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偉、神秘萊特、三重間諜和東南亞的歷史與傳說
上個月的一天我在紅磚美術館看展覽的時候,新加坡藝術家何子彥的作品《神秘萊特》(The Mysterious Lai Tack)不巧因為維護而關閉。我跟著工作人員抹黑走進展廳,繞到了事後才知道應該是舞台的後方。在搖晃的手機燈光的照射下,一個身著白衣、體態僵硬的巨大機器人赫然出現在眼前,嚇得我身體向後一傾。定了定神,我看到了展覽媒體照片中那張猙獰冷酷的面孔。他的姿態定格在書寫的動作上,雙目圓睜,好像剛剛被強行切斷了生命。
神秘萊特,2018,何子彥
萊特(Lai Teck)是馬來亞共產黨歷史上的一個重要而神秘的人物,中文維基百科「馬來亞共產黨」條目是這樣表述的:馬共成立(1930年)後不久,被自稱為共產國際代表的三重間諜萊特混入併當選總書記。在東南亞民族獨立運動的腥風血雨中,這個馬共歷史上最大的叛徒引起了藝術家何子彥的興趣。這不是何子彥第一次創作關於萊特的作品。在2015年的作品《無名》(The Nameless)中,他曾經將演員梁朝偉在數部電影中的鏡頭重新剪輯在一起,演繹萊特撲朔迷離的故事。而在紅磚美術館正在展出的新作《神秘萊特》中,萊特的化身從梁朝偉變成了這個冰冷的假人。
無名,2015,截圖,何子彥
作品恢復開放之後,我又過去看了一次。虛虛實實的幕簾一層層拉開,伏案寫作的萊特出現在書桌後面。觀眾長椅與舞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使「萊特」顯得沒有那麼巨大了。他不時做出一些簡單的動作,同時,一個幾乎不含的聲音用第一人稱講述著自己從童年到死後的事情。有時,萊特的虛擬投影疊加在這個實體的假人身上,略有些錯位,如同萊特的幽靈正在這具軀體中搖晃。
神秘萊特,2018,何子彥
關於何子彥的創作主題,他自己的總結可以一言蔽之:「它們都被同一個問題驅動:歷史如何向我們展現自己,以及這些被建構出來的歷史如何規範、定義和控制我們的思考方式和生活模式。」何子彥的影像作品背後總有紛繁複雜的大量研究和調查,這使他在藝術家之外,也像是一位歷史學家和學者。但與此同時,何子彥也十分擅長表現歷史記載之外、存在於人們想像與潛意識當中的鬼魅傳說和神秘力量。而在被認為是事實的歷史和被認為是虛構的想像之間,本來也沒有十分清晰的界限。何子彥的影像裝置時常運用劇場化的情景、煙霧、昏暗的燈光、來去無聲的投影形象和陰幽的音樂,喚起觀者發自直覺的體驗。在此次紅磚美術館以「返魅」(reenchantmen)為主題的展覽中,也顯得十分切題。
何子彥成長於新加坡這個年輕的東南亞國家,而東南亞也是他創作中的一個母題。「是什麼構成了東南亞這個概念?」在長期進行的項目《東南亞關鍵詞詞典》中,何子彥彙編了一些關於東南亞的含義不太明確的辭彙和印象,它們鬆散地圍繞著東南亞的歷史、政治、文化、語言、氣候地理等方面展開,試圖勾勒出「東南亞」這個顯然超出了地理意義的地理概念。而《神秘萊特》這件作品就是從其中的詞條「L: Lai Teck」衍生出來的。
卍虎,2014,現場表演照片,何子彥
我們通過郵件採訪了何子彥,聽他聊了聊他對「萊特」這個神秘人物的興趣,《神秘萊特》的創作過程,以及在新加坡長大對他的創作所帶來的影響。
創想計劃:2015年,你完成了一部22分鐘的影像作品《無名》,2018年你又完成了《神秘萊特》。兩件作品都跟「間諜」萊特的人生有關,它們之間的關係是什麼?什麼原因讓你決定在《無名》之後再做一件同「萊特」有關的作品呢?
何子彥:兩件作品的主題都是同一個人物,也就是那個被叫做「萊特」的人。1939年開始,萊特一直都在馬來亞共產黨擔任總書記,直到1947年他的間諜身份被發現。萊特是一個三重間諜,同時與法國、英國和日本的秘密警察保持著合作。直到今天,我們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是什麼,只知道他是新加坡-越南人。
無名,2015,截圖,何子彥
《無名》是我根據這個人物來做的第一件作品,當時我選擇的方法是,從香港演員梁朝偉20多年間參演的電影當中,選擇適當的片段畫面拼接在一起,講述這個故事。然而,選擇梁朝偉作為媒介,為這件作品定下了基調。最終,對我來說,《無名》這件作品既是關於萊特,也同樣是關於梁朝偉以及中國電影尤其是香港電影的。而與萊特緊密相關的其他方面在《無名》當中未能體現,例如,萊特可以被看作是天主教、馬克思主義、萬物有靈論和孔子思想的交織的化身。
能否詳細說說,《神秘萊特》這件作品為何選擇用機器人來表現萊特?今年早些時候,你在接受明當代美術館的採訪時說,在你的戲劇作品中,演員更像是某種媒介或者容器。使用機器人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嗎?
