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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張艷茜談路遙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

訪談|張艷茜談路遙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

張艷茜女士


【導語】

「致敬經典,追憶情懷」,有一種情懷叫文學至上,有一種情懷叫經典永存,有一種情懷叫平凡人生。

他如流星一樣劃破天際,跌宕起伏的人生閱歷,文壇上取得輝煌的成就,年僅42歲就去世的惋惜……他的人生是平凡的,但是他的真實世界卻如謎團一般,不為人所知。本期《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和家寬文化藝術研究院有幸採訪了著名作家張艷茜女士。

1985年,剛剛從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張艷茜被分配到陝西省作家協會。那時候,張艷茜經常在陝西省作協大院遇到早晨從中午開始的路遙,他們在一個院里單位工作了七年,她見證了《平凡的世界》是如何誕生,也見證了路遙最後的人生。她說:我要和你(路遙)重新交往。帶著遺憾和惋惜,帶著心痛和敬畏,張艷茜女士講述了她和路遙的交往,一位偉大作家生前的辛路在眼前展開,感受中國作家心中的文學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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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不離手的路遙先生

【初 識】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您能給我們分享一下您和路遙老師的相識過程嗎?

張艷茜:我見到路遙其實是在1982年,那時候我上大學二年級,剛讀完他的《人生》,他到西北大學給我們做講座,那是我第一次見他。

閱讀路遙的《人生》是我讀當代文學作品當中最壓抑的一次閱讀過程。當其他作家的作品還在反思文革,還處於傷痕文學階段的時候,路遙的作品已經直接觸及到了人性,觸及到了農村和城市的差別,城鄉二元對立。當時我還不到19歲,正是情感懵懂期,閱讀《人生》時便糾結於黃亞萍、高加林、劉巧珍這些人物關係之中。沒想到不久後就見到了作家本人,更沒想到1985年畢業的時候,西北大學把我分配到了省作協工作。

進入陝西省作家協會大院的時候,看到那麼多報紙上、報刊上如雷貫耳的名家名字,突然間在我眼前變得生動,我感到有幸同時又很忐忑。

每天我踏著西安報話大樓敲響八點鐘的鐘聲去上班,回來的路上就會見到早晨從中午開始、在院子里走動的路遙。聽到他在那兒哼著俄羅斯歌曲或是陝北的民歌,但是我就是不敢上前跟他打招呼,也不敢跟他說我少女時代讀他的作品帶給我的那種震撼。

後來在一次全體職工大會上,他坐在我前面,那次使我領略到路遙的抽煙習慣。他是早晨一根火,然後不間斷的一根接一根的抽煙,而且習慣不用前面的過濾嘴,每次都把過濾嘴掐掉。他跟我的習慣一樣,開會是溜邊兒的,不會坐在顯著位置。他一根煙接一根煙抽的時候,過濾嘴就會掉在地上。就在我數過濾嘴的時候,他回身跟我說了一句話說:你是新來的小張吧。就這樣,路遙老師先跟我打了招呼,釋放了我的緊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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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先生在陳家山煤礦體驗生活

【創 作】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您在認識路遙後,那時候他是否已經開始創作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

張艷茜:1985年,路遙開始創作長篇巨作《平凡的世界》。此前,前期的準備已經完成,這個時候是正式開始進入文案創作過程。作品中因為要寫到校園裡談戀愛的情景時,他說他不熟悉現在高校的學生生活,也不熟悉現在學生的戀愛狀況,希望我跟他講一些情況。我說我很慚愧,我在校四年實在是愧對美麗的西大校園,沒有談過戀愛。為此我把大學同宿舍的外語系女生叫來,讓她跟路遙聊了一下午。

路遙的寫作習慣是,初稿是要封閉寫作。1985年的秋天,他到銅川的陳家山煤礦封閉寫作,直到春節他才從陳家山煤礦回來。這時候我因為住房調整,和他的工作室同在一個四合院里,我在南邊兒,他在東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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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中的路遙先生

【相 處】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在你眼裡生活中的路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張艷茜:每天都見到他,依然是早晨從中午開始,在我眼裡依然是那麼健壯的一個人。四合院里有一把破藤椅,陽光照射到那兒,他就會坐到那兒曬一會兒太陽,然後進入他的工作室。一進入工作室幾乎就見不著他的人了,一直到傍晚。

