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興的一生:書生報國 積勞成疾42歲去世
長沙近郊黃興鎮的黃興紀念館我去過幾次了,那是黃興的故居。我是沿著瀏陽河去的。河的東岸,有開闊的田野,有一片綠蔭,有一座舊式建築。從第一次踏進那泥磚青瓦的院落,我就有寫篇文章的想法。我的內心深處,隱藏著一個難解的心結。
據說,這座院落修建於同治初年,百多年來,飽經滄桑,舊貌未改。黃興從出生到1896年冬,在這座院落度過了22個春秋。
黃興出生於書香世家。他的父親黃炳昆是長沙府學優貢生,擔任過地方的都總。黃興5歲就讀《論語》,讀《楚辭》,讀《春秋》,十四五歲就文采絢爛,下筆萬言,成了遠近聞名的少年才子。
父母望子成龍,希望黃興將來能出人頭地,能光宗耀祖。遙想當年,這座院落的青油燈下,父母凝望兒子的深情目光一定充滿了萬千期待。
黃興19歲了。他打點行裝,灰布長衫,踏進了城南書院的山門。這是1893年春天的事情。這一去,黃興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文化人格的構建。
城南書院是湖湘文化的發祥地之一,坐落在長沙妙高峰下,與嶽麓書院隔江相對,遙遙相望,交相輝映。黃興走進了城南書院,如同走進了一座寶藏。
黃興在城南書院埋頭苦讀的時候,北京城已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所謂的「同治中興」,所謂的「洋務運動」,都成了一江春水,都未能挽救國勢衰頹的命運。清王朝垂垂老矣,已是日薄西山,已是危機四伏,已是千瘡百孔。「數千年未有之變局」帶給中國人的,又豈是精神上的刺痛?
光緒二十三年秋天,善化舉行縣試。黃興抱著試試的心態走進考場。考中秀才是黃興意料中的事情。就在全家為他舉杯祝願的時候,他卻隨口吟誦「一第豈能酬我志,此行聊慰白頭親」。就在這天夜裡,黃興為自己制了兩方印章:「剷除世界一切障礙物之使者」(朱文)和「滅此朝食」(白文)。
黃興已不把應試獲中當做讀書的目的。他的一雙清澈的眼睛,投向了城南書院外面的世界,投向了祖國的北方。那裡是寬闊無邊的黃海。那裡狂風大作、殺聲震天,那裡波濤洶湧、炮聲隆隆,那裡有清軍將士的浴血奮戰,有小日本的張牙舞爪……
黃興坐不住了。一切有血性的中國人都坐不住了。祖國危在旦夕,當權者卻在爭權奪利。「人生識字憂患始,位卑未敢忘憂國。」黃興要去救亡圖存,要遠涉千里,去赴死亡的盛宴。
黃興與孫中山的第一次握手是在日本的東京。
1900年春暖花開的時候,28歲的黃興正在湖北的兩湖書院學習,湖廣總督張之洞選他去日本留學。此後,黃興曾十次進出日本,在日本居留長達六七年。日本的軍事和教育,給了黃興重大影響,日本的東京也成了他策劃革命活動的重要基地。黃興原名黃軫,號杞園,他在日本改名黃興,號克強。他在自述中說:「我的名號,就是我革命終極的目的,這個終極的目的,就是興我中華,興我民族,克服強暴。」
黃興決心以身許國。在30歲生日這天,黃興從日本回到湖南長沙明德中學當老師。利用教書作掩護,組織成立「華興會」,提出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明確口號。他與劉揆一等人策劃長沙起義,準備在慈禧太后70壽辰的「萬壽節」暴動。不料事泄,黃興再次出走日本。
黃興這次抵達日本是1904年11月底,這是他第三次涉足日本領土。他與宋教仁等留日學生商議,要「組織革命同志會從事民族革命」。這一次有了黃興與孫中山的第一次握手。這是兩位歷史巨人的握手。
1905年7月19日,孫中山從歐洲來到日本。孫先生是革命的先行者,多年來一直為革命奔走呼號,尋找機會。他問日本友人宮崎寅藏,日本的留學生中有沒有傑出人物?官崎是黃興的朋友,他很自然地說起了這個有性格有血性的湖南人。黃興曾在日本編譯《遊學譯編》,宣傳反清革命;組織拒俄義勇隊,在留學生中享有很高威望。
