼睛,開始了回憶。



「現在想起來,也許是當時發燒太熱了的緣故,我在夢裡看到自己站在一片黑色的沙漠里。沒有太陽,一切看起來都是冷色調,但是卻感覺身體里有一團火。我前面的不遠處,就是一片似乎焚燒過的城市的遺迹。」



「我接近了這片遺迹,發現在所有的牆面上,好像都寫著一種我看不懂的文字,又好像是圖畫。它們不是像古埃及或者巴比倫的文字那樣,有規律地排成一行行,而是就像裝飾畫一樣,彼此重疊,線條交叉,但又能夠讓你分辨出哪些線條屬於這幅畫,哪些線條屬於那幅畫。」


「有些符號,似乎是不斷被重複著出現的。只是在有些牆面上顯得無比巨大,而有些牆面上又極其小。越往裡面走,出現的建築物就越離奇。離奇的地方是,這些東西的外形原本不應該是建築物:我看到了獅子,書櫃,咖啡壺,輪胎,人的手等等。這些東西都像是從地裡面長出來一樣,下端都被黑色的沙子所覆蓋。有些建築物有著門窗,而有些乾脆把內部向外展示著。然而無一例外的是,那裡沒有任何的生命的跡象。」



「有些建築物高得嚇人,就像咱們公司東京總部那樣;而有些建築物又小得像個水桶或者電話亭。我走在這些街道上,突然,眼前出現了一片黑影。那就是我做的這個金字塔。」



「這個金字塔幾乎遮天蔽日,龐大得像一座山,讓周圍無論多麼高大的建築與它一比,都小得像個便利店一樣。我順著它的一邊望去,眼前出現的街道幾乎與我剛才走過的地方一模一樣,所有的東西上都蒙著一層像是黃土,又像是被燒過的赤黑色一般的顏色,一眼望不到邊。」



前田突然露出了笑容。



「就是這個時候,我從夢裡醒了過來。醫生告訴我,我那時已經持續昏迷了兩天時間。」



我一邊聽著前田的講述,一邊拚命地想在腦中構建出他夢裡的畫面。也許是看過他那些作品之後的效果,我似乎也能感受到身處於那樣的一條街道上,所湧現出的奇異感、壓迫感所交匯而產生出的奇妙感覺。



車子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開進了工地的大門。不遠處,鍋爐廠房已經搭建起了基本的模樣。廠區里各處都張貼著「安全施工」的標語,廠區里規劃好的食堂、辦公樓、宿舍也基本上就緒。在接下來的1個月時間裡,我陪著前田,帶領著同樣從日方工廠中帶來的幾名青年技術人員,和中方的工程師們一起在廠區里緊張地工作著。為了保障工期和施工質量,日方人員和中方人員也發生過幾次爭執,但最終都得到了妥善的解決。兩周過後,日本的技術人員已經開始跟工地上的施工方打成了一片,吃喝玩樂都在一起,工作起來自然和諧順利多了。然而在這期間,前田再也沒有提起過他的這個小愛好,更沒有說起過他的那個夢。


也許畢竟是工程師出身的緣故,前田始終不願意讓別人稱他為「經理」,堅持要大家叫他「所長」。他也不曾像有些來視察的中方日方領導一樣,西服革履大背頭地背著手在工地里走兩圈便鑽進賓館不出來,而是天天穿著他那身深藍色的連體工作服,戴著安全帽,急匆匆地在工地上的各處施工地點來回巡視、指導。他的這種姿態,現在我們也許會稱之為「工匠精神」,但是在當時,人們只是在他背後暗自伸出大拇指,悄悄說:「小日本幹活這麼拚命,怪不得咱們得跟他們買技術買設備。」



一個月期滿後,中方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技術翻譯,於是我便收拾行李,準備返回北京。在送別宴上,前田也喝多了,帶著兩個紅撲撲的臉蛋,他拉著我的胳膊,要我有機會一定要去兵庫縣找他,去他家親眼看看他的那些作品。



我也猛地想起了,在來到電廠那一天時看到的那些照片,於是滿口答應。



前田盯著我的臉,又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一定要來找我。」



第二天,我坐著工廠的麵包車離開的時候,前田並沒有出現在送別的人群里。

據說前一天晚上他喝多了,吐過之後還在拚命喝,之後昏睡了兩天。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早已離開了那家公司,而前田理應早已退休回家養老。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的一位老同事,突然在網上找到了我,約我在中野喝酒。在喝過幾家店之後,我們兩個能用來敘舊的話題也幾乎說完了。就在我準備看看怎麼坐車回住處的時候,他突然睜開了已經醉得睜不開的眼睛,對我說:



「前田所長,你還記得嗎?」



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了那個白色頭髮,精神奕奕的小老頭。「前田所長?是那個帶著咱們在福建那邊...」



