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下縱有千根毫,紙上僅寫一人心——探尋書法家創作的隱秘幽思
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實際上是中國古人與世界萬物不斷交流、相互了解的歷史,而作為中國文明史中的奇葩——書法——更是如此。如果用一種邏輯來串聯整個書法史的演進、發展的過程的話,我想那就是人與自身互動方式的不斷演進。
下面,就跟隨我走進書法家的內心世界,看他們如何與自己對話,與世界交流的。
一、天地人的互相融通——《蘭亭序》
三月三日,萬物萌發,空氣中時常漂浮著清新的泥土氣息,遠處溪水潺潺,叮咚作響,朝露在花瓣上,將一整個太陽吞進它那晶瑩剔透的水珠裡面,如同鑽石一般,耀眼炫目。天地是這樣美好,萬物生髮是如此有序,這一切都令他不敢相信。
「這還是之前那個生靈塗炭、遍地饑民哀嚎的晉室江山么?」逸少暗自思忖,忽而想起,這已經是自己南渡之後的好幾個年頭了,江北這輩子恐怕是回不去了,眼前正是江南暮春時節,每年到這個時節,他與三三兩兩的好友總要相約一聚,共度這天地美妙時光。
此時,他已經不知不覺的跟隨著一眾文人士子來到了流水兩旁,後面樂官伶人彈奏著絲竹管弦之類的樂器。早年間,他是極喜音樂的,但是南渡之後,他便不自覺地感知到這絲竹音樂背後的荒謬和幻滅。
絲弦入心,根根震顫悲歡神韻;管喉入耳,聲聲勾動離合情絲。每一段旋律,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強調,都蘊含著一段往事。
他越發覺得此刻再悅耳的音樂也不能消解自己心中悲傷,但礙於場面,只好稍加抑制而不表現出來,仍然與好友一起吃茶、飲酒、吟詩,在流水邊做吃酒遊戲,歡聲笑語之態似乎時常讓他忘記自己心中隱藏的傷痛,好像他從來就沒有去過江北,好像他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那些被敵軍鐵騎下碾壓過去的婦孺幼兒,從沒看到高台樓閣建起來,舞起來,又在熊熊大火中燒毀殆盡一樣。
「不,這一切,我都曾見過,我記得那個孩子絕望無助的眼神,看見棄婦在路旁看到丈夫孩子身亡之後的沉默無語,看到曾經那麼熟悉、那麼繁華的地方都化作一縷青煙,全然無蹤了。自己可曾做過什麼?似乎做過,但是更多的自己也無能為力。」不覺中,他在朋友的一片笑語聲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此刻的他已經微醺、搖晃了起來。
眼前舞女炫目的衣裳、五彩斑斕的頭紋飾品,耳邊樂官叮叮噹噹、珠玉落盤般的樂聲,嘴中奇珍異果散發的香氣、醇厚的美酒傳來的甘甜,都化作一片片雲彩,自己放佛置身於仙界中一般。
在朋友的百般要求下,他搖搖晃晃的走向早就備好的筆墨台,拿起那支筆,那隻像他曾為愛妻描眉般的筆、那隻明晃晃似奪走無數生命的大刀一樣的筆,蘸著似血似淚般的墨,宕開一筆,鋪毫寫去。
天地是多麼廣闊,自己又是多麼渺小,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寫完這一幅字,他像是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再也沒有別的作品可以比得上它了。
二、小家大國的交響樂——《祭侄文稿》
不曾想幾年未到,這裡已然是綠草茵茵,野花邊地了。他還依稀記得,這一代曾經是整個戰役中最為慘烈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都是被鮮血澆築過的,整個山坡,無數年輕的屍體疊交成了一座小山,盔甲、兵器隨處都是。
他曾經偶然看到敵軍一名衛士口袋裡露出的信封一角,原來是家鄉的妻子寫信告知他已經是孩子的父親了,可是眼前的他眼睛緊閉,再也不能親耳聽到孩子的那一聲「爹」了。
也就是在這個地方,他失去了他的兄弟,以及他的愛侄,那一戰,何其慘烈,成百上千的血肉之軀,帶著致命的武器,只為了將它刺進對方的胸膛,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鮮血的腥臭味道。戰後,他曾經視察這個地方,感到一陣陣噁心,不是他沒見過比這更加血腥的場面,而是眼前的這一切是如此的荒謬,以至於讓他難以感覺到舒適。
到底什麼是他常常要信奉的正義、忠勇和仁愛呢?難道用一個年輕人的刀槍殺掉另外一個年輕人就是正義嗎?難道那些在戰場上廝殺的對方他們必然就存在有正義和邪惡之分嗎?
