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治巷之神偷俠士

作者：風煢子

（公號ID：gushirenxing）

壹

夜深，布治巷的牛肉館裡，老牛和一個鬼在下棋。

此鬼面目猙獰，嘴唇撕裂，眼珠掉出眼眶，頭皮不整。

他是來拜別的。天一亮，就要去往冥界。

這最後一盤棋，廝殺得激烈。

最關鍵的一步，鬼欲落子，老牛忽然笑：「你想好了嗎？」

鬼猶豫一下，再看布局，答一聲「想好了。」

結果老牛嘆口氣，輕移一子，贏得棋局。

鬼抱拳：「牛師傅您是大智慧者，我輸得心服口服。」

貳

老牛和這個名為小扁的鬼有多年交情。

小扁初生喪父，二十多歲被母親送去學武。學武不用花錢，在路演中打打殺殺，師傅管飯。小扁骨骼輕奇，骨頭軟得像貓。看著挺結實的一男孩子，能在密集拍打的竹竿間穿梭自如，看得人眼花繚亂。

一日母親病重，小扁得到消息回去時，母親只剩直挺挺的一具屍，躺在堂屋的木板上。姨告訴他，他母親生前在一家針織手工作坊上班，老闆很有錢，她病重之跡，曾向老闆哭求預支工資，老闆不睬。

「可能是看她快死了，借錢也收不回，他還說，要是每個員工都像你這樣，我工廠還開不開了？當月工資一結，就把你媽打發了。」

小扁悲憤至極，決心報復。

夜裡，他以柔軟身軀潛進那老闆家。是鎮上自建的別墅，共四層，裝修得富麗堂皇。

小扁悄無聲息地翻遍每一個房間，竊得一萬多元現金，首飾若干。他在黑市將首飾折現，厚葬了母親。

小扁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該老闆被盜，買了個保險柜。小扁機靈，學了三個月的開鎖，又去偷了兩回。

老闆多次失竊，報警查不出蛛絲馬跡，便到布治巷來請能人。他向老牛求救，老牛占卜，算出小扁。

但他並未吱聲，等老闆走後，他找到小扁。

這不是一個下三濫的孩子。他衣著體面，一身正氣，稚嫩的目光中透著傷痛，和隱隱的自豪。

老牛說：「不借錢，只是人之本份，不算大仇，你既屢次得手，適可而止吧。」

小扁說：「憑什麼有的人有錢，有的人要受窮？有錢人欺負窮人，要欺負到什麼時候？」

老牛說：「凡事不問為什麼，多觀察自然看得到因果。」

小扁不屑一顧。

叄

此後小扁義無反顧地成了梁上君子。

他自己無父無母，無牽無掛，為的是人間正義——劫富濟貧。

上行村有個孩子，得了腦瘤無力醫治，頭大得像冬瓜，脖子頂不動，走路要人托著頭。孩子最大的願望是臨死前去看看大海。

小扁心生憐恤，去市裡一家富商處盜了幾萬元錢，打個包，寫上「扁」字，放到那孩子床頭。

普蘭村有個老頭兒，家中一貧如洗，老頭老了動彈不得，兒媳欲將其餓死山洞。老頭的兒子體弱無能，只好夜夜悄悄去送飯。小扁得知後，偷了一家私企小金庫，以「扁」字贈與老頭。有了錢，媳養老送終，再無怨言。

從此在兩鎮八鄉，帶有「扁」字的包袱，成了絕境中人的聖誕禮物，猝不及防、喜從天降。窮人稱頌，富人自危。

肆

別人不知道小扁是誰，親戚都清楚得很。既然做人間俠士，為什麼不先幫幫家裡的親戚，親戚可個個都不富裕。

一個遠房侄子在小旅店裡堵到小扁，哭訴自家父母艱辛，求小扁出手。

病要救，急要救，窮要救，老要救。小扁不得不多次出手。行俠仗義，好人要做到底，豈能被親人詬語？

神偷也有風險，躲警察，躲狗，躲保安，刀槍電棍虎視眈眈，他也是提著腦袋在過。

幫了十餘家後，親戚們因分贓不均起了矛盾。姨來找他，罵他偏袒：「你不能光讓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啊？你要了解真情實況啊？我們家大壯就缺一點啟動資金，要是能有個七八萬塊錢，我們全家都能脫貧。」

原來錢罐子里叮咚一響，窮人便起了貪念。

小扁無所適從，一日在酒館吃飯，聽兩個女孩抱怨。她們上班的金店被盜，害得她們三個月沒領到工資，房租都沒錢交了，還不知道干不幹得下去。另一個女孩說，她們的鎮店之寶，那顆粉紅大鑽，價值八十多萬，本來都被客人預定了的，這下倒好，她個人還要賠付預定金。