老同事一手撐桌,一手抓起了杯子,點點頭,又灌下了一口酒。「就在上個月,他過世了。」



「呃... 我記得他不是很老啊?」



同事閉著眼睛開始掰著手指頭算了起來,「昭和21年,日本戰敗之後出生的,所以今年應該是...」



「71歲吧。」我心算了一下。



「嗯,不是71就是72。心臟病發作死的,就站著說著說著話,突然倒地上就不行了。」



之後同事就開始含混地說起了一些我毫不關心的八卦,諸如什麼本來前田從工程結束之後就想回去退休,結果公司給他升職弄到了橫濱來,老頭子在辦公室還穿工作服,惹得其他中層特別不自在,還被前台小姑娘以為是清潔工之類的事兒。我聽著聽著,意識到了同事已經陷入了他和他自己對話的狀態,於是準備起身結帳走人。沒想到,我那位本已醉得迷迷糊糊的同事,卻拉住了我的胳膊。



「啊,我說你啊,前田據說給你留了封信,但是等了你好幾年也沒來啊。」



我突然好生奇怪,也稍微想起了當時跟前田那個似有似無的約定。老同事開始拍打著我的胳膊,「你說你怎麼就沒來呢?我們還以為葬禮你能來,沒想到也沒有人想起來叫你去...」



我雖然對之前與前田所長的約定未能實現,而感到有些愧疚和遺憾,但畢竟人已經走了,想要表達這些情緒,恐怕現在也並不合適。我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如果我不趕快去趕地鐵的話,恐怕就得多出幾倍的價錢打車回去了。於是,我拿起了書包,對老同事說:



「我真得先走了,酒錢我已經付過了,你也早

點兒回家。」

說完,我就急匆匆地離開了那家小酒館。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酒店。前台的女孩突然跑過來對我說,有客人給我存下了東西。走到前台,她拿出了一個信封,裡面裝著一些紙幣和零錢,還有一張便簽。我拿起東西,走回了房間,坐在桌前打開了信封。



原來是昨天那位老同事留給我的,裡面裝了昨天的一半酒錢,便簽上留的是一個兵庫縣的地址和一個固定電話。便簽的背面寫著:「前田家,有興趣的話請聯繫一下,他們在等你。」



本來就覺得自己有愧於前田所長的我,第二天就撥通了那個電話。接電話的人似乎是前田所長的老伴,在聽到我報上名字後,非常客氣地說如果有機會路過的話,請一定來家裡坐坐。我看了眼日程,恰好要在三天後前往神戶辦事,於是便跟對方約定了時間。



前田家比我想像的要氣派得多。一間傳統日式的木結構大瓦房,坐落於小鎮邊上的一處高台處,周圍用石頭圍起來看似石垣的牆基,圍牆刷著大白,靠牆根種著三株老松,院子里還有池塘和石燈,遠遠看去就能明白這是一家大戶人家。



前田所長的遺孀也是一頭白髮,儘管已經有些稀疏,但梳得一絲不亂。身上穿著深紫色的和服和濃綠的和服帶,臉上還施了淡妝,金絲眼鏡用細細的眼鏡繩掛在脖子上。她帶我去正房裡上過香之後,就把我領到了院子前的和室,用茶盤端上來茶水和茶點,坐在了我的對面,除了天氣之外什麼也沒有聊。十月的風裡裹著尚未變得強勁的一絲寒意,在午後的池水中撫起一陣陣波紋,我坐在背陰處,陽光恰好斜斜地照在眼前的這位老婦人的臉上,讓她的銀髮不時閃出柔和的光彩。我吃完茶點,喝過一口茶,把茶杯握在手裡轉動著,眼睛飄向了那幾顆松樹之間,圍牆外面的藍天和遠山。



「我家先生還在世的時候,承蒙您的照顧了。」老婦人微微向前欠身,突然對我說。我連忙把思緒帶回到了眼前的和室中,也向前躬身。「哪裡的話,您丈夫是我的老前輩,我才是受到了很多的照顧。中國一別之後,一直沒能來府上拜訪,我實在太失禮了。」



老婦人微笑著,把目光投向了地面。「先生其實在退休之前,也常常說在辦公室里沒有意思,還是在車間和工地上能感到工作的樂趣。他經常會提起在中國工作時的事情,也會提起您。」



想像著前田所長百無聊賴地坐在辦公室里的樣子,我突然覺得有幾分好笑,但隨即就感到了一種悲涼。「英雄無用武之地」,大概就是前田所長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段里,最深的感悟吧。