當然不是,邪惡、正義、乃至於至高的信仰法則——道德,只不過是一套漂亮的說辭,讓這場殺戮看起來不那麼荒唐罷了。
他們也曾笑過,也曾哭泣,也曾盼望,也曾祈禱,他們也曾對未來許下美好的期許,也對每一個新生命寄予最美好的祝願,但是這一切,都隨著他們刺進別人身體裡面冰冷的武器,以及他們被別人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他們自身一樣,在一滴一滴的鮮血流淌殆盡後,他們的苦笑歡樂,一切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寫下這篇祭文,既是為了他的侄子,更是為了天下百姓蒼生,為了無數個千千萬萬像他一樣年輕鮮活的生命。
三、寒暖人生的苦樂體驗——《寒食帖》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悲傷落寞的心緒溢於言表。如今已經是人生不惑之年,正邁向天命之時,可憐子瞻仍然飄泊於貶謫路途中,四處為家。少年意氣風發,遍讀詩書,自此立下匡扶濟世,建功立業之志。考場科舉,幸得恩公歐陽六一居士賞識提攜,嶄露頭角。
然而,現實中的種種不如意,如大山一樣,黑壓壓的撲過來,將理想那一線光明的生機,壓迫的無處遁逃這並非是自己心中理想的情況。第一次在現實面前受挫的他並沒有氣餒,很快,他開始以一人之力反對這強大的現實。
王安石執政,他便批評新法的諸多弊端,司馬光上台,他便批評舊政積弊,結果兩邊都不喜歡他,於是不管哪一派當政,他的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不斷的發配外疆,他不是被貶謫,就是走在貶謫的路上。
一路上,他「高歌猛進」,拜各位「朝中大佬」所賜,遍歷中國山川各處,最遠抵達天南海角的海南島。
江湖上總是流傳著各種各樣關於他如何樂觀、如何豁達,一路「吃」到海南島的傳說、故事,但是這種樂觀、豁達的背後,是一種悲涼到極點的哀傷,是一種絕境下的自嘲。他何曾不傷感,不悲嘆?只不過這些悲嘆除了徒自增加悲憂哀傷,已無一利。
然而,只有這一天,這冰冷的寒食節,他才會收起那一幅樂觀的沒心沒肺的面具,面對自己心中真實的傷痛,暗暗舔舐。
寒食節,只為紀念當年幫助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介子推——而設立的。介子推作為晉文公霸業的重要推動者,不以功臣自居,反以竊占功勞為恥,因此不肯接受任何封賞,與母親一起餓死於山中。
介子推之忠厚行為,不得不令子瞻感嘆,同樣是為國為家者,介子推鑄成霸業,相輔君王而不以功勞自居,如今子瞻亦是有一腔報國之志,願為蒼生黎民進獻微薄之力,卻無處施展,怎不傷心!
登臨赤壁,看孫吳風流才子退卻千萬人馬;放蕩小舟,暢遊赤壁湖水邊,聞洞簫長笛凄凄之音。承懷寺下,月夜遊山林;亡妻墳前,松樹旁撒熱淚,肝腸寸斷。
種種情景,心緒難平,遂揮毫寫下這一《寒食帖》。
註:個別場景多有藝術化的穿插、想像,如有疏漏,還望海涵!
聽說點擊了「好看」的網友,寫字都變得好看了呢!


※大開腦洞!假如《蘭亭序》和《祭侄文稿》會說話,他們會說啥?
※董其昌:明代的「趙孟頫」、「王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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