因為不能中斷寫作思路,路遙時常都會錯過飯點,如果要是在飯點的時候他剛好走出了工作室,那麼誰家有吃的他就到誰家去吃。如果剛好他出來的時候遇見他,我就會問問他,我今天做了什麼飯,你到我家來吃嗎?他也會做選擇,有的時候我費了很大勁擀出來的面他也會吃。有一階段,單位里幾個單身合灶做飯,路遙還為我們做了陝北的揪面片。這樣的相處中,雖然在我眼裡他依然是一個高山仰止的大作家,但他也像鄰家哥哥一樣。

路遙是特別特別喜愛孩子的一個人,他是一個孝子,也是一個慈父,但我覺得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他非常非常愛自己的女兒,我在《路遙傳》中有一章寫到他為女兒做的很多事情,包括在地下爬著給女兒當馬騎。他愛自己的女兒,也喜愛院子里所有的孩子。我女兒出生之後,他時常會抱著。我女兒從幼兒園回來後,在院子里撿拾地上的落花,走出工作室的路遙,就會跑過去抱起她,然後說:「讓伯伯咬膊膊」。其實就是親一下孩子的小胳膊,親完左邊再讓孩子遞過右邊胳膊。後來每次只要路遙一走出工作室,我女兒見到他就會撲向他,喊著「伯伯咬膊膊」,左邊親完再遞上右邊。

在讀書和寫作方面,路遙也給予我很多指導。我大學畢業之後沒有寫作經驗,而我又在延河雜誌社做編輯。《人生》發表之後,路遙從延河雜誌社調到了專業創作組成為專業作家,後來又做了陝西省作家協會的副主席,說起來路遙是我的編輯前輩。他時常告誡我,不要太沉迷於閱讀讀者來稿,這樣會降低自己的閱讀口味,要時常在閱讀初稿的同時,關注當下的名家名作,閱讀經典名家作品。他經常向我推薦一些非常好的書目,比如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等等。

在我眼裡路遙就是這麼一個人,亦師亦友,又是鄰居。所以,他的去世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衝擊,也是一種痛苦。因為人和人之間的情感是累積起來的,在那麼多的歲月里,有那些日子的串聯和累積的一些細節。使我感覺路遙的去世不僅僅是一個大作家的離開,也是鄰家一個很好的朋友,一個老師,永遠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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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賈平凹等在看報紙

【寫 傳】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是一個什麼機緣讓您有寫《路遙傳》的想法?

張艷茜:接到寫作任務是2009年。路遙去世後,我寫了多篇懷念他的文章。第一篇文章標題就叫《我要和你重新交往》,我覺得路遙是一個活得太孤獨的人。一是寫作本身帶給作家的孤獨感;另外就是路遙比別人往前早走了好多步,是高處不勝寒的那種孤獨。

我雖然跟他做鄰居,每天看著他早晨從中午開始,左手一根大蔥或者一根黃瓜,右手一個饅頭作為早中午飯,然後來到那個院子。看了那麼多年,但是我知道,心中依然是把他作為一個很偉大的作家來看待,我不能夠深入他的靈魂深處去認識他,或者和他平等相處,這讓我很遺憾。所以這篇文章的結尾處我寫到:我要和你重新交往。我想像那種情景,我奔向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路遙可能會接受,但這只是一種假想。因為如果他還活著,他依然是孤獨的,而我未必有勇氣和能力重新和他交往。

之後我又寫了多篇懷念文章,只要有所觸動我就會寫。比如每年的11月17日是他的忌日,那天的天氣狀況發生變化我都會想起他。因為他去世那天是1992年11月17日,西安的天氣特別的冷,以後都沒有像那天那麼奇冷,而且噩耗傳來的那天下午西安開始飄雪花。還有省作協的四合院拆掉了我也會想起他,到延川去採風更會想起他。每當想起他的時候我就會寫一篇文章。

就在寫了多篇懷念路遙的文章之後,陝西人民出版社很傑出的編輯張孔明當時有一個策劃,想給三位陝西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家,選擇專人為他們作傳。張孔明想要找一個既了解作家的路遙,又能夠平視日常生活中的路遙這樣一個人。之前他們有一個備選者,因為發現這個作者可能會將自己的個人情感參入其中,談過之後覺得不合適。在看到我寫的多篇懷念路遙文章之後,張孔明跟我說,你可以。因為你能夠客觀地呈現路遙的精神世界。

我當時沒有敢接受這個任務。如果一篇一篇的單篇去寫,我覺著能把我的一些感覺寫出來的,但是作為給路遙作傳這麼一個巨大的工程,我沒有把握。雖然之前我也寫過一個長篇,那是為一個歷史上虛構的美人貂蟬作傳。貂蟬是古代四大美人中唯一不是真實存在的女子,她僅存在於文學作品當中,我是憑想像寫的她。但是對於路遙來說,這個傳需要一個高度,不光是體現出他本人的高度,還有他作品的高度。我是否能夠把握得住,心裡沒底。張孔明說你可以的,你有著獨一無二的跟他相處的日子,這些經歷,這些接觸,這種現場感,是別人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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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傳》作者張艷茜女士重走路遙當年寫作時的陳家山煤礦

【准 備】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在創作之前,您都做了哪些準備?

