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郅的眉頭，永遠那樣緊鎖
我在南昌的這天，八一隊贏球了，104-91戰勝了浙江隊。
這是八一隊賽季中贏的第四場球，也是勝出分最高的一場。大郅和他的年輕隊員們用19場比賽，突破了上賽季的贏球總數。他帶郭昊文走進新聞發布室的時候，十幾位記者對他鼓掌。
我坐在記錄台最左側，剛好挨著八一隊的隊席，而大郅坐在隊席的最右側，因此，我以最近距離觀察了他兩小時的比賽指揮。
頭天晚上，我剛剛到南昌，在他們住的萬達鉑爾曼酒店，跟大郅聊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第二天，我們聊過的內容在他的比賽中呈現。
隊員有些興奮，除了大郅
八一隊8-1開局，為這場比賽開了個好頭。他布置中鋒和後衛對浙江隊核心吳前進行包夾，大中鋒再拉回籃下，跟補防的隊員一起對接球的中鋒包夾，這一招很管用。八一隊在第一節靠防守讓浙江隊只得了15分，13分的領先優勢讓大家看到了贏球的希望，對勝利的渴望出現在每個人的臉上，隊員有些興奮，除了大郅，他的眉頭永遠緊鎖著。
從紅谷灘那個著名的大噴泉出發，沿著贛江往西南行車近30分鐘，就到了八一隊所住的萬達鉑爾曼酒店。
大郅跟大家開完會，看完錄像，已經晚上8點半，他還有時間看遼寧和廣廈的比賽下半場。我們坐下，他就開始說當天晚上遼寧怎樣贏了廣廈，誰得多少分，廣東輸給了吉林。
在有主場比賽的日子，大郅過著這樣的流水生活：比賽前一天晚上吃完晚飯，集體研究錄像，開準備會；早上7點起來，7點半到酒店樓下跟隊員一起集合吃早飯；9點在球館帶隊熱身；晚上7點半比賽，10點半回到酒店，跟助手一起剪錄像。
大郅說：「我等於要看三遍比賽。第一遍是比賽的過程，第二遍我跟（助手）許晉龍一起，把重點要剪的跟他一起挑出來，第三遍是準備會上給隊員放。」大郅的助理教練有兩個，70多歲的老教練吳忻水，年輕教練王中光。跟了大郅多年的德國體能師馬克，也給八一隊的隊員們服務，但工資是大郅自己給，因為八一隊不可能有這筆開支。
抓防守，整紀律，大郅想把八一隊的傳統作風找回來。他們住的是五星級酒店，但7點半隊員必須準時在樓下集合，列隊，一起進餐廳，遲到的罰1000元。
誰不搶籃板，就給我下來
但在第二節，連續不斷的防守失誤又把優勢吐了回去。第三節開始不久，已經得了10分的付豪忘了頂人搶籃板，被白人藍領漢斯布魯一個沖搶補籃得了分。大郅在場邊急得直喊：「付豪，搶籃板！」然後他又手一揮換人，付豪下，年輕而瘦弱的中鋒寧鴻宇上。付豪下來的時候，一臉歉疚，大郅沖他說：「我們準備會說好的，誰不搶籃板，就給我下來。」下半場，寧鴻宇得了16分，進了兩個關鍵的三分球，這是他本賽季最高分。
用大郅的話說，八一隊的表現「貓一場、狗一場」，特別不穩定，「只能想辦法刺激他們，隊伍成績不好，有的老隊員沒什麼動力了，刺激一下就好一點，」他說。
此前網上曾炒作一個事件，說中鋒許鍾豪跟大郅在場邊叫板，還氣得摔毛巾。球迷看了新聞，一邊倒罵許鍾豪不懂事，自己打得不好，還敢跟大郅頂嘴，摔毛巾發脾氣。當時我發了一個微博：「其實運動隊最怕媒體對一點小事放大，形成對球隊的干擾。大郅和許鍾豪的事，在籃球隊很常見，運動員打得激動了，爭執兩句，教練看隊員執行不力，說兩句，大郅說「想不想打」算是溫柔的，很多教練罵得比這凶多了。。。不過也好，這樣更多人會關注八一隊
