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語電影也就他敢做夢
（本文由Sir電影原創：dushetv）
2018年最後一部電影，強到沒朋友。
提前四天，預售過億。
好像預售過億也不足為奇？
但要知道，它身為文藝片，卻甩開了第二名三個數量級。
豈止票房，口碑也來勢洶洶。
李安都連用5個「非常」盛讚，說它「非常非常特殊（double hit），非常非常非常優秀（triple hit）」。
然而，這樣一部蓋上了「必看」戳的電影，Sir一時竟不知如何安利。
因為這樣一部曖昧的電影而言，所有的闡釋和解讀，必將變得危險起來——
《地球最後的夜晚》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
看《地球最後的夜晚》，度過2018年最後一夜，是今年最有逼格的跨年方式。
為了文藝女神，為了潮濕的詩意，為了繾綣迷離的鏡頭，甚至僅僅為了片名。
也可以肯定，必然有一幫興緻勃勃跨年的觀眾，看完會交頭接耳，這片怎麼這麼……
難懂？
看不懂，好像是畢贛電影繞不過的話題。
處女作在知乎上被問「如何評價《路邊野餐》」，畢贛親自作答。
以詩言志——
這是搪塞么？
不是。
在Sir看來，畢贛其實是想說——
你所看到的正是全部。
不要問我想說什麼，問你自己感受到了什麼。
感官是你自己的，也只有你，比別人更「懂」。
所以，看過片的Sir，在此只能聊聊我所看出來的「懂」。
如果這懂，能激起你一點共鳴的漣漪。
那必是此文最大的褒獎。
走進《地球》，不可能繞過片中洋洋洒洒的，種種詩歌的意象——
1、隧道與纜車
《地球最後的夜晚》（以下簡稱《地球》）講了什麼故事，答案極其簡單。
一個男人尋找他唯一愛過的女人。
男主角羅紘武，因父親離世，回到故鄉凱里。
他像偵探一樣調查著殺害他發小的幫派，卻被兇手的女人牽引進隧道，而後，他們在山洞裡雲雨。
夢裡，還有一個男孩告訴他，要通過簡陋的纜車下滑到山下，才能找到夢的出路。
……
好像，故事沒頭沒尾。
好像，人物動機飄忽不定。
別著急，先把纜車和隧道記在心裡，我們接著往下看。
2、手槍與撞球杆
《地球》里所有的道具，都不是道具本身。
電影一開場就是「船戲」到岸。
嘆氣的男人，和他頭髮濕漉漉的情人，一起追憶這個男人不確定愛著的女人。
更準確說，黃覺飾演這個角色是個老男孩。
男孩總愛冒險。
所以。
他身上總有一把槍，他用這把槍折服了神秘女人萬綺雯。
又在記憶的夢中，靠打撞球和女人相識——
槍與球杆，都是男性肢體外延工具，是一種權威。
電影的前70分鐘幾乎是「類型片」敘事。
直到70分鐘。
《地球》的鏡頭突然倒轉過來。
羅紘武發現，在尋找當年兇手過程中，他被另一種情感綁架。
他發現他對最初的愛變得越來越模糊，這讓他感到惶恐，因為假如這愛都不確定，那他復仇的理由又在哪裡。
這時，羅紘武戴上了一個3D眼鏡，躲進電影（夢境）。
在夢境中，他的潛意識慢慢被喚醒。
可以這麼說——
《地球最後的夜晚》直到第70分鐘才算真正的開始，前70分鐘是2D，講述黃覺在現實的苦尋。後面是3D，需要你戴上眼鏡，在一場夢裡，看黃覺如何與所有的隱秘者一一重逢。
3、蘋果與蛇
這兩個象徵，大家已經太熟。
那就先說說現在已經不太為人知的八卦吧。
80後應該還記得，當年甄子丹放出豪言非萬綺雯不娶，但愛情最終沒修成正果。
後來，甄子丹和湯唯合作《武俠》。而現在，湯唯來到《地球》，用起了萬綺雯的名字。
都說了是八卦，其實沒有關聯。
但畢贛從一開始就認定，只有湯唯能演這個角色，甚至這個角色，就是照著湯唯寫的。
Sir覺得，湯唯眉宇間潛藏著一種危險，一種連她自己定不下的方向。
萬綺雯對羅紘武就有這樣的吸引力，在流動的列車中，他帶著餓肚子的她，下車，回家，吃了一頓飯。
忙著吃飯的人，往往來不及說謊。
而羅紘武在片中，卻只能和死去的發小白貓一樣，生吞了一個蘋果，連皮帶核。
悲傷到極致的人，會完整吃掉一整個蘋果。
羅紘武決定以身試險，無視身旁猛蛇的嘶咧。
他讓悲劇的註定發生，就因為忘不掉那一眼危險。
4、球拍與書
要說《地球》還有什麼念想，那它其實正努力尋求一種安寧，大部分時間，我們感受到的是安靜，但它同時也是一直運動著的電影。
Sir記住了兩件安詳的運動，順時針旋轉的球拍，和隨風逆時針翻看的書。
羅紘武承諾，要教他的孩子打乒乓球；萬綺雯不說話，用腳踢翻了書，把開啟時空的咒語，留給了男人。
當你再往後看，發現這部電影里，沒有人愛看書，也沒有人真的很會打乒乓球。
你才能知道，那時，是他們的愛在波動。
它表面上還附和著一個殘酷事實。
性很美妙，但在途中，男人想的是自己，而女人想的是他們兩個人。
5、火與紅頭髮
電影快走向高潮的時候，開始大量出現火。
火把，燒毀的屋子，煙花，還有張艾嘉火紅的頭髮。
它們組成了故事最後的暗示。
湯唯說，她第一眼見到畢贛，就感受到他巨大的能量，人在眼前，劇本已經不重要了。
《地球》里的火，是想破壞。
《無極》可能你不喜歡，但裡面有句台詞，放在這裡恰到好處：