張艷茜:當時是2009年秋天,我先把他的作品全部讀了一遍,又把所有關於他的懷念文章全部通讀一遍。包括好幾個版本,也有不同時期的收錄出版的,從路遙剛去世,到之後十年、十五年的一些懷念文章。讀過之後我心裡有了一點把握,這時候已經到了2010年的冬天,我等待著春天的到來,走一趟陝北。

我對陝北還是有些了解。在2008年到2010年期間,我在米脂縣掛職。也因為在米脂縣掛職我寫了貂蟬。我對那片土地上那些沒有走出來的人,有比較清楚的認識。在那片土地上生存是極其不易的,想走出來更加不易。在掛職期間我看到了一些跟當年的路遙一樣,想通過奮鬥走出來的年輕人。

從銅川到甘泉,從甘泉到延安,從延安到延川,再從延川到清澗,我行走了三個多月。行走的過程當中,我收集了很多很多資料。文字的和口頭的錄音,幾乎把他生前跟他關係比較好的朋友全都見到了。很多朋友在回憶路遙的時候也很激動,談起過去那些往事時常潸然淚下。這讓我感覺,路遙並沒有從我們身邊離開,或者說,他又回來了。這種感覺愈加強烈。

2011年的春天,我沿著路遙曾經寫作、生活、停留過的那些地方一一進行走訪,首站就去了銅川。起初我以為這會是一次非常艱難的行走,因為是為路遙作傳,我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每一站都有路遙的親朋好友,和熱愛他的讀者為我提供各種各樣的便利。我幾乎是沒有花錢,沒有費力,一路都是朋友們接送。每到一站走訪完這些朋友們後,他們會把我送到下一站安頓下來。經過一路的行走,我感受到大家對路遙的熱愛是發自內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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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手稿

【困 難】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收集完資料後,在接下來的創作過程中,其實是很辛苦的,您在這個過程中有沒有遇到困難,張老師給我們分享一下,您又是如何克服這些困難?

張艷茜:經過行走收集的資料,從陝北寄回西安就有兩大箱。我把前期這些工作都做完了。回到西安之後我開始犯難,我不知道怎麼開始。路遙當年在寫《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時候,他也是做了很多很多的準備,前期收集資料、讀報紙、翻報紙,把手指頭都翻出血來,又身體力行的深入生活,體驗生活,最後來到銅川的陳家山煤礦開始寫作的時候,前一個禮拜他不知道該寫什麼。他那種痛苦讓我在寫《路遙傳》時也經歷了。我能想像得到,我們幾乎是一致的。

路遙在開始寫的時候,他覺得所有的人物全都涌在筆端,所有的情節和故事也全都涌到筆端,但不知道從哪裡下筆。我也是這樣。收集了這麼多的資料,閱讀了這麼多的文章,我該從哪兒開始寫起?我就和張孔明編輯談及此事,我說我不習慣寫流水帳的文章,如果要是從他出生開始去寫,那是一個很平淡的傳記。張孔明勸解我說鬆弛下來,慢慢去寫,並給予了我充足的寫作時間。

於是我又找來名家傳記閱讀,比如《梵谷傳》《魯迅傳》《林徽因傳》《蘇東坡傳》等。我想從這些傳記中得到一些啟發,試圖為《路遙傳》尋找寫作結構。這個結構既要適合於我,也要適合於《路遙傳》。在閱讀這些名家傳記的時候,我的確得到了一些啟發,但還是不知道該從哪兒下筆。

有一天我躺在床上睡午覺,怎麼也睡不著。想起1992年國慶節去看望住院的路遙,走進第四軍醫大學的傳染病科七號病房時的情景,這個情景彷彿永遠地停留在了那一刻。一個在我眼裡曾經那麼健壯的人,躺倒在病床上只佔了三分之二,瘦得一把骨頭,突出的關節誇張得大。當時我是和現在已經去世的作家王觀勝一起去看望他的。1992年西安的花店還很少,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在端履門找到一家花店買到了一束鮮花。