「退休之後,原本期望著能夠跟他一起去週遊世界,畢竟這是他從年輕時就常常跟我提起的想法。沒想到,他卻一頭扎進了陶器工房,簡直是夜以繼日地做起了他的那些玩意兒。這個人,真是的...」原本是笑眯眯地說著話的老婦人,此時眼圈竟然有些紅了。她也許意識到了自己情緒的波動,不便在我這個外人的面前落淚,於是便起身端起了茶盤,匆匆地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她又走了進來,情緒顯然已經平復了。



「夫人您剛才提到的前田所長做的東西,是...?」我突然想到,難道前田所長在退休之後,仍然擺弄著他的那些陶器嗎。



老婦人點點頭,「是的,有興趣的話,我帶您去看看吧。」



我跟著老婦人,在走廊里拐了幾個彎,來到了後院。在後院的一角,有一間簡易房搭建的小屋,門外堆放著一些陶藝用的泥土和材料。「有些臟,因為先生過世後,我也沒來得及打掃,請您別見怪。」說著,老婦人拉開了小屋的門,打開了屋裡的電燈。



如果能有重新選擇的機會的話,我絕不會走進那間屋子。





電燈打開後,我幾乎無法相信我看到了什麼。



從外面看並不很大的小屋裡,內部的空間幾乎被一個比我之前看到的更加巨大的沙盤所蓋滿。老婦人也並不做更多的說明,而是把入口那塊僅容一人站立的空間讓給了我,自己退了出去。



我把門從身後拉上,因為外面的光線讓我無法專心沉浸在這片黑色沙土上的城市之中。門關上之後,房頂上投下的黃色的燈光,更讓眼前的這片神秘的作品群,覆蓋上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神秘感。



我俯下身,開始細細地琢磨起離我最近的這隻陶器作品來。它看上去像一截樹樁,但從最下面連接黑色沙土的地方起,便開始有了樓梯,延伸到它的內部。透過細小的樓廊,我可以看到它裡面似乎分布著像是蟻巢一般複雜曲折的通路。一些通路順著紋理通到了外立面上的橢圓形房間中,另一些則不知所終。在這個樹樁的頂端,有一個像是托斯卡納文藝復興時期的塔樓一樣的尖頂,而尖頂上的鐘樓位置里,裝飾著一隻刻著眼睛圖案的圓球。



「上帝之眼嗎...」我喃喃地自言自語道。



我把目光投向下一個高層建築模型,那是一個電梯間形狀的盒子。在盒子里,就如同前田所長所告訴我的一樣,有著層層疊疊的圖案,有些像是一隻抓著火焰的手,有些像是一張嘴長在了鼻子和眼睛中間的臉,有些像是從鱷魚嘴中爬出來的巨型章魚。而最容易分辨的,還是那個嵌套在圓形和三角形中心裡的眼睛的圖案。我趴在了那個電梯間盒子的前面,仔細地盯著那隻眼睛看著,才發現原來在那隻眼睛的裡面,還有著一層又一層同樣的嵌套結構,不斷地延伸向它的中央。



在這幾年的工作中,我算是看過了不下幾萬件的陶瓷器,也見識了各種各樣獨特的製作技巧。但是實話實說,我從未見過與前田所長相似的作品,更想像不出這些精妙的結構和細緻的雕刻,究竟是如何製作出來的。我嘗試著從作品上殘留的製作痕迹上,分辨出它們的製作工藝,究竟是整體燒制還是燒制後組裝的,為什麼沒有扭曲變形,為什麼材質會顯示出這樣的質感... 帶著這些問題,我幾乎忘記了時間,只是不斷地從地上拿起來陶器作品,對著燈細細品味,然後再俯下身去撿起另一隻,重複著這一過程。



我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也不知道自己看過了多少件作品。但我始終刻意地迴避著,盡量不將自己的目光,投向沙盤中央的那座金字塔。從走入這件房間起,我其實就已經感覺到了中央的那件龐然大物在呼喚著我,讓我湊上前去,用審視其他作品的目光,同樣去細細地掃過它的每一個花紋,每一

間窗戶,每一級台階。然而我一直沒有勇氣,或者說,沒有覺悟去這樣做。

但在不知不覺之中,我的腳步卻把我帶到了它的面前。它的表面散發出一種更加黝黑的光澤,與團聚在它周圍的其他作品截然不同。如果硬要分辨的話,這座金字塔的根基部是呈純黑色的,幾乎與它腳下的黑沙融為一體。而越接近頂部,金字塔的質感中越透露出一種火紅的顏色,讓它看起來彷彿是一座火山,噴發出無數的岩漿,將它周圍的一切生命都焚燒殆盡之後,只留下了黑色的冷卻岩漿。