真正的速度，就像你不知道樹葉什麼時候變黃，不知道孩子什麼時候長出第一顆牙，不知道你會什麼時候愛上一個人。
陳凱歌看過《地球》後也說，這電影像李商隱的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就在煙火燃盡的那漫長的一瞬間。
6、飛與旋轉的房屋
《地球》有真實的結局嗎？
其實那兩處最不可思議的景象，就已經說明。
羅紘武帶著萬綺雯一下飛了起來，從山上飛到山下，目睹塵世的一切，每個人盡收眼底。
結局中，一串咒語，房屋旋轉，心靈深處的記憶終於喚醒。
這就是結局吧，因為你知道了，開篇找不到的那個東西，在這裡。
愛。
飛天，是一個垂直後划出一道弧線；旋轉房屋，是一個原地平轉。
它們有點像翻書，也有點像旋轉的球拍。
這就是物理記憶與大腦記憶的吻合。
好了，按照營銷思路，這一刻，你要和帶來的愛人接吻了。
可是Sir相信，你有可能來不及。
不是還對愛人的遲疑或羞澀，也不是對儀式感的不適。
而是對愛的堅定。
因為看到這裡，你會從催眠中醒來，會被治癒。
真的需要這個吻，去證明任何事，去補救任何匆忙嗎？
這已是我們在電影院，最好的療傷。
在Sir看來，《地球最後的夜晚》不僅僅在描述愛情的失而復得，它甚至在追溯一件很重要的事，和生命本身拉得很近。
它像是在問我，你還記得學會說話前的記憶嗎？
你還有，距離感官形成的初始的記憶嗎？
如果從我們孕育到誕生的過程中，就蘊藏著真理，真相，真情，那我們為什麼會從出生時，就開始一點點地將它們忘記？
按佛洛依德老師的規矩，剛才那6個提示，可以分別是：女性，男性，誘惑，性行為，高潮，和愛。
隧道和纜車，像是牽引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產道和臍帶；
手槍與撞球杆，男人喜歡把玩它，伸出它；
蘋果與蛇，是原始的誘惑，也是新的啟蒙；
旋轉的球拍和書，你可以說是那種往複的、美妙的運動；
在火中迸發；
最後歸於了愛——究竟是找到，還是虛無？
至於為什麼電影叫《地球最後的夜晚》。
Sir大膽猜測——
地球的意思是，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情感困境，它或許來自於2018，2017，2016，但說到底，這個情感困境的根本，可能來自地球剛剛誕生那份無法排遣的孤獨。
夜晚呢？
夜晚是一種沉靜的浪漫。
即，你要接近，解決這終極「情感困境」，你不能依賴感性。
感性是對意義的簡化，理性才是接近真實的階梯。
——實際上導演畢贛本身也是一個邏輯思維極為縝密的人。
而最後。
則是倒數的象徵。
就這麼一次機會了，你要抓住。
看到這。
肯定有人會問，Sir，你到底在說什麼啊。肯定有人會追問，這樣的解讀，正確嗎？
其實正不正確，都是取決你的立場。
《地球》的魅力正在於，這是一個無可名狀的水果。
我吃到了說是蘋果，你也可能吃到的是梨。
就算是蘋果，別人告訴的蘋果，和自己嘗到蘋果的感覺，這兩者之間也是不一樣的。
所以，關於《地球》的一個爭論其實很好笑——
電影預售混進了太多跟風文藝的小情侶？
言下之意好像是：《地球》你們看得懂嗎，愛情喜劇才比較適合你們吧。
《地球》恰恰回答了這種譏笑。
藝術感受不是一場智力競賽，是人人平等。
畫家吳冠中曾經這樣說過那些「懂得」的「美盲」：
知識與文化沒有直接關係，我在農村遇到的都是農民，畫的都是莊稼地。住在老鄉家裡，畫完之後就擱在老鄉門口牆上，大娘大嫂都來看畫，我那個時候的畫是具象的，能看出來是什麼東西，這是首要的。但是我在裡面進行了美的加工，是重新組合過的。有一次題材是高粱，我畫得很不好，心裡很彆扭，拿到老鄉門口，老鄉一看，說「很像」，但是我覺得我欺騙了他們，我畫得不好。
另外一次，我覺得畫得很滿意，達到了我想像中的效果，老鄉一看，就說「很美呀」，而沒有說「很像」，這個區別很明顯了。
不美的他會覺得「很像」，他們沒有文化，不懂啊，但他能感覺到美，他們不是美盲。相反有些高級知識分子，有自己的專長，但是美醜不是很清楚，我有親戚是高級醫生，但你到他家裡一看，陳設的工藝品啊，很醜！
說白了。
電影里，什麼是「很像」呢？
「很像」就是，你能清晰地概括齣劇情、導演的中心思想。
但「很美」才是一個更大的藝術空間。
所以在Sir看來，去看《地球》首先要做的是放下懂不懂的執念。
你應該更沒有防備地去感受它。
不要拒絕它的任何提示，不要掩蓋你的真實感受。
電影院很黑。
但往往在漆黑中。
我們才有勇氣注目內心深處沉默但無法湮滅的自由。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Sir電影原創，微信ID：dushetv
微信搜索關註：Sir電影
微博搜索關註：毒舌電影
※一部誠意寫給中國人的片，卻連豆瓣條目都沒有
※聖誕快樂，張先生
TAG:Sir電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