黃興與孫中山第一次握手,或許是個歷史的細節,但確是中國歷史的分水嶺,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因為中國同盟會從此成立,中國革命力量從此聚合,中國歷史新的一頁從此開始。
——1905年8月20日下午2時,陽光正好。中國同盟會在東京宣告成立。熱烈的掌聲中,黃興宣讀了由他組織起草的章程草案。黃興說,同盟會的宗旨就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
黃興清脆的湖南話鏗鏘有力。他的聲音傳向很遠很遠,傳向了大洋彼岸,讓清廷的遺老遺少嚇破了膽。怎麼又是一個湖南人呀?殺了譚嗣同,還有後來人?清王朝磨刀霍霍,還要做最後的掙扎。
根據黃興的提議,孫中山任同盟會總理。孫中山提名黃興任執行部庶務,「庶務實居協理之職,總理缺席時,有全權主持會務」。
這是一群年輕人的聚會,是一群書生的集合。同盟會會員個個熱血沸騰,慷慨激昂。他們放下筆,拿起槍,立誓要推翻清王朝,要用青春、熱血和生命去譜寫民族復興之歌。這時候的民族意識,憑藉其散發出來的感染力,成了民族的最大能源力量。
——1907年9月,黃興策動了廣西欽州、防城起義,他要在神州大地點燃武裝起義的烈焰。隨後,他又組織了鎮南關起義。1908年3月,黃興領導欽、廉、上思起義,率領200餘人的隊伍,歷經數十次,擊敗十數倍敵人,履險蹈危,身先士卒。最後彈盡援絕,退至河內。
——1911年4月27日,黃興在廣州組織暴動。他自任起義總指揮。這次起義在激戰了一天一夜之後,終以失敗結束。黃興被敵人的飛彈打斷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這是後來人們敬稱他為八指將軍的來歷。收殮殉難者,得遺骸72具,合葬城東黃花崗。人們稱這次起義為「黃花崗起義」。黃興原計劃兵分十路的一千多起義軍,在戰鬥打響時只有他自己率領的一百多人。明顯的敵我懸殊,敵強我弱,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就像精衛填海,就像夸父逐日,表現了一個書生報國的壯烈。黃興率領的部隊,用鋼槍撥開了香艷的霧障,用鏗鏘的步伐打破了午夜的歌吟。起義震驚中外,連鎮壓這次起義的廣東水師提督李也不得不承認:「民心思漢,大勢所趨,非人力所能維持。」胡元炎也說:「自黃花崗事出後,全國人心皆趨向,革命自成功矣。」
黃興是屢敗屢戰的英雄,打倒了再站起來,打落牙齒和血吞。他一身戎裝,一支短槍,一雙眼睛裡閃射出的依然是毅然決然的目光。樹綠了,花開了,太陽出來了,他下令發起衝鋒。「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起義總指揮黃興已經抱定了從容赴死之心。他沒有打算再回去。沒有國哪有家?他在給同盟會會員鄧澤如的信中說:「本日即赴陣地,誓身先士卒,努力殺賊,不敢有負諸賢之期望……絕筆於此,不勝繫戀。」同一天他給孫中山、馮自由、梅培臣等人都寫了絕命書。他不是為了成為英雄而去赴死,而是為了理想、信念和祖國。
——1911年是農曆辛亥年。這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起義軍迅速攻佔了湖廣總督府。10月28日深夜,黃興喬裝進入了武昌,以中華民國軍政府戰時總司令的身份發布戰鬥命令。馬蹄聲聲,戰鼓催人,閱馬場高築將台,黃興的湖南話在暗夜裡久久回蕩:「此次革命,是光復漢族,建立共和政府,唯清廷仍未覺悟,派兵南下,對革命為敵,我們現在第一要先把清軍逐走,然後進軍北上,收復北京,以完成革命。」
在這之前,黃興領導的同盟會中部分會在上海成立,首要目標就是策劃兩湖起義。在付出一次次沉重代價之後,孫中山與黃興等革命黨人終於達成了共識,起義的首選之地是北京,其次是長江中下游,下策才是邊陲之地。北京有重兵把守,那就把矛頭對準武昌吧!