這其實是我本能的理解，並沒有跟大郅核實。但大郅說：「就是這麼回事，我其實想刺激一下小許，問他還想不想打了，他說想打，當然想打。他上去之後，對方有個動作太大，還判了他的犯規，他就摔了毛巾。但媒體去掉了中間那部分，把兩頭給接上了，好像我們吵架一樣，其實兩件事不挨著。」
他永遠在吼隊員
對浙江隊的比賽，整場他幾乎不抱怨裁判，只有一次對一個搶籃板被吹犯規提出疑義，但也只是沖裁判做搶籃板狀。他永遠在吼隊員，吼他們不要伸手，吼他們要搶籃板，吼他們快點過中線。他身邊的王中光、吳忻水也一直在喊，但有一次寧鴻宇在罰球的時候，大郅突然回身，用食指在嘴邊豎了一下說：「不喊了，他在罰球。」
在場邊，他的眉頭永遠緊鎖著，好像隊員的表現永遠不好，其實，緊鎖眉頭是他的習慣，那是他在思考問題時的本能反應。
八一隊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大郅說：「哪有核心啊，今天這個好一點，明天那個好一點。」
他只希望雷蒙在得分高的時候，不要忘了防守，只希望郭昊文在突破好的時候，學會打無球，只希望阿爾斯蘭在拚命防守的時候，還能記得控球時少粘球。
「現在的球員打上球太容易了，我剛打球那會兒，上來就得先防守，得分是劉玉棟他們的事兒，」大郅說，「防守、蓋帽、快下，防守好了就快下，老阿（的江）一個長傳就過來了。」
對浙江這場比賽，八一隊就贏在防守的強度。防守，是八一隊奪得8次冠軍的基礎，大郅從美國回來第一年，是他們奪冠的最後一次。
我講十句，聽進一句就不錯
付豪下場以後，再也沒有上來，寧鴻宇下半場得了13分，進了兩個關鍵的三分球，這是他本賽季最高分。而這場球得分全隊第一的是隊里最年輕的郭昊文，得了21分，他是今年參加亞青賽的U18國青隊的外線核心。他們兩人平均每場出戰十二三分鐘，這天都打了28分鐘。
CBA職業聯賽初期，各隊幾乎沒有球員流動，因為體工隊戶籍和身份有限制，而八一隊從全國軍區進人。現在是各隊流動頻繁，但軍隊體工隊都沒了，八一隊只能從自己的青年隊上人。各隊的死水變成了活水，八一隊當年的活水變成了死水。
今年解放軍八一體工大隊改制，大郅說，不要說外援了，現在人都進不了。
八一體工大隊改制，是與各軍區體工隊合併，變成「訓練中心」，隸屬關係由總政變成總參，各項目集體搬到了「英雄城」南昌，其中原八一籃球俱樂部與富邦分手，不再跟企業合作，由寧波遷至南昌紅谷灘新區，和區政府簽了三年的合作協議。但八一隊還是八一隊，現在叫「八一籃球隊」，隊長是劉玉棟。
八一隊改變隸屬關係後，最大的變化是俱樂部建制不復存在，變成了純粹的「籃球隊」，CBA公司根據這一變化，取消了他們的經營權，場地只能做聯賽公司安排的廣告，也沒有資格獲得每年大約2500萬元的聯盟分紅。南昌賽區的門票歸承接比賽的江西籃協，但不能做廣告，籃協的積極性大受打擊。紅谷灘新區劃撥給八一男籃的資金每年6000萬，這是八一隊全部的開支來源。
改制後的八一隊，像過去招王磊、韓碩那種成名球員已經不太可能，全都從青年隊升上來。「隊員年輕，我跟他們講10句，能聽進去一句就不錯了，」大郅的語氣透著無奈，「但聽進去一句也是進步啊，就這樣每天能有一點點進步也行。」