當我們倆走進病房的時候,路遙躺在床上那個狀態讓我內心極為震驚。當時他對我和王觀勝說:你們聽,外面還有小鳥嘰嘰喳喳叫的聲音。他對外面世界是如此的嚮往,那種想站立起來重新走出去的慾望是如此強烈,讓我感到痛心。我們也都如此強烈地希望他能夠站起來走出去。當我在回想到這個情景的時候,我知道從哪裡開始寫起了——就從七號病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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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路遙

【真 實】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您想通過《路遙傳》這本書呈獻給大家一個什麼樣的路遙?

張艷茜:如何能夠寫出路遙的真實狀態,如何把一個真實的路遙呈現給讀者,還有他讓我們迷惑的一些方面怎麼樣去呈現?一些負面的雜音如何去選擇?這都是我要考慮的。我徵求幾個路遙生前好友的意見,當我向一個前輩討教時,他幾乎沒有猶豫地給了我一個答案,他說:小張,你沒辦法寫出他。

這位前輩認為我沒辦法呈現一個真實的路遙,或者是沒辦法呈現出隱藏在內心裡的真實的路遙。他的話使我備受打擊。但我已經做了這麼多的工作,我不能在這時候放棄。於是我又詢問另外一位作家,他叫楊爭光,一位優秀的作家,曾經是西安電影製片廠編劇,現在在深圳文聯工作。楊爭光對我說:你不要在意那些負面的聲音,你只要把路遙的政治情懷和文學情懷寫出來,這就是一個真實的路遙。

我聽了之後豁然開朗,也讓我排除了很多顧慮。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內心不讓人看到的那一面。這些不是缺點,也不應該作為以偏概全的因素,既不會影響作為一個偉大的作家路遙,也不會影響作為一個普通人的路遙。

我就此有了信心,前面部分幾乎是一氣呵成,後面有一部分,寫起來略顯困難,是因為我對路遙的一些困惑,和他給讀者帶來的一些謎團,我還沒有辦法解開的這些謎團。不過我可以將困惑或者謎團全部寫出來。我要呈現出來的就是一個脆弱和堅強合成體的路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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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母校的紀念碑石

【病 痛】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在《路遙傳》這本書中,為什麼將路遙的病痛單獨作為一個章節呢?

張艷茜:他為什麼生病那麼久不告訴任何人?隱瞞病情這是為什麼?這是很多認識他的人和喜歡他的讀者,一直以來都沒有辦法解開的謎團。

我也一樣,我跟他雖然是在一個院子住了七年,我也不知道他何時生病的,更不知他生病到什麼樣的程度。有時候在院子里看到他身體狀況的那種感覺,就像是耗盡了最後的那份力氣。不過我和大多數省作協工作的同事,都以為他只是勞累,是寫作造成的他身體的疲憊,沒有想到他已經病入膏肓。那時,家屬樓給他分配了一套四居室的住房,他在裝修房子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更加疲憊的路遙。我們又以為他是因為裝修造成的,誰都沒有想到他在生病,而且已經病了好幾年。

我曾多次去過路遙的老家——清澗縣的王家堡,這是一個很古老的村子,在元代時就有了,因為王姓居多所以叫王家堡。陝北有很多是當年戍邊,或者是匈奴和漢人之間拉鋸戰中留在當地生活的人。路遙的祖上是戍邊的,或者匈奴人,已經無法去考證,但是路遙的長相的確與眾不同,連鬢鬍子跟純粹的漢人還是有點區別。他的祖父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他的父親也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沉默寡言,不到30歲時就有了四個孩子。他的媽媽雖然也是農民,但是非常聰明,有靈氣,陝北民歌唱得也很好。

路遙這一輩兄弟幾個也都非常聰明。他的三弟,小名四錘,叫王天雲,跟路遙的關係非常特殊。王天雲出生後不久,父母將路遙過繼給延川縣郭家溝他大伯家,王天雲14歲的時候,路遙去延安大學讀書,他就把王天雲安置在延川縣這邊照顧他的養父母。王天雲也是一個極聰明的孩子,在延川縣民歌大賽中常常獲得前三甲。他來到延川縣之前沒有讀過幾天書,他說他為了讀哥哥路遙的書,自學認識了很多字。