在武昌搏殺的日子,黃興抽空去了屈原的紀念館。湖南汩羅江是屈原赴死的地方,而湖北是屈原的出生地。現在黃興來了,一個湖南書生到了屈原的誕生地,他要在這裡抽刀斷水,要在這裡揮灑熱血。歷史就是這樣巧合,這樣重疊,或者說是一種互動,是一脈相承。一個因理想無法實現去獻身,「雖九死其猶未悔」;一個要為推翻皇權、實現民族解放而奉獻生命。黃興甚至要把年僅14歲的兒子帶上戰場,深情地說:「努力殺賊,一歐愛兒。」那幕場景,讓人心碎。 武昌起義引發的全國革命波瀾,就這樣結束了清王朝的統治,結束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中國革命早於俄國完成,給列寧也帶去了巨大震動,布爾什維克黨起草了《關於中國革命的決議》,表示「祝賀中國的革命共和,為他們感到歡欣鼓舞」。泥沙沉積的中國歷史河流,經過辛亥革命的清淤排沙,從此變得清澈順暢,變得寬闊雄奇。
一個瀏陽河邊走出的湖南書生,就這樣擊楫中流,縱橫中國。大江東去,浪淘盡,幾多風流人物?
此刻的黃興,肯定想到了與孫中山的第一次握手,那是一次偶然的握手。偶然包含著必然,必然往往通過偶然的形式來實現。走向共和應當是歷史的必然航向。我們可以作很多假設:如果沒有黃興與孫中山的聯合與發起,就沒有中國同盟會;沒有同盟會,就沒有中國革命黨,就沒有中國革命的勝利。
但孫中山只做了一個多月的臨時大總統。1912年1月14日,孫中山給袁世凱寫信:「如清帝實行退位,宣布共和,則臨時政府決不食言,文即可正式宣布離職,以功以能,首推袁氏。」有了孫先生的承諾,袁氏向清廷孤兒寡母逼宮,孫中山「讓位」給袁世凱了。
讀書人獨有的善良、軟弱和歷史的局限,讓革命黨選擇了退讓,選擇了放棄。袁世凱成了武昌起義的最大贏家。
黃興痛心疾首。武人當國,意味著從君主立憲轉向走憲政共和之路將變得困難重重。這是黃興不願看到的結局。革命的果實被袁世凱輕輕鬆鬆地捧走了,偉大的國家計劃受到歷史的諷刺,脫離了正確的軌道。他不願意看到已經掙脫了舊的怪圈的國家和民族,再滑入新的怪圈之中。
閱讀黃興傳記的時候,我發現再造共和是黃興最大的歷史功績,是他生命的一個階段,這一階段是霹靂手段,是英雄悲歌。在這之後,時空激蕩,雨橫風狂,他面對了新的政治命題,面對了新的人格考驗。
黃興的生命之舟開始了極其危險的航行,開始了一場權力、韜略、陰謀與尊嚴的角逐。在大起大落,在動蕩紛擾中,黃興要破釜沉舟。黃興選擇了做南京留守。這時候的中國大地,王權解體,群雄逐鹿,軍閥混戰。處處是烽火,處處有槍聲。有人佔山為王,有人趁火打劫,誰的拳頭大,誰就是老大,完全沒有了國家秩序。必須把局勢儘快穩定下來。這是最大的政治,這是國家大利。
也只有黃興有這樣的歷史前瞻,有這樣的果敢和氣魄。他以南京留守的名義,發布了一道命令,遣散了手下30萬人的部隊。清王朝推翻了,大家回去種田耕地去吧,每人給點盤纏,好好去過日子。不要再給國家添亂了。
黃興是從戰爭中成長起來的統帥,但他並不喜歡戰爭,不喜歡窮兵黷武,不喜歡爭權奪利。打仗的目的是為了永久的和平。黃興的一道命令,就這樣解放了身處漩渦的人們。
在南京留守的日子,黃興總是很忙,總是風塵僕僕。他所期待的,是這個時代的政治領域、社會領域和文化領域同步發展,是海晏河清。黃興接見各縣代表,簽發各種文件,處理各類矛盾,輕重緩急,有條不紊。他提出了實業救國的主張,他說有了實業,國家才有財富;他提出召開國民教育大會,全民普及教育;組建國民銀行,抵制袁世凱的舉借外債,他說國家權益不能受到侵蝕和損害;他嚴禁種植鴉片,禁運禁植。黃興的苦心孤詣和高風亮節,黃興的「頻年奔走,志在保邦」,為民國初年的政局帶來了一股新風。
就在黃興辛苦奔波的時候,革命黨內起了爭執。為了革命事業的大局,黃興辭去南京留守的職務,回到了故鄉。我想像黃興榮歸故里的情形,一定是萬人空巷,鑼鼓喧天。那是1912年10月31日上午,雨後初晴。黃興踏上長沙碼頭,就聽到了歡呼的人群里,有小學生們放聲高歌:「涼秋時節黃花黃,大好英雄返故鄉……」