小扁匆匆結賬，落荒而逃。

他把那顆粉紅大鑽，只賣了5萬塊錢。

想想氣不過，小扁去找黑市老闆。

老闆說：「扁兒呀，你也知道銷贓不可能按原價賣，再說我容易嗎，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靠著這點不法生意糊口。你幫了那麼多人，怎麼就不能在我這兒吃一丁點虧呢？」

小扁一個人在長夜裡走了兩里路。他第一次，感到灰心。

伍

一家大企業老闆忽然跳樓自殺，因公司賬戶內錢款被洗劫，黑客留下一「扁」字。

這事不是小扁做的，他不會黑客那一套。

但小扁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

富人們說：賺得再多，也是自己勞動所得，很多人出身卑微，苦心經營多年終於小有成就，養活大批員工，合法繳稅，憑什麼小扁一個小偷卻贏得美名？

窮人們也不買賬——小扁偷了那麼多，怎麼也得幾千萬了吧，怎麼我沒看到錢呢？

公安查得更緊了，小扁惶惶不可終日。一天他主動來找老牛。

老牛正在後院劈骨，骨髓熬到湯里才有味。

小扁在旁邊看著，不敢吱聲。

老牛劈完了，說：「坐吧。」

小扁說：「還請高人指點迷津。」

老牛說：「你想好了聽我的？」

小扁猶豫了一下：「想好了。」

「你在破壞秩序。秩序由千萬人建立，容不得你肆無忌憚去破壞。名是劫富濟貧，實則個人英雄主義。拯救世界豈靠一人之力？你又如何分別貧富與善惡？幸與不幸自有緣由，優勝劣汰也是自然法則。你若拯救全世界的羚羊，餓死老虎，草原被啃噬，陸地荒蕪，沙石漫天，想必也不是你要的結果。」

小扁說：「可是他們為富不仁。」

「貧者全仁？」

「那也不是。」小扁詞窮。

「你吃過貧窮的苦，你只站在窮人的立場上看事物。現全城通緝，你又能跑到哪裡去，不如自首，那是你命定的生活。」

陸

小扁不服。

像一個屢次投資失敗者，內心仍在責怨資金不足，從不承認能力不及。

而且過慣了躺著的生活，怎能回戲檯子上賣命？

他決定換一座城市重新開始。這一次，定要仔細勘查，幫人幫到點子上。

小扁擇了一處窮鄉僻壤。

小村子山清水秀，景色怡人。因地處偏遠，人們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飲山泉，做石屋，女孩子都外嫁，男人們娶不到媳婦。

小扁在一家農戶住下。他發現這家的兒子挺好，正直，善良，能幹，不多言辭。

他決定幫這小伙兒先脫貧，再由這小伙兒帶領全村致富。

一夜，他喚小伙兒進房，把自己僅剩的十幾萬元拿出來：「我看你人不錯，我這兒有點錢，你拿去收購點土雞土鴨，打造個原生態農作物品牌出來，我在大城市呆過，我指點你。」

小伙兒呆住了。

小扁大氣地把提包拉鏈一扯，把錢扔到他面前：「放心去用。」

小伙兒哪裡見過這麼多錢，沉甸甸的，這可以買三個媳婦啊，他和兄弟們都有著落了。

凌晨小伙兒跟家裡人一商量，決定把小扁幹掉。

天蒙蒙亮，小伙兒手持鐵杴，家人拿著鋤頭、棒子，悄聲來到小扁房間，眾人齊動手，神不知鬼不覺，把小扁打得七竅流血，埋到後院兒。

隨後小伙兒拿著錢，重修房子，娶媳婦。

小扁死得冤，做了鬼，又來找老牛。

老牛說：「會下棋嗎？」

「會一點。」

「那就來一盤兒吧。」

小扁心思不在棋上，每走一步，淚流滿面：「牛師傅，你說得都對，怪我年輕氣盛，行事魯莽。」

老牛笑笑：「凡事的果，都有因，你看不到因，是你眼緣淺，我不便置喙。」

最後一著不慎，小扁已失全局，長嘆一聲：「可惜了我這一身絕技。」

老牛說：「既已來討教過，為何又非要去自證一次？能夠改變別人的力量，給人帶來的快感的確無窮，但知違而不為，才是真正的力量，是自控的力量。」

小扁自慚形穢，啞口無言。

天快亮了，老牛親自送小扁上路。

「重新開始，識萬物而憫萬物，憫眾生者，方為大智慧。無智慧，不可再行莽撞。那戶殺你的人家，已買少女，舊業未除，又造新業，自會有惡報。」

小扁含淚上路。烏雲頓開，生死河波濤洶湧，鬼差守在河邊，氣勢如宏。小扁最後一次拜別，卑微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河際間。

作 者

風煢子（公號ID：gushirenxing）：一個寫蹲坑讀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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