我特別敬佩他們兄弟幾個,單從王天雲這個弟弟身上,就能感覺到他們兄弟幾個的聰明,學什麼就會什麼。而王天雲有一句話讓我聽著非常難過,他說王天樂去世的時候,曾跟他說:你要撐著活過50歲。

我在走訪的時候,王天雲當時的歲數接近50歲了,他說他很想寫篇文章,作為路遙弟弟的我為什麼還活在人間。這句話讓人聽了很悲哀。路遙去世之後,他的大弟弟王天軍不久就去世了,之後是王天樂,再後來他的小弟弟九兒,大名王天笑也得了肝硬化腹水。這個病,在他們家來說是一個劫數,好像兄弟幾個誰都無法逃脫掉。可能是傳男不傳女,他們家的女孩子都沒有得這個病。

究竟誰最了解路遙的病情,可能只有他的弟弟王天樂最清楚,而王天樂生前的文章也沒有把這些事情告訴讀者。這也是很多人的困惑,所以我把「何時開始的病痛」單獨作為一章,這是一個問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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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和妻子林達

【夫 妻】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在《路遙傳》中,您提到了他的妻子林達女士,如何客觀的評價他們的夫妻關係?

張艷茜:路遙和林達的夫妻關係,我也向讀者呈現出來。我們在一個院子里生活了七個春秋,我前面說過路遙是一個慈父,是一個孝子,但是他不是一個好丈夫。

路遙因為寫作顧不了家,這個都能理解。但是作為女性來說,家庭的重擔就全都落在了妻子林達身上。林達是一個很要強,也很有才華的知識女性。她從不願意以路遙妻子的名義得到外界的關注和關照。

路遙和林達夫妻之間究竟誰錯誰對,他們的關係究竟到什麼程度,我們不能用社會或者世俗的眼光去評判,我們所看到是各自的辛苦。路遙為文學獻身的辛苦,和林達為家庭付出的辛苦,所以我想糾正一下,很多人對他們夫妻之間的誤解。因為有很多不公平的指責壓在林達身上,覺得是林達沒有照顧好路遙,才致使路遙過早的英年早逝,這些指責對林達來說是不公平的。

所以我專門有一章寫到了路遙和林達的婚戀。他們倆應該說是在最艱難的時候走在了一起。當時路遙在文革期間作為造反派的負責人,牽扯到一起人命案,雖然經查實跟他沒有關係,但受到很大的影響,從延川縣革委會副主任的位置上被解職,他因此又回到了農村,此時,他的初戀也離他而去。在這種情況下林達走近了他,給予了他精神上的撫慰,也給予了他經濟上的支持。

如果客觀地評判他們倆的戀愛關係,我覺得林達對路遙是百分之百的愛情,但是路遙對林達可能只有八成,他肯定有非愛情因素在其中。他自己也坦承,他要找一個經濟上能夠給予他幫助的一個妻子。他們倆走在一起也是經歷了很多,但最初確實是因為愛情走在一起的。婚姻就是這樣,普通的夫妻倆走著走著還有可能走散,更何況他們是一對有特殊藝術氣質的夫妻。在院子里生活的人們都能夠很客觀的對待他們倆的狀況。所以我要糾正在世俗眼中,在讀者眼中的誤解。究其悲劇的源頭,可以說,他們倆是在錯誤的年代錯誤的時間走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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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艷茜女士和路遙先生的親人

【煎 熬】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在創作這本書的過程中,您的心態有什麼變化?

張艷茜:寫作過程其實是一個重新認識路遙的一個過程。雖然有那麼多年的相處、交往,但是進入他真實的心靈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尤其寫到他後期病痛的時候,是一很痛苦的過程。因為要完全把過去那種痛苦的經歷和感受一點一點寫出來。比如,寫到他住院,寫到他的心臟停止跳動之後醫生對他的電擊,這些對我來說是一個重新再經歷一次的痛苦過程。

我筆下的路遙,是盡量地想呈現出一個客觀的,還原當時的那種場景的一個狀態。這就是我跟其他寫路遙的作家不同的一點。我有一些感性的,客觀的認識。寫作過程中肯定有許多壓力,起初是材料多、負面聲音干擾、下筆難等等,之後是如何去呈現一個真實的路遙:一個文學的路遙,和一個平凡的生活中路遙,這對我來說都是壓力。