人生彈指芳菲暮,離開故鄉八年了,黃興終於明白。再堅強的人,也擋不住鄉思。思鄉纏綿繞骨,無可逃脫。去看看城南書院,去看看天心閣吧,黃興騎上了湖南督軍譚延為他準備的高頭大馬。在天心閣,黃興久久佇立,淚眼模糊。城牆上的累累彈痕,勾起了他的思緒。他彷彿聽到了太平軍攻城的聲聲戰鼓,一字一頓地說:「我革命的動機,是少時閱讀太平天國的雜史而起的。太平天國自金田起義之後,起初他們的弟兄頗知共濟,故能席捲湖廣,開基金陵。不幸得很,後來因為他們弟兄有了私心,互爭權勢,自相殘殺,以致功敗垂成。我讀史至此,不覺氣憤騰胸,為之頓足之嘆。」他還說:「今之倡義,為國革命,而非古代之英雄革命。洪會中人,猶以推翻滿清,為襲取漢高祖、明太祖、洪天王之故智,而有帝制自為之心,未悉共和真理,將來群雄爭長,互相殘殺,貽害匪淺。望時以民族主義、國民主義,多方指導為宜。」
金秋的風,把黃興的聲音傳向了很遠很遠。革命黨人聽說了,更加維護團結,更加敬重黃興;孫中山聽說了,很動情地說:「誰為長城?嶽嶽英英;誰樹典型?炳炳靈靈。崎嶇十載,天壤一人;懷此民物,以及友生。」
黃興與孫中山也有過爭議,有過意見相左的時候。民國肇建,要做一面國旗,這是現代民族國家的一個政治符號與象徵。一種意見是用紅藍白三色旗,象徵著自由、平等、博愛三種現代價值,一種意見是用五色旗,象徵著滿蒙藏漢回五族共和。孫中山主張把青天白日黨旗變成國旗。黃興不贊成,民國議會也沒有採納孫先生的主張。這絲毫不影響兩位偉人的友誼,絲毫不影響黃興對孫中山的尊重與支持。他們風雨同舟,和衷共濟,共同彈奏著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之歌。
1916年10月31日,一條消息讓海內外震驚,甚至無法接受:黃興去世了,死在上海福開森路的寓所,年僅42歲。醫生說,是大口大口地吐血而亡。史料記載,早在南京臨時政府時期,黃興已患有胃出血症。旅美期間,又曾大出血。由於操勞太多,元氣已潰。後來肝部又見腫大,病情急劇惡化,「不可復救」。
黃興留下了一份遺囑。臨終之際,他牽著革命黨人李根源的手,氣喘吁吁,一字一句地說:「國會應注意立法,法立而政治有依據;只問政治,則政治癒紛亂而不可收拾。」
這是他的政治交代,死亡無法摧毀他高山深海般的信念。當眾多的革命黨人還在單純地追求「排滿」「反清」時,黃興已從西方資產階級理論中借鑒民主共和的思想了。他多次寫文章,多次發表演說,他指出封建主義政治與資本主義民主政治的根本分野,在於是人治還是法治。這是他的英明和遠見卓識。
蔡鍔是在日本東京醫院的病床知道這個噩耗的,他知道,民國時代再也找不到一呼百應的統帥了,再也不會有寒光閃閃的亮劍了。他想起黃興與他策劃的討袁護國戰爭,那是一場波瀾壯闊的革命運動,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蔡鍔含淚寫了祭文,又寫輓聯:「以勇健開國,而寧靜持身,貫徹實行,是能創作一生者;曾送我海上,忽哭公天涯,驚起揮淚,難為卧病九州人。」
八天後,蔡鍔因悲傷過度,溘然離世,年僅34歲。不及旬日,危難的祖國頓失二擎天柱。
黃興死了,留給子女的,是一些賬單,是一筆債務,是一句遺言:「為天下蒼生哭。」原先,黃興的父親留給兒子的是幾百畝田產,可黃興將田產全部賣掉,將白花花的銀兩去籌了軍火,鬧了革命。他把一生都獻給了國家和民族,家裡的積蓄又算什麼?現在,已是家徒四壁,只剩下用過的毛筆和指揮刀了。黃一歐將父親的筆和刀鎖進墓廬。他知道,這是父親的最愛。讓它去陪伴父親吧,要不父親會孤獨的。上馬殺賊,下馬讀書,是黃興的生命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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