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真有斬殺漂亮女子的傳統么
撰文/止庵
《女子故事》是廢名的一個題目,在他的文章里有番話說:「孫武子的兵法是有名的,卻也靠殺了兩個女隊長立威名,真是寒傖得可以。」
這個故事差不多人人皆知,但我們還是從《史記》里抄一節原文:
「孫子武者,齊人也。以兵法見於吳王闔廬。闔廬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可以小試勒兵乎。』對曰:『可。』闔廬曰:『可試以婦人乎。』曰:『可。』於是許之,出宮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孫子分為二隊,以王之寵姬二人各為隊長,皆令執戟。令之曰:『汝知而心與左右手背乎。』婦人曰:『知之。』孫子曰:『前,則視心;左,視左手;右,視右手;後,即視背。』婦人曰:『諾。』約束既布,乃設鈇鉞,即三令五申之。於是鼓之右,婦人大笑。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復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婦人復大笑。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乃欲斬左右隊長。吳王從台上觀,見且斬愛姬,大駭。趣使使下令曰:『寡人已知將軍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願勿斬也。』孫子曰:『臣既已受命為將,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遂斬隊長二人以徇。用其次為隊長,於是復鼓之。婦人左右前後跪起皆中規矩繩墨,無敢出聲。於是孫子使使報王曰:『兵既整齊,王可試下觀之,唯王所欲用之,雖赴水火猶可也。』吳王曰:『將軍罷休就舍,寡人不願下觀。』孫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實。』於是闔廬知孫子能用兵,卒以為將。」
其實末尾再添上二十來個字,就是孫子本傳的全文了。孫子遺有十三篇,現在連中外商界的人都爭著讀,當時又有「西破強楚,入郢,北威齊晉」諸實績,真可謂不朽矣。不過比較起來恐怕還是以他出道乾的這第一件事最為重要,不然太史公幹嘛要花去十九以上的篇幅,就好像要是沒有這件事,孫子也不成其為孫子了。
孫子畫像
對待孫子斬美,如同對待歷史上好多事情一樣,可以有無情和有情兩種看法,看的結果當然也就大不相同。無情地看,我們不妨說軍令如山,軍中無戲言,戰爭本來就是殘酷的,等等。或者乾脆就引用孫子自己的話:「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以及「臣既已受命為將,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其說倒也振振有詞呢。這樣我們自可斷言,孫子這事幹得對,幹得好,出手不凡,不如此不足以「唯王所欲用之,雖赴水火猶可也」。
可是如果我們想一想這裡面到底牽扯著兩條人命,就不免要從別的角度再看看了。《史記》里另有一篇《司馬穰苴列傳》,穰苴初用兵,也先殺人,但那有些不同:大軍出征在即,監軍庄賈遲到,為嚴肅軍紀故穰苴斬之。庄賈乾的是監軍差使,當然要為其疏忽付出代價,這一百八十個美女可是素與行伍不搭界呀。要真是敵方的女間諜或者自家的女叛徒,推出斬迄報來倒也罷了,兩個女隊長犯的算什麼罪呢。
《孫子兵法》
推想起來,當時孫子剛剛出山,怕的是人家說:「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史記》語)而且吳王講:「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可以小試勒兵乎。」明擺著是有此意。這第一炮若打不響,則孫子其捲鋪蓋回老家去了矣。所以難免把一條心橫下,吳王叫他收手也不幹,非得來個「你死我活」。結果有如司馬貞《史記索隱·述贊》所說,正是:「美人既斬,良將得焉。」
可廢名說是「靠殺了兩個女隊長立威名」,卻一語道破了天機也。不過他的考慮其實更深一層,因為所殺乃是女人。所以就說:
「中國的事情都是該女子倒霉。一方面非女子不行,從秀才人情紙半張算起,以至於國家大事,都好像如此。到得事情弄糟了的時候,這些女子又自然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了。」
