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圖源視覺中國
冬至後，天愈發冷下去，別說柳樹，天地間大多數生靈都沉睡著。只有等待是這個時候的主題，晨曦在等待長夜，蟄蟲在等待蘇醒，花苞在等待溫暖，候鳥在等待歸來，亭前垂柳，也在默默積蓄著力量，等待來年春風又綠。
「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我是在童年時外婆家中的牆壁上看到這句話的，九個字都是繁體，橫豎三三，紅色的楷體字落在有些泛黃的老紙上，展平後被玻璃框裱了，再端端正正地掛在牆上。當時還以為是外婆摹寫的她喜歡的詩，小時候常卧在外婆床上望著這九個字發獃，亭前，垂柳，珍重，春風，幾個溫暖又有點傷感的意象，就這麼在心裡寫了無數遍。長大後，記不得哪一天就突然知道了，這並不是詩，而是北方舊時冬至日里的一種風俗，由外婆的母親在某一年的冬至後一筆筆親自寫下。這九個字既是一句詩意的話，也構成了一幅詩意的圖，圖名就叫「九九消寒圖」。
九九消寒圖 圖源網路
冬至後要「數九」，是從古代一直延續到如今的風俗。「冬至日數及九九八十一日，為寒盡。」從冬至日算起，每九天算作一「九」，數夠「九九八十一天」，凜冬的冷沉便會被春日的第一縷暖光刺破。按照中國的傳統說法，「九」是最大的數字，代表著「最多」、「最大」與「最長久」。而這「最長久」，倒跟眼下這難捱的寒冷的氣質十分吻合，四季時間原本等長，但比起嚴冬，其它三季總顯得要性急得多，你扯都扯不住，倏忽一下子就過去了。但寒冷砭人肌骨，切膚的感受實在難以忽略。以前沒有空調和暖氣，這時節人要靠熬。不知是誰想到這無奈而聰明的辦法，將無盡的嚴冬平分作有限的九份，比起不知終點地一天天等，這樣一九一九地盼，多少讓人覺得可期。
誰能想像這種務實之下，竟會催出九九消寒圖般的風雅呢？人在歲時里積攢下的耐心，全都凝聚在這樣的精緻中。外婆牆上的九個字，是清道光帝時從宮中傳出的句子，一句九言，一字九劃，數九的八十一天里，每一天填過一筆，每一九完成一字，等到九個字全部寫完，暖春便接踵而至。於是，那張斑駁的黃紙就不再是一張普通的字紙了，當年還是女兒的外婆，曾親眼目睹母親在這張紙上一筆一划地寄予下家族對歲時的鄭重。
《曉妝圖》
鄭重是一樣的鄭重，但不同人所營造出的細節卻各不相同。消寒圖不只有文字這一種樣式，還有花卉、圖形等形制。寒冬雪月里描花樣子，再沒有比梅花更合適的了。《帝京景物略》中記載有北京城舊日的風俗，冬至日繪一枝素梅，上有九九八十一片白瓣，過一天則染紅一瓣，彷彿春紅漸染，等到數九過去，梅白就變了杏紅。「試數窗間九九圖，餘寒消盡暖回初。梅花點徧無餘白，看到今朝是杏株。」人們仿照著自然中溫色的交變落筆，冷凝的時空也變得清潤起來。區區幾筆梅花圖樣，雖消不了室外的清寒，卻消得了俗世中忙亂的虛寒。年關新舊交替、唯恐虛度光陰的不安落在紙上，也總算有了著落。據說舊時還有一種更方便也更浪漫的圖法，女子曉妝時，每日用胭脂一點，隨意往窗上線描的梅花上那麼一塗，叫「曉妝染梅」，很有舊日閨閣的繾綣風味。
當然，消寒圖也不總是這麼精緻文藝的畫法，以往民間還流行一種銅錢繪。沒有那麼多複雜的道道，這種圖很實在，也很有煙火氣。九欄格子里每格有九個銅錢，按天數填塗，有些細緻的人還會標識上天氣——上陰下晴，左風右雨，雪當中，於是九九八十一天這樣變化下來，整個畫面就會變得異常斑斕好看。
身著漢服的年輕人體驗創作「九九消寒圖」
儘管蘊藏著這麼溫暖悠遠的生活趣味，但消寒圖在如今確實很少能看見了。幾年前似乎有種塗色遊戲曾風靡一時，甚至還集結成紙書出版。精緻的黑白線稿，再配上色彩齊全的彩鉛，有的還會附以細緻的配色指南，這樣不需要什麼美術功底，也可以輕鬆實現完成一幅漂亮的美術作品的成就感。我沒有參與過這樣的遊戲，總覺得這屬於人為營造的刻意，好看是好看的，趣味也有，但總不夠自然。
但誰幼年時還沒玩過塗鴉呢？只是屬於我的那份記憶，總與時序相連：春天被外頭的青翠嫣紅撩動，難免忍不住要在美術本的白紙上塗抹各種花花草草；夏日裡伏在書桌上，手上沾著的冰棍花顏色在白紙上烙下一個個爪印；秋天是黏貼的盛宴，別的季節就看不到世間竟有這麼多顏色的樹葉！春的蔥蘢與夏的濃碧將它們遮蓋住了，只有到了秋天，它們才會一股腦兒地冒出來，經過兒童的心手，被聯繫成斑斕各異的種種事物。直到冬至，外界再不能給眼睛提供多餘的熱鬧，萬物蕭瑟下去，天地間的冷氣漫上來，再不安分的身體，也不得不回歸到溫暖的火爐旁。但畫筆卻不必停下來，小時候每年此時，外婆都會帶著我們繪製一年一度消寒圖。她從自己的母親那裡繼承下的類似於「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式的精巧，使她隨時隨刻都仔仔細細地經營生活。
忘不了最無憂無慮的那些深冬，曾跟著她一起描過八十一天的梔子花、月季花和茉莉花的樣子，偶爾還夾雜有書籍、鳥雀與風鈴……她將她心愛的一切鄭重地融作消寒圖的新式樣，手把手地傳給她心愛的孫輩們。那些花樣隨著「一九」「二九」「三九」，一點點從蒼白渡向斑斕，記憶隨之扎向更深處，而那些逝去的時光，也在這無限溫柔的變化中，悄然凝固了。
那種感覺就像什麼呢？是了，恰似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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