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後掌摑老師:放過他人放過自己
一
那些年,每天晚上我都反覆做一個噩夢。
那是一節化學課,課堂上靜悄悄的,我突然被點到站起來回答問題。
「Fe2+表示的意義是什麼?」
我一遍遍回答,卻怎麼都回答不對。靜悄悄的課堂傳來同學們的嗤笑聲,從窸窸窣窣變得越來越響。
我抬起頭,老師的五官籠罩在薄霧裡,只余留嘴角嘲諷的冷笑。嘲笑聲越來越大,最後像浪潮席捲而來,淹沒了我。
我不敢再夢下去,腦海中最後的記憶是我像一個小丑站在教室的中央,孤立無援。
可怕的是,這不只是一個夢。
我叫陳復,出生於浙江溫州的一個小城。現在就讀於江西一所師範院校。同學眼中的我活潑樂觀,可是很少有人知道,我曾經遭遇過一段漫長的「被虐」史。
12歲那年,我從鎮上的小學畢業。那時的我活潑,優秀。小學6年,我幾乎年年拿三好學生,畢業考更是取得數學滿分,語文99分的好成績。
我考上了縣裡一所名氣很大的私立初中——振英中學。
每到中考季,學校的牆上掛滿了考上好學校的學生照片。
對許多學生來說,有朝一日把自己的照片掛在牆上,就是三年的奮鬥目標。
振英中學的學業壓力特別大,除去數不清的測驗,每個月都有一次大型月考,按照上次考試的成績排座位。成績出來後,會有專門的班會分析成績,退步或進步大的同學都會上榜。進步大的同學上台領獎狀和獎金,退步大的同學罰站講台直到下課。
初一,每次大考我的成績都保持在年紀前50名,班主任說,保持這個成績,兩年後我足夠考上縣一中。
但是進入初二後,因為知識點的難度加大,尤其是面對我本就不那麼擅長的理工科,我日漸感到吃力。
一次化學測驗後,我的成績很不理想。下課後,我用電話卡哭著給媽媽打電話,說我考得太差。正好,化學老師王東從我身邊路過,他看了我一眼,停頓了幾秒,沉默著走了。
第二節課上課,他竟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發飆:「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考試沒考好給家長打電話的東西!」
說完,他叫我站起來回答了一個特別難的問題,我沒有答出來。他直接把手中的粉筆丟向我的臉,說道:「你在學些什麼,站後面去!」
遭遇這樣的責罰,我眼睛一酸。當下忍住了眼淚,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挪向了教室後面。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會惹得他那麼生氣。
後來我問媽媽,那天我打完電話後她有沒有和王東說些什麼。媽媽說她給王東打了個電話,說我因為這次考試沒考好,她很擔心,問他應該怎麼辦。王東沒說什麼,冷哼了一聲。
正是這個電話,觸及到他敏感的神經。他以為我向母親告了狀。
從那以後,他總在課上對我刻意「關注」。寫錯了題,他毫不猶豫地「咚」地一聲敲我的腦袋。隨後在課上大聲說道:「你們不要像陳復一樣,這麼簡單的題目都能寫錯!」
那年年底文藝晚會,我因為活潑愛動,被同學們選中演小品,舞台上,我模仿喜劇演員演雙簧,贏得一致喝彩,同學們打趣我是「小品王」。
沒想到,王東老師竟然「勸說」我:「你還讀什麼書啊,你不是在藝術節上表演了小品么,以後就專門演小品好了。」
被嘲諷得多了,同學們看我的眼神里也充滿了戲謔。