寫到後期,我幾乎是流著淚寫完的,非常的煎熬。等到我如期交了稿子,我心裡並沒有輕鬆,一是要接受出版社嚴格的審讀,再一個是出版後我也要接受讀者對這本書的評價,所以心裡並沒有放鬆下來。2013年出版後,陸陸續續有不同作者,不同版本的《路遙傳》《路遙新傳》之類的作品出版,讀者也在做選擇。所以至今為止對我來說還是處於一個時刻接受讀者考驗的心態。

在寫作過程當中有幾個時間點的問題,或者是有些細節問題,需要我不斷地收集資料,不斷地做考證,也為今後再寫一部學術研究著作,或者是跟《路遙傳》相關的作品做鋪墊。也想繼續為現在讀者的一些疑問,還有我自己的困惑,以及在路遙的研究中,如何能夠全方位的呈現他的文學情懷和政治情懷多做一些積累和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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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柳青

【柳 青】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前面聊了很多路遙本人的事情,在文學創作方面,您覺得對路遙影響最大的是哪位作家?

張艷茜:路遙對柳青作品的喜愛是深入骨髓的。最初柳青第一部《創業史》在《延河》雜誌上發表節選的時候,路遙就讀過了,後來有了單行本的《創業史》。路遙從20世界50年代末60年代初開始,一直到他寫《平凡的世界》做準備期間,前前後後讀了七遍《創業史》。他在寫《平凡的世界》的時候,給自己列了一個百部作品的書目,這次是他第七次閱讀《創業史》,也是第三次閱讀《紅樓夢》。他對柳青作品的喜愛程度,目前來說陝西的其他作家是無人可及的。

路遙將柳青作為他的文學導師,他創作的實踐精神其實也是在向柳青學習。比如深入生活,比如採用現實主義手法,這些都是在繼承柳青的精神遺產。當年,作為《延河》雜誌社的編輯,路遙見過柳青,他看到的柳青後期身體的狀況,其實跟我看到路遙後期的身體狀況是類似的。路遙說他看到的柳青,就像即將燒盡的木炭。我當時在病房看到路遙的時候,路遙也是那種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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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

【作 品】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平凡的世界》也是現實主義手法,在當時的環境下,路遙為什麼要堅持這樣做?

張艷茜:從1986年第一部《平凡的世界》在雜誌《花城》上發表,到1988年《平凡的世界》三部一起出版,迄今為止有30年了。每年出版100部,到現在為止《平凡的世界》已經出版了1700部了。新時期以來,還沒有哪個作家能夠像路遙的作品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其實是民眾的聲音,讀者的聲音,一直影響著主流話語。最初《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出版的時候,主流評論界對他的作品的評價並不高。因為很多評論家認為他用的是很過時的現實主義手法。20世紀80年代有很多新潮的手法,先鋒派、現代主義等這些思潮剛剛進入中國文學圈子,很多作家都在追求這種新潮的寫法。所以,評論界認為路遙還在用巴爾扎克式的現實主義去寫作,這種手法太過時了,太老套了。當年的研討會上,只有3個評論家給予了路遙肯定。

這對路遙的打擊非常大,那時第二部的初稿已經完成了,正在他準備修改第二部的時候卻得到這樣幾乎全盤否定的結果。想想看,20幾位評論家的研討會上只有3位肯定。這一方面說明當時評論界的生態環境非常健康,人們可以直言不諱地指出路遙的問題,但同時對於路遙來說是個沉重打擊。待路遙冷靜下來,他覺著他寫了一群平凡的人,他用這種現實主義手法去呈現平凡人的生活是最適合的,而且是最適合於他的,寫起來是最得心應手的。最終他認為不管是用什麼手法去寫,呈現人們在當時時代的精神狀態,寫出思想的高度和深度才是最關鍵的。

路遙認為他要堅持這種不被人看好的手法,繼續用這種手法去寫。正是因為這樣,《平凡的世界》三部的氣韻是一致的,貫通的,沒有哪一部突然間手法上有波動,有改變,有猶豫,有迷惘。小說需要的有故事有情節還有人物,這些在《平凡的世界》作品中都有了。新時期以來的作品當中,我們能記住哪些作品中的人物名字?但如果提及路遙,肯定少不了高加林、孫少平、孫少安。

《平凡的世界》這部作品從藝術角度去講,是給讀者留下的遺產,這個遺產就是讓我們從這部作品當中,看到了在社會轉型時期,改革開放初期,人們的精神狀態,農村和城市之間,「立體交叉橋」的交匯處,人們的這種追求,和不屈不撓的愈挫愈勇的精神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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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 來】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您覺得未來路遙作品的受眾程度會是怎樣的?