然而,此時我腦中的另一個畫面,也突然浮現了出來。那是在一處嘈雜的市場里,天已經黑了,只靠著一些昏黃的圓燈泡維持著基本的照明。我身邊的各種籠子、圍欄中,擠滿了雞、鴨、鴿子等禽類,以及羊、兔子、狗等等動物。人們不斷在我身邊喧鬧地涌過,攤位的老闆們似乎是在炫耀著,跟顧客討價還價之後,就大大咧咧地伸手從籠中提出一隻動物,誇張地用手中的尖刀抹開那些拚命掙扎著的雞、兔子、小羊的喉嚨,將噴涌而出的血液肆意地潑灑在身前身後的地面上,把手中的鮮血在已經看不出原色的圍裙上胡亂一抹,就換成大砍刀,手起刀落,將它們的頭顱砍下。左手將那些還在震顫著的身體往案板的盡頭一扔,交給負責扒皮拔毛的人,右手就把砍下來的頭隨手扔到攤位後面的空地上。而在他周圍的地面上,剛剛灑出的鮮紅的血液,就跟那些已經冷下來逐漸乾涸的陳血混作一團,將黃土地面染成了黑紅黑紅的顏色。



而當我終於沒有退路,開始肆無忌憚地觀賞起這座金字塔的時候,我才發現,前田所長似乎是將他之前製作的那座「小金字塔」,用做了這座「大金字塔」的塔尖。因為我再次看到了,那隻又像貓又像蛇的臉。



但是似乎還是不太一樣。



我稍稍彎腰,讓那隻臉和我眼睛的高度基本相同。我開始搜颳起自己的記憶來,試圖用多年前在前田所長的手機上看到的照片,與眼前的這張詭異的「臉」來對照。我一向不會懷疑我自己的記憶力,所以在仔細端詳了眼前的這張臉後,我意識到了它和我記憶之中的差別。



那張全是牙齒的咧開的嘴不見了。



我不禁用手去摸了摸那原本應該是「嘴」的地方。既不是十分光滑,也沒有殘留修補過的痕迹。這麼說吧,它摸上去和作品的其他地方的觸感完全相同,有著介乎於細磨砂和粗糙之間的質感。



我一瞬間想到了很多「修補陶器」的方法,但是沒有一種是可以做到絲毫看不出痕迹,甚至摸不出區別地去修補粗陶的技術。「難道是重新燒了一個?」我再次自言自語道,但並不會有人回答我。



也許是在這間燈光昏暗的房間里呆的時間太長了,我覺得有些胸悶頭暈。我走到推拉門前,拉開了門,外面已經是月近中天了。我走回正房,那位老婦人正坐在屋中,向著前田所長的靈位前禱告著。看到我走進來,她露出了微笑。


「您辛苦了,看得還滿意嗎?」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實在抱歉,看到喜歡的東西,結果就忘了時間。」



「沒關係沒關係,先生在世的時候也說過,李先生是一個喜歡琢磨的人,跟他自己很像。您在工房裡一直沒出來,我就知道您肯定是看入迷了。」



「前田先生的這些作品,夫人您喜歡嗎?」



「我也會有時候去那間屋子裡站一會兒,想一想這個人為什麼對它們如此著迷。但是像李先生您這樣看的入迷的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呢。」



「夫人說笑了,我可能是在那間屋裡打了個盹。您沒聽見我的鼾聲嗎?」



在說笑中,我再次走到了前田所長的靈前,上了柱香,隨後跟前田夫人告辭,開車上路。




兩天之後,在一間小酒館裡,電視上的一則當地新聞,讓我突然陷入了一種恐慌的狀態里。



「昨天夜間1時許,位於XX市XX町的一間民宅突然起火,火勢將民宅完全燒毀。在屋後的儲藏間中發現一具女屍,年齡約70歲,據判斷為該戶女主人。據悉,該戶的男主人在2個月前突然逝世後,其妻便突然卧床不起,一直由老人看護中心派人前去照料。3周前,由於女主人病情沒有好轉的跡象,於是便被轉入該市的一間養老院。4天前,女主人突然從養老院中消失,下落不明。據看護人員反映,該戶女主人自入院起便只能依靠輪椅活動,因此對於她的突然消失,院方也表示不可思議。



根據現場調查,在火災後的現場找到了多個曾用來裝汽油的容器,因此火災具有人為縱火的特徵,不排除為該戶女主人自行縱火所導致。至於其縱火的原因,以及她如何離開養老院的細節,目前仍在調查之中。」



新聞里登出的那名女主人的照片,與當天我在前田家見到的老婦人,完完全全不是一個人。



而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前田所長留下的那批陶器作品,甚至都沒有見過相類似的作品。



除了在我每一天的夢裡,那張原本從金字塔頂的面孔上消失了的,滿是尖利牙齒的大嘴,在我居住的城市裡四處游曳著,將它發現的每一個活物都撕成碎片。從它的嘴角處,不斷地湧出著獵物們的鮮血,將那一條條的街道,一幢幢的建築,都染成了黑紅黑紅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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