這種思想,即是《莊子·天道》所謂「嘉孺子而哀婦人」,系得之於乃師知堂先生。周氏談婦女問題的文章很多,前幾年有人編錄一卷出版,題曰《女性的發現》,我總覺得這是一件善事。總而言之,就是對女子的尊重,愛護,以及對古今的仇視女子心理加以批判。說來此種心理實在是不少見。
廢名與知堂先生
比如我在蘇州虎丘孫武子亭中看見石碑刻著清人孫星衍的詩,其末二句云:「西施可惜入宮遲,不付將軍教兵法。」
不錯,西施是最美的,據說亡國又因為她;若是交給孫子處死,則吳國可以不亡,而孫子又添了一份功勞。真難為其用心良苦。
西施畫像
廢名直以慈悲為懷,故忍不住還說:「女人偏總是以好笑該死,誰叫你們不躲在閨中不出來呢?」
我由這一問就想起《史記》里另外一件女子故事,卻居然也是「以好笑該死」,難道咱們真有殺快活的漂亮女子的傳統么。事見《平原君虞卿列傳》:
「平原君家樓臨民家。民家有蹙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樓上,臨見,大笑之。明日,蹙者至平原君家,請曰:『臣聞君之喜士,士不遠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貴士而賤妾也。臣不幸有罷癃之病,而君之後宮臨而笑臣,臣願得笑臣者頭。』平原君笑應曰:『諾。』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觀此豎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殺吾美人,不亦甚乎。』終不殺。居歲余,賓客門下舍人稍稍引去者過半。平原君怪之,曰:『勝所以待諸君者未嘗敢失禮,而去者何多也。』門下一人前對曰:『以君之不殺笑蹙者,以君為愛色而賤士,士即去耳。』於是平原君乃斬笑蹙者美人頭,自造門進蹙者,因謝焉。其後門下乃復稍稍來。」
想起此事每每令我有毛骨悚然之感。要說的話,也就是苦雨齋師生早都說過了的,無非是對中國女子的不幸命運表示同情而已。此外只是感到這裡面竟是一個好人也沒有,無論蹙者,平原君還是諸門客,盡皆面目猙獰,心地險惡,非欲置那偶有小過失之女子於死地不可。尤其是其間竟隔了一年多,大約那可憐的人兒已經忘了罪過究竟何在了罷,忽然就被斬了頭去,命運之不測真是恐怖,前述之吳姬事亦不可比擬。其中最可怕的又當屬那位蹙者,心理陰暗至於無法言說,要說就只能說是「虐待狂」了——或許所有這類事情都該這樣解釋罷。
至於平原君,太史公為戰國四公子作傳,於其三有微辭焉,對他尤甚,謂之「未睹大體」、「利令智昏」,因為他「貪馮亭邪說,使趙陷長平兵四十餘萬眾,邯鄲幾亡」。我說此一因笑而死之女子的賬也得算在他的身上才對。說來平原君與孫子都是一樣的人,冷血,或者直截了當地講就是殘忍。相形之下倒是吳王還有點人情味,「將軍罷休就舍,寡人不願下觀。」真是傷心語。
《吳越春秋·闔閭內傳》於《史記·孫子吳起列傳》「婦人復大笑」後,有云:「孫子顧視諸女連笑不止,孫子大怒,兩目忽張,聲如駭虎,髮上沖冠,項旁絕纓,顧謂執法曰:『取鈇鑕。』」讀《史記》只感到孫子很冷血,添此一節,反而覺得有些人味兒了。《辭源》:「鈇,斧;鑕,鐵椹。鈇鑕,古行斬形之具。《公羊傳》昭二五年:『子家駒曰,臣不佞,陷君於大難,君不忍加之以鈇鑕,賜之以死。』註:『鈇鑕,要斬之罪。』」若問兩位下場悲慘的女子有何不對,大概不過如北京話所說「沒有眼力見兒」,孫子已經氣成那個樣子,她們居然不當回事兒。
《史記》
《史記·吳太伯世家》云:「楚告急秦,秦遣兵救楚擊吳,吳師敗。」《吳越春秋·闔閭內傳》云:「子胥、孫武、白喜留,與楚師於淮澨,秦師又敗吳師。楚子期將焚吳軍,子西曰:『吾國父兄身戰,暴骨草野焉,不收又焚之,其可乎。』子期曰:『亡國失眾,存沒所在,又何殺生以愛死。死如有知,必將乘煙起而助我;如其無知,何惜草中之骨而亡吳國。』遂焚而戰,吳師大敗。子胥等相謂曰:『彼楚雖敗我余兵,未有所損我者。』孫武曰:『吾以吳干戈西破楚,逐昭王而屠荊平王墓,割戮其屍,亦已足矣。』子胥曰:『自霸王已來,未有人臣報讎如此者也。行去矣。』吳軍去後,昭王反國。」由此可知孫子用兵並非「百戰不殆」,在歷史上竟以大敗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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