張艷茜:我不敢預言百年之後是個怎麼樣的狀況,但是我覺著從改革開放40年以來,路遙作品的受歡迎程度來看的話,再過40年,如果人們想去了解改革開放初期社會轉型期的中國歷史,去了解當時的農村狀況以及農村的那些年輕人,他們想從土地里走出來,想走自己的路,想去衝破頭頂「階層的天花板」,想為自己尋找到人生另一重天,去開始另一種人生的艱辛過程,閱讀《人生》《平凡的世界》是可以得到答案的。這個階段是從其他的作品中很難看到全景式的呈現。路遙所塑造的高加林、孫少平等人物形象,恰是社會轉型期中國農民的典型形象,也是群體縮影。小說主人公試圖通過自身奮鬥打破宿命,改變命運,這顯然契合了所有農民的心理需求。《平凡的世界》反映了從「文革」後期1975年到改革開放初期廣闊的社會面貌,展示了那個時期中國農民的渴望、追求以及為改變命運所作出的不懈努力,或者說是中國農村青年的奮鬥史。那段時期,那片土地,那些老一輩和年輕一代的農民,那些試圖改變命運,力爭走出去的年輕人,這所有的狀態都能從這部作品當中看到。

陝西的三位作家最了不起的一點就是,在別人還在追逐新潮寫法的時候,他們已經把中國社會的不同階段的一些社會矛盾,或者是社會中存在的沒有人觸及到的一些問題,他們先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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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陝軍代表人物

【思 想】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從陳忠實的《白鹿原》到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再到賈平凹的《浮躁》和《廢都》,如果將這些作品組合起來,將呈現出一條中國建國歷史的人文發展軌跡,您覺得這些作品表寫出了作家怎樣的思想?

張艷茜:陝西的三位作家最了不起的一點就是,在別人還在追逐新潮寫法的時候,他們已經把中國社會的不同階段的一些社會矛盾,或者是社會中存在的沒有人觸及到的一些問題,他們先提出來。

比如陳忠實的《白鹿原》,當時國共兩黨之間還沒有像現在這樣走得這麼近,沒有任何交流的時候,《白鹿原》講述的國共兩黨之間分分合合的複雜關係,就是走在了別人前面。比如路遙的《人生》是中央還沒有「一號文件」出現的時候,路遙就以文學家的視角,以文學家的敏銳而超前的眼光,提出來了城鄉二元對立的矛盾,提出來農村戶口和城市戶口之間那種差距,提出了農民和城市人的這種不公平狀態。《平凡的世界》更是全面而深入地呈現了這一社會問題。賈平凹的貢獻在於,他用一部《廢都》,在20多年前就對知識分子的那種頹廢,消極狀態做了深刻的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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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 神】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從您的談話過程中可以了解到,路遙寫作過程是非常艱辛的,你認為他身上哪些方面能體現出這種懷著崇高理想為寫作而獻身的犧牲精神?

張艷茜:陝西的很多作家,都像路遙這樣是以生命來投入寫作的。在他周圍有好幾個作家,都是在歲數不大時就去世的。有一張照片,是1980年陝西省作協召開的「農村題材作品研討會」上的合影,照片上有九位,現在已經有6位作家先後去世:路遙、鄒志安、京夫、王曉新、蔣金彥、陳忠實。這6位作家中,路遙、鄒志安去世時只有四十多歲,其他的也只有60多歲時,陳忠實老師算是年長一些,73歲逝世。他們的去世對於陝西文學來說,是巨大的損失。

評論家李星老師總結陝西作家是「農裔城籍」作家。農民出身,因為寫作改變命運,進入城市,有了城市戶口。他們的童年和青年時期都飽受貧窮,生活極為艱辛。進入城市後,生活狀況和生活習慣並沒有改變多少,而寫作本身也是非常艱苦的工作,致使他們的身體過早過勞地消耗,歲數不大都走了。

