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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也退 | 致敬阿摩司·奧茲,他對國家的貢獻難以計量

六年前的夏天,我在Neot Semadar基布茲里找到一本書:《The Seventh Day》,第七天,這是一本訪談集,訪談的是1967年6月的「六日戰爭」的眾多以軍參戰人員,請他們說說「我們為什麼獲勝」以及在這場戰事中的體驗。「六日戰爭」,我在讀小學時的課外雜誌里就看過這個名詞,大略知道以色列人的飛機摧毀埃及人的坦克,簡捷得如同打遊戲一樣。後來,我漸漸知道此戰的最大勝果之一,乃是以色列奪回了被約旦控制的耶路撒冷。「第七天」,意味著對戰爭的回眸,不過除了勝果和喜悅之外,人們又能談點什麼出來呢?


我讀這本書,那些士兵大多是基布茲人,下地幹活時是農友,上陣打仗時是戰友。很多人講,他們認識到基布茲體制的優越,它鞏固了以軍士兵的團結,襯托出阿拉伯軍隊的一盤散沙;又有人說到了平等,每個軍官都是帶頭衝鋒,所有戰士無一退卻。然後,就是對「挺進耶路撒冷」那一刻的一次次激動重溫。



再然後呢,就這樣了嗎?這本書的主要訪談人,阿摩司·奧茲,並不罷休。

他問那些士兵,你們想沒想過,耶路撒冷曾經的那些阿拉伯居民,他們去哪裡了呢?一座被攻下來的城市是不是我們想要的城市?我們究竟是回歸故里的人,還是耶路撒冷新晉的佔領者?






2018年12月28日,作家阿摩司·奧茲因癌症於家中去世,享年79歲。


那個時候的奧茲年28歲,15歲加入內蓋夫沙漠中的綠洲之一——胡爾達基布茲,並且把他本來的名字阿摩司·克勞斯納改為阿摩司·奧茲。對書中表現出的那股道德理想主義的執拗勁頭,我真是心情複雜。

奧茲似乎是一門心思要潑點冷水,要在美好的現實中挑出刺眼的瑕疵,那些受訪者,似乎都被他的追問弄得很不愉快。

有人承認了戰爭本身的殘酷性,然後又說,沒有這種殘酷,我們現在哪能安坐在這裡,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呢?然而這個簡單的推理,並不能阻止奧茲刨根問底。



奧茲屬於第二代以色列人。第一代是打江山的,以首任總理本-古里安為首的建國者,第二代是守江山的。從1956年的西奈行動,到1967年、1973年的兩場重大戰事,這一代人守住了第一代人建立的基業,還有所擴張(拿下了耶路撒冷,控制了戈蘭高地和西岸等)。於是,第二代人得了個綽號「薩布厄」,這是以色列境內隨處可見的一種仙人掌果(現在國內也有賣了),寓意是外剛內柔,上得戰場,下得廚房。從《第七天》中,我看到了這個稱謂是多麼的準確。奧茲也入過行伍,可他又是那個至柔之人。



他的追問並沒有改變什麼,並不會導致以色列雄兵解甲,把聖城交還給約旦人,可是,他的追問卻是這本書出版的意義所在。奧茲的出發點是個人的體驗,他怎麼也忘不了他在耶路撒冷度童年時的阿拉伯小夥伴,在飄揚的凱歌、旗幟和激動的眼淚中,他聽到的是那些背井離鄉者的聲音。聖城是要的,但以色列不能在道義的意義上喪失未來,這一點堅持讓他成了最堅決的左翼猶太復國主義者,他不止擔心以色列壓制阿拉伯民族會帶來的政治後果,如喪失國際聲望等等,他擔心的是,壓制行為會逐漸惡化壓制者的道德。


《第七天》的重要性,在以色列七十年的歷史中是數得上的。這樣的書如今已不會有,如果奧茲堅持著他的柔軟,那麼21世紀以來,他一定無數次地對這個國家感到失望過。保家衛國的意識形態,英雄主義的宣傳,他始終是懷疑的,因為它們是單一的,一面倒的。不管有多少人真正在「六日戰爭」中浴血奮戰過,奧茲始終像一個較真的小孩,要把戰爭拉回到它實際顯示出來的樣子,拉回到參與者對它的切身感受的水平上。






奧茲受歡迎的部分作品



奧茲的父母親,作為開國的一代,無比信奉猶太復國主義的勞動建國理想,他們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賣力地幹活,以期給一個未來的國家打下基礎。但在《愛與黑暗的故事》里,奧茲說過這樣一件事:他父親辛辛苦苦種下的蔬菜都死了,他不得不去買些現成的菜來種下,好讓兒子不至於傷心。這件事,對奧茲而言,就是猶太復國主義之「神話色彩」的表現。即便它出於一個良好的初衷,可是被壓制的真相終究不會消失。