人生不就是挑戰嘛
CBA20支球隊，有4個隊的教練來自八一隊，佔了五分之一：王非執教山西，范斌執教青島，大郅升任八一隊主教練，阿的江剛剛在新疆代替了外教戈爾。大郅說：「還有呢，張德貴在北控，他也是部隊的，王晗帶吉林隊，他原來是前衛的。唉，我們就是成績都不太好。」
八一隊這麼困難，你為什麼還要當這個主教練呢？
「挑戰唄，人生不就是挑戰嘛，」他輕描淡寫地說這話的時候，是我到南昌的第一天晚上，還不知道能不能結束八連敗。
大郅41歲了，新的挑戰剛剛開始。在他看來，這是又一個周而復始。「時間還是挺奇妙的啊，」他說，「你看，十七年前，我們一起在達拉斯，轉了一大圈，又跟這坐一塊兒了，好在我們還都在干籃球嘛，都沒有離開籃球。」
說起時間的神奇，大郅聊到他見過的一對文物：「我在首都博物館見過一隻元青花扁壺，你猜怎麼著，在新疆伊犁的博物館裡也有一隻。後來新疆這個扁壺送到北京來展覽，就在首都博物館，我一看，北京這一隻上面是龍，新疆那只是鳳，一看就曾經是一對嘛。你說時間有多神奇，兩隻扁壺原來是一對兒，不知什麼原因分開了，兩地相差4000多公里呢，過了一千多年，又在一起了。」
在他嘴裡，那支NBA球隊還是「小牛」，不是「獨行俠」。他已經當教練了，而小牛隊的德克還在打球。在今年中國賽上，大郅送給德克一把吉他，我以為是賽事組織方安排的，他說：「那是我自己收藏的，是別人送我的禮物。那把吉他，是河北武強縣做的，我有一次去參觀，他們送給我作紀念的。」
他在讀《另一半中國史》
上一次跟他聊歷史的時候，他在讀明史，現在看來，他的閱讀範圍已經大大拓展。讀史能讓人清醒，41歲的大郅比任何時候都明白，他常常眉頭緊鎖，那只是習慣，不是在想事，就是在專心聽你說話。
我們倆很多共同的愛好，賦予我們共同的感受。我們都喜歡旅行，喜歡去新疆和西藏，旅行中喜歡用無人機攝影，他用精靈4，我用御2。我們都喜歡看書，讀歷史，大郅說，他剛剛買了一套《中國國家地理》，正在讀一本書《另一半中國史》。
「那是講我們國家少數民族來歷的，」他說，「那麼多少數民族，都有豐富的演變歷史，像匈奴、樓蘭、羌、氐、鮮卑。你看了這些少數民族的演變，才能更了解中國朝代更替之外的歷史。」
西域遼闊，吸引著大郅，只要有時候他就會去走一走，邊疆由解放軍駐守保衛，那裡有很多大郅的球迷。他說，最遠的時候，他一直走到「麥克馬洪線」：「我們的戰士巡邏，在地上用石塊壘起一行字CHINA，第二天過去，看見石塊變成了INDIA，又重新壘成CHINA。」
今年春節期間，CBA休賽，大郅帶著父親又去了西藏。他給我看視頻，74歲的王維君在白茫茫的雪山上握著方向盤開著車，氣定神閑。
在他的手機里，珍藏著很多在西藏的照片，最高曾到過珠峰腳下。有人給他拍照，大郅夾個籃球，站在飛機跑道上，導航地燈都給他打開，像一個閃亮的舞台。我說你把照片給我吧，但他沒有微信，想了半天，他說用彩信吧。
大郅一直拒絕用微信，他可能是全中國惟一還在用彩信傳照片的人。
只有在看手機里的旅行照片時，大郅的眉頭才會舒展，不再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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