對於王東的批評,我感到委屈又無可奈何。我想要學好化學獲得他的認可。
可沒多久發生的一件事直接摧毀了我的信心,幾乎成為我心理的陰影。
二
那一次,王東在課上講離子的表達形式。我聽得腦袋裡一團漿糊,昏昏欲睡。或許發現了我的小動作,我被抽中站起來回答問題。
王東用教棍指著例題,讓我用對「Fe2+」的化學方程式進行解釋。
「是一個鐵原子帶兩個電子。」我弱弱地回答。
王東「啪」地一下把教棍扔在講台上,「你學的是什麼玩意,你媽送你來是吃屎的么?」
教室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我慌了。
王東冷笑著說道:「你們說他蠢不蠢,這麼簡單的問題都答不出來。」
幾個調皮的男生馬上大聲應和:「蠢死了。」這時課堂上已傳出竊竊私語和稀疏的笑聲。
王東瞥了我一眼道:「再給你一次機會。」
我心慌意亂,根本不知道正確答案,只好隨後說一個,自然又錯了。
王東大笑起來,他說:「陳復,你看著也不笨,怎麼這麼……」,頓了頓,他繼續挖苦:「你是高『復』帥啊?還是白『復』美呢?」
聽著他的打趣,同學們的笑聲陣陣響著。
王東叫了另一個女生回答。那個女生也沒有答對。
他一下子惱火了:「我怎麼教了一群豬玩意,你們兩個,上來。」
我和女生極不情願地走上講台,站在離他很遠的角落。或許是我們的不配合,讓他更加憤怒,他說道:「沒回答出問題,你們兩個上來表演節目,互扇巴掌。」
我們還沒反應過來,王東直接扇了那女生一巴掌。「扇他,懂么?你不扇以後上課就一直站台上。」
女生被嚇哭了,她舉起手顫巍巍地拍了下我的臉。然後閉上眼等待著我給她一巴掌。
我舉起手,頓在半空中卻怎麼也揮不下去。我不能被脅迫著欺負人!我咬咬牙,小聲反抗:「我偏不。」
王東脅迫我:「不表演節目,就是沒承認錯誤,以後都要接受懲罰。」說完,他唆使那個女生繼續扇我,也許真的是被嚇到了,女生舉起手對著我的臉猛扇起來。
每扇一下,王東都大聲說一句「好!」,然後鼓勵女生再用大點力。
我閉上眼,感受著臉部火辣辣的疼痛。教室里回蕩著「啪啪啪」的聲音,還有王東故意地叫好聲。
我屈辱地流下眼淚,不敢抬眼看同學們的表情。死寂的教室,一分一秒都度日如年。
終於,下課鈴聲響了。王東走後,女生哭著跪倒在我面前。我沒有理她,我被打懵了,耳朵里一片恍惚。
同學裡,沒有一個敢跟我說話。而我,根本不知道接下來那一天我是怎麼度過的。
星期六,我被媽媽帶到了醫院檢查,檢查的結論是耳膜穿孔。媽媽問我是怎麼弄的,我想了想說:「我自己不小心撞倒了。」
我怕,我怕說出實情,媽媽會鬧到學校。王東不僅不放過我,更會對我變本加厲。
自此,我一上化學課就渾身發抖。我害怕被提問,害怕被嘲笑,更害怕成為王東活躍課堂氣氛的對象。每次從上課鈴打響的那刻,我就在倒數著結束時間。
等下課鈴響,我才鬆一口氣:我又躲過了一次劫迫。
大概是體罰我不過癮,有一次王東在課上說,現在是關鍵時期,大家不要因為某些同學分心影響學習。
聽著他說的話,同學們對我的孤立更明顯。
從那以後,我身邊幾乎沒有朋友。有時我問別人問題,得到的回復常常是白眼,至多一句「別耽誤我學習。」在寢室里,也沒人有搭理我,我只好自言自語。每天晚上我噩夢連連,醒來後卻沒有傾訴的機會。
我活成了一個孤島。
三
有一天晚上,我夢到我從樓上跳了下去。救護車、警車和電影里演的一樣,嗚嗚地開過來。王東像壞人一樣被抓走了,同學們看著我的屍體都慚愧地低下了頭。
醒來以後,我竟然感到開心:如果我真的跳樓了,這些都會發生吧?