猶太復國主義推進了一個強盛國家的出現,但它的破滅卻在每個個體的心中進行。《愛與黑暗的故事》將高潮放在了母親的自殺上,對整樁事業的評估,值得因為一個人的絕望而推倒重來。出版這本書,意味著他把能做的全給做了,他和盤托出了自己成為一個柔軟的人的原因,只向讀者乞求一份讀完它的耐心:

他怎麼也放不下那些失去了家園,或生命,或遭受了理想被背叛的厄運,以至於不能從這個世上安心走掉的人;當他寫出來的時候,這柔軟簡直比一根刺還要堅硬。



奧茲對他的父親,以及他那位博學多才的叔叔,是「揚棄」的,他繼承了他們的讀書癖,而拋棄了他們右翼傾向。他去往胡爾達,為了實踐他母親嚮往之中的理想生活,感受一種互惠互助的共同體精神。第一次獲知奧茲到四十多歲仍沒有私產,所有版稅所得統統上交的事實,我是困惑的,而後則唯有敬佩。一個人能如此,必須是出於對理想的赤誠不二。如果寫作能算「私心」的話,那麼他唯一的私心,就是為了能寫出那些小說:《一樣的海》、《黑匣子》、《我的米海爾》、《何去何從》、《費瑪》……後來,我在基布茲里見到了那些在農莊嚮往著城市,來到城市又懷想農莊的柔軟的年輕人,他們都讀奧茲,他們都成了奧茲所寫的人。



他利用文字保存下來的柔軟,戳穿了猶太復國主義的神話,但其實也戳穿了基布茲的神話。因為其樂融融的共同體精神同樣是一種意識形態式的東西,它不能掩蓋晝夜無語的夫妻心裡的悲涼,不能掩蓋叛逆的孩子帶給父母的痛苦,不能掩蓋青年人對勞動的厭煩。每一個人都在默默地尋找一個更好的位置,即使結果都會回到基布茲,可重要的是,必須完成一個或多個出走—歸來的循環。

小說不是一台供人投幣後伸手等待果實的咖啡機,小說是對生活本身的捍衛,是對人的點滴感受的拾取和珍惜。

在奔向一個個具體目的的過程中,生活不能丟掉意義和對意義的感受。





[以色列]阿摩司·奧茲/郭國良//宋倩/浙江文藝出版社/2010



建國的一代留下了近乎超人的神話,多少描述以色列文治武功的文章,都是這一神話的註腳。而奧茲在為另一組神話,來自聖經的神話加註。這些神話里充滿了嚴厲的教訓。《胡狼嚎叫的地方》中有個故事,靈感取自於《士師記》里的耶弗他,這位士師為了贏取勝利,向上帝許諾一定把他出門見到的第一件生靈獻祭為犧牲,結果他獻上了自己的女兒。勝利不可能是沒有代價的。這個故事,經奧茲重述之後,成了一個落到以色列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孩子們頭上的預警。強制兵役早晚要把他們送去前線的,死活全看運氣;他們是一個有著常勝神話的國家的祭品。



只要胡狼仍在嚎叫,這裡就沒有安寧。可莫非我們能把胡狼斬盡殺絕,來解決自身的安全問題?這本來就是他們的地方,不是嗎?梅厄·沙萊夫創以色列歷史暢銷紀錄的小說《藍山》同樣指出了這一點:這片土地是惡的,這裡埋葬著被該隱殺死的亞伯,埋葬著被人類的農田所埋葬的沼澤生物,更不用說還有另一部分人類的家園。這就是以色列的左派小說家,一些多麼警覺,多麼固執地相信代價之不可避免的人。在情懷免不了要被視為生意的今天,他們依然不管不顧地宣說情懷。


以色列會為它少了一個溫柔的聲音而傷心,這個聲音對國家的貢獻難以計量,有奧茲的作品和名聲在那裡,人們會相信以色列仍然是一個好國家,這裡的人仍然沒有厭棄「和平」一詞的空洞無趣。

可是這一代人走了,他們體驗過「第七天」的光榮、歡騰與隨時間推移而來的憂患,明白是怎樣的過去在制約他們的現實。而未來的人必將淡漠於此。不過,在下一輪的胡狼到來之前,他們仍有時間去把花送到奧茲沉睡的地方。





【注】本文原標題為《阿摩司·奧茲,柔軟如刺》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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