對於路遙來說,他可能更苦一些。他精神上的痛苦和其他的作家有很大的不同。路遙七歲時被過繼給他的大伯大媽,從清澗縣的王家堡過繼到延川的郭家溝。客觀上講,是成就了路遙,如果沒有這場過繼,我們今天就沒辦法談論路遙。因為這場過繼,他才有機會去讀書。在當時貧困的生活狀態下,大伯大媽還能夠送他讀書,而且從初小讀到高小,非常不容易。高小畢業後他想上初中,他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去參加升初中考試的,結果考上了。但是他大伯大媽實在沒有能力再供讀他了。大伯在村上有個拜把子兄弟劉俊寬,劉俊寬在村裡為路遙一家一家討來了半袋黑豆,解決了口糧,才把他送進學校。但過繼這件事,對路遙精神上的影響是非常大的,他覺得是被親生父母拋棄了。而且不管是七歲前還是七歲後,路遙一直處於一種飢餓狀態,在他的記憶當中幾乎沒有吃過飽飯。吃飽飯的那種記憶只停留在「文革」混亂期間吃大鍋飯。路遙後來不吃大肉就因為那時候他放開了吃大肉燉粉條吃,結果吃傷了。進城之後,路遙依然處於飢餓狀態,是因為他「早晨從中午開始」的寫作習慣。從下午兩三點鐘一直到凌晨的兩三點鐘,他搏命般的寫作,常常忘記了飯點。在陳家山煤礦封閉寫作時也是這樣。進入城市之後,好在那時西安有夜市了,有時候到後半夜連夜市也沒有了,他就只有餓著。

跟路遙這麼多年的交往過程中,我記憶最深刻的是在七號病房裡,我看到一個躺倒的,再也沒有站立起來路遙,那般瘦弱,那種燃盡了的狀態,和那個左手一根大蔥右手一個饅頭,早中午飯一起吃的路遙。永遠都忘不掉。

訪談|張艷茜談路遙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

【路 遙】


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您能客觀的評價一下路遙是一個什麼樣的作家?

張艷茜:路遙是一個有使命感的作家,而且是一個目標性很強的作家。

當初大時代給路遙提供了一條走仕途的路,但是後來那條路又堵死了。他轉向文學創作之路,他認定這個目標就沒有再改變。路遙這一生,沒有把別人當成是他的對手,路遙一直把自己當成對手。他目標性非常強,而且一個目標達到後,他就要為自己定下一個目標,是個很有計劃的一個人。

《人生》發表之後得到了全國轟動性的效應,後來電影《人生》公映之後,帶來第二次轟動,路遙的名聲再一次的被全國人民知道。舉個簡單例子,電影當中的高加林的扮演者叫周里京,他在北京街道上行走時,身後被買菜的大媽追著罵,罵他是一個沒良心的高加林,為什麼拋棄了劉巧珍。電影的轟動效應比作品大,所以更多的讀者知道了作家路遙。

對於路遙來說,鮮花和掌聲他是不拒絕的,但是如果天天在喧鬧的包圍當中,他肯定受不了。那段時間他非常苦惱,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痛苦。他希望耳邊的喧囂儘快結束,他渴望重新回到安靜的創作狀態中,他說要像一個土地上的勞動者一樣不能誤了農時去耕作。他告誡自己,人是有惰性屬性的動物,一旦過多地沉湎於溫柔之鄉,就會削弱重新投入風暴的勇氣和力量。「不能讓人們僅僅記得你是《人生》的作者。」

一天早晨,路遙背起行囊,悄無聲息地走出了陝西省作協大院,搭乘開往陝北的長途汽車,逃離了城市,回到陝北家鄉——他要為自己尋找到答案。在毛烏素沙漠上孤獨地行走的路遙,想起當年,他還是一個20歲的文學青年,在延川的中學,一個人仰望著天空,想像著蘇聯的宇航員加加林飛上天的那種狀態時,曾有一個念頭:這一生如果要寫一本自己感動,規模很大的書,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四十歲之前。

此刻,在陝北毛烏素沙漠上的路遙,這個意識變得強烈而且相當明確,要把早年富有浪漫色彩的幻想變為人生的現實——要在40歲之前,完成一部「規模很大的書」。

路遙這一生,沒有將別人視為對手,他的對手就是他自己。



訪談|張艷茜談路遙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

著名作家、陝西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張艷茜女士

張艷茜,黑龍江綏化人。1985年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分配到陝西省作協工作,曾任省作協《延河》雜誌社常務副主編,現任陝西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文藝評論基地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陝西省「四個一批」人才。出版散文集《城牆根下》《遠去的時光》等四部,長篇小說《貂蟬》,長篇傳記《平凡世界裡的路遙》《路遙傳》。作品見於《光明日報》《新華文摘》《北京文學》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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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報道》人物訪談·絲路名家訪談

總策劃:《中國報道》人物訪談欄目副主編 李 毅

藝術總顧問:著名文化學者、國畫家 羅家寬

組稿採訪:孫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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