那一天,我趁教室里沒幾個人,把半個身子躥到窗外。窗外的陽光是那麼明媚,彷彿在向我招手。
就在我要撲出去時,身後一個人突然把我拉了出來,是扇我巴掌的那個女生。
我厭惡地盯著她道:「你不要管我,你讓我死了得了。」
她紅著眼睛說:「你想沒想過你媽媽怎麼辦?」
我一下子就流淚了。媽媽並不知道我在學校里的狀況,她經常給老師送土雞蛋和菜籽油,只是為了讓老師多照顧我。
一想到要離開媽媽,我再也忍受不了。我不想死,可我實在熬不住了。
不知是誰傳了出去,我想要跳樓的事最終驚動了校領導。王東據說被警告了,他上課再也沒折磨過我。我的異常也被其他老師關注。
我當時的英語老師,剛生完孩子沒多久就繼續給我們上課。她經常找我談話,讓我不要緊張,專註學習。我的語文老師,在課後也詢問我的學習困難,每到周末,還組織我和幾個成績不太出色的同學留在辦公室寫作業。
初三那年,王東再也不教我們課了。班主任特意把我喊到辦公室,告訴我:「我知道王老師之前批評你方式不對,現在他回去教初一,你可以安心了!他也不容易,自己父母相繼病倒,老婆跟他鬧離婚,可能他把家裡受的氣發泄到課堂上了。」
我聽不進這些理由,我只知道,再也不用看到他了。那一年,我仍然形單影隻,內心豎著高牆。我經常在放學後去操場跑步,當淚水化作汗水流出,心裡也就沒那麼悲傷了。
我依然常常做噩夢。夢醒,就在走廊上慢慢散步。等那些消極情緒消散得差不多,再回去睡覺。漸漸地,我不再抑鬱,成績也一點點穩定。到中考前夕,從倒數進步到班級中上游。
中考後,我去了一所普通高中。我把這段黯淡的回憶拋之腦後,迎接嶄新的未來。
我在高中過得還不錯,認識了許多朋友。有人知道我之前在振英讀書,問我在那邊的感受,我都笑而不語。
我不知道如何談及這段晦暗的記憶,我沒有辦法輕易撕開過往的傷口。我還沒有完全放過自己。
畢業後,我沒有任何猶豫地報了師範專業。因為曾經受到過老師的刁難,我想著如果我成為一個好老師,受傷的學生就會更少一點。
暑假,我在一家補習班兼職,教的是低年級的學生。
孩子們比較頑皮,往往我一轉過身,他們就開始講話,也有在課上做小動作的。對於這些,我總是一笑了之。
有一次,一個男生在上課時把整杯可樂灌進了前面女生的衣服,原因是他認為女生搶了他得分的機會。我當時連課都不上了,叫他道歉。小男生拒絕後,我讓他罰站在門口。可是當他站在門口抹眼淚,我的心裡咯噔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忽然想到自己的做法是否欠妥。我想到曾經站在教室中央孤立無援的自己,那個男孩是否也會有同樣的感受?
第二天,我向那個男生道了歉,我對他說:「老師昨天的行為是有些過分,雖然你做錯了,但是老師讓你罰站也不對,我向你道歉。」
我現在還記得,那個男孩被我叫出來時還垂頭喪氣的。或許他以為我會就昨天的事繼續批評他。可是當我向他道完歉後,他驚訝地抬起頭,嘴角還露出淺淺的笑。
他告訴我,我昨天讓他罰站他很生氣,打算接下來再也不理我。可是今天我認真地向他道了歉,他決定原諒我了。
我感到欣慰。小孩子就是好,一個簡單的道歉就能忘掉委屈。可是我曾經遭受過的痛苦,就算王東對我說一萬次道歉,我也不會原諒他。
四
近日,男子20年後掌摑老師的新聞上了熱搜。很意外的,對於這種過激行為,不少人表示贊同。當我看到這條新聞時,第一個想法也是:過癮。
我也想過有一天我功成名就,回到當時的初中。當眾人包括王東對我阿諛奉承時,我冷冷地嘲諷他:「王老師,你還記得你當初是怎麼對我的么?」
憑什麼你可以這樣輕易地折磨我,憑什麼你可以讓大家排擠我,憑什麼你就這樣間接地毀了我的人生。如果不是你的冷嘲熱諷,如果我沒有經歷這些,或許我可以考上更好的高中,去更好的大學。
可是,我知道,就算與老師見面,我也像當事人一樣掌摑泄憤,我的心裡未必好受,因為那代表著我還沒有放下傷痛。
如果再見到他,我只會淡淡地告訴他:「老師,我知道當時你有你的難處,但任何職業都需要職業精神。我現在也是一個老師了,我不會輕易去踐踏學生的尊嚴,去羞辱他們。因為我和你不一樣。」
我也想告訴那個扇了老師20幾巴掌的男人,放下這段悲慘的記憶吧,這不是原諒曾經欺辱過你的老師,而是放過那個被痛苦折磨的自己。
現在的我仍在大學裡讀書,我用心地學習專業知識,始終溫和待人。我希望有一天當我站在三尺講台上,我的學生不會奉我為神衹,而是把我當成一個溫和的可以信任的朋友。我也會把我最溫柔的那一面始終保留給他們。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文/讀酷


※花開之時珍惜,不至於在花敗之時落寞
※現實中很多愛情,最後都是天各一方
TAG:幽悠說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