在創作《無名》的時候,我面臨的最大的挑戰是,梁朝偉的表現一直都非常迷人。剪輯時,我想盡辦法讓他的魅力別那麼強烈,但我完全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做到。所以,第二次創作關於萊特的作品時,我想我得從另一個方向開始思考,選擇一個冰冷、非人的對象作為這個叛徒,然後嘗試讓他儘可能顯現出自己的風采。
但是沒錯,從很多方面來說,選擇機器人,確實延續了我對於影像中的演員的思考,機器人是這個想法的一個極致體現。然而,必須得補充說明的是,將演員稱為「媒介」或「容器」,並不是說他們對作品沒有影響。相反,媒介和信息總是深刻地糾纏在一起的。
神秘萊特,2018,何子彥
我很好奇您是如何選擇配音演員的。您是在尋找某種嗓音的特質嗎?這位配音演員的「嗓音」在這件作品中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作品中的機器人實際上正是這位配音演員的 3D 掃描形象,他是新加坡演員 Tay Kong Hui (鄭斌輝)。而且,機器人所有的動作和表情也都是根據他的表演建模的,還有時候,斌輝的表演會以投影的方式出現在運動中的機器人身上。最後,劇本也是斌輝翻譯的。關於文本的含義,以及斌輝的聲音和身體表現方式,我們都一起進行過反覆的討論。所以,這件作品可以看作是我嘗試在演員不在場的情況下操縱他。
我們最後共同確定了這樣一種嗓音,它聽上去多少能引起一些共情,但又不時轉入其他會話模式和角色特徵,使「他」聽起來既像是在有意表演,又有些像精神分裂症患者,或者是某一具正被不同的精神力量所控制的軀體。對我來說,聲音是一個人的特質的最有力的表徵,這件作品可以被看作是沒有身體的聲音和沒有聲音的身體之間的互動。
神秘萊特,2018,何子彥
萊特這個人物最吸引你的地方在哪裡?
我覺得這個人物很有意思,但是我沒有被他吸引(哈哈)。不管怎麼樣,我控制不住地覺得他就是20世紀早期東南亞的化身,這也是他的有趣之處所在。萊特的法、英、日三重間諜身份,正體現了這個地區的主要的政治力量角逐。
我們對於「叛變」這一行為的思考也很有意思。一般來說,我們對「叛變」的態度都是非常嚴格的(「天理不容」),同時,我們也傾向於將「叛變」看作某種個人的瑕疵或者弱點,某種人身上存在著的錯誤。但我認為這樣去理解「叛變」其實很弱,因為從最深層的角度去看,「叛變」這個行為是結構性的。20世紀諸多新國家的誕生,也創造了許多叛徒。
為什麼從第一人稱的角度來寫這個劇本?
我覺得可能只是因為第一人稱獨白是「獨角戲」最基本、最直接的表現方式,也使整個表演以演員的表現為轉移。所以《神秘萊特》也採用了獨白,只不過是機器人獨白。獨白可以讓觀眾更深地進入角色的內心,不過在這件作品中,角色恰恰是一個沒有內心的人物。
在創作這部劇本時,你是如何處理收集到的真實歷史材料和想像/虛構之間的關係的?
在《神秘萊特》這件作品裡,我相信我在調查和收集現存材料的過程中走得足夠遠,比起我做《無名》的時候要遠得多。因為這一次我有 Marc Opper 博士的協助,他是一位有著強大毅力和偵探精神的歷史學家,也是這一部分歷史的專家。但是,我在這些材料中挖掘地越深,就覺得根基越不穩固。不只是因為材料間充滿了矛盾,也因為這些歷史都是從特定的利益出發的,是由其他的叛徒、特工、警務人員,或者有著警察經歷的學者所講述的。
在拼接關於萊特的事實片段時,我當然是自由運用了我的想像的。但是我會說,在很多被我們當做是事實的材料當中,也交織著許多的虛構。
神秘萊特,2018,何子彥
談到《無名》的時候,你說那件作品不只是在講故事,也在置疑「講故事」這個動作本身。與之相比,《神秘萊特》有一個比較完整的故事,在這件作品裡,你是如何處理敘事的?
《神秘萊特》這件作品運用的獨白的形式,讓它第一眼看上去顯得比《無名》那種片段拼接的方法更傳統。但是我將劇本建立在了矛盾之上,讓裂紋和多樣性從內部顯現出來。例如,我們讓萊特的敘述先從他對自己在越南中北部的童年追憶開始,這是很傳統的敘事方法,但是慢慢地,一些模糊、隱晦的東西就開始出現了。當他第二次談起童年時,他說自己是在越南南部長大的,他自己聲稱這是一個「真實」的版本。
再舉一個例子,作品前三分之二的時間裡,萊特在寫自己的自傳,談論自己的生活;但是後三分之一部分的獨白,則是萊特在自己死了以後說的。
無知之雲,2011,何子彥
你的作品總是建立在對東南亞的歷史、文化和政治的系統的調查之上。我想知道,在新加坡成長的過程中,有哪些關於東南亞的部分曾經在更直覺的層面上影響過你?
我覺得,我們一直都沒能理解氣候對於人的想像和美學的影響。我要說,在新加坡長大,為我的人生帶來的最深刻影響的是那數不清的、綿延無盡的潮濕的午後。在熾白、強烈的熱帶太陽底下,時間本身變成了的一種緩慢的爬行動物。那些時候我很難分清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在夢中。
謝謝你,何子彥!
無人,2015,何子彥
作品《神秘萊特》正在北京紅磚美術館展覽《儀禮·兆與易》當中展出,展覽中還包括了印度裔藝術家安尼施·卡普爾、泰國導演/藝術家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等十位來自亞洲大陸的藝術家的作品。
展覽將進行至2019年04月07日。
何子彥的作品《無名》(The Nameless)也將於近期在紅磚美術館展出。
//作者:陸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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