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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字專訪姜建清: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變遷,中國銀行業何以基業長青

「金融家不欣賞百米選手,尊重的是馬拉松冠軍」,提起姜建清,很多人會在第一時間想起這句話。據他回憶,第一次說這句話的場景是在2000年2月,當時他剛被任命為工商銀行的黨委書記、行長,而包括工商銀行在內的中國國有銀行體系被市場認為已陷入技術性破產,即將上任的姜建清面臨著巨大壓力。正巧那段時間北京舉辦國際馬拉松比賽,姜建清受到啟發,希望用馬拉松的精神去解決一個個難題,「五年不行十年,沒想到一跑跑了十六載」。

從櫃員到董事長,姜建清幾乎經歷了工行所有的業務管理崗位,執掌工行十六年間,成功完成股改上市、經營轉型和國際化拓展,帶領工行從外界認為的技術性破產扭轉為全球盈利第一、市值第一的商業銀行。他掌舵一家銀行的時間也已超過了與他同時代的銀行家。

2016年,離開中國工商銀行後的姜建清華麗轉身,開始了人生的下半場。除了擔任中國-中東歐金融公司及中國-中東歐基金的董事長外,他將精力轉向了教書育人與學術研究,投入到金融理論、金融和經濟歷史的研究領域之中,目前他還擔任了中歐國際工商學院金融學教授、中歐陸家嘴國際金融研究院院長和上海交通大學博士生導師。

中國-中東歐基金董事長

中國工商銀行原董事長 姜建清

2018年7月,姜建清新著《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叢書第一冊於正式出版,此書的第二冊也將於近日面世。值此之際,姜建清接受了第一財經《陸家嘴》的採訪,為廣大讀者分享新書亮點及創作背後的故事。

回顧歷史不是為了懷舊

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

《陸家嘴》:我們看到您從工商銀行董事長崗位上退下來後,接連出版了多本銀行史和金融史的著作。您在今年7月出版的《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1》,社會反響非常好,還榮獲了「第一財經·摩根大通年度金融書籍」的殊榮。《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2》近日也已經出版,您為什麼會對金融歷史如此感興趣?

姜建清:這兩年多來,我有幾本歷史書籍出版。如我與蔣立場合著的《近代中國外商銀行史》,我與樊兵、高文越合著的《非洲金融明珠-標準銀行集團史》。我從多年前開始撰寫的《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第一、二冊已經由中信出版社出版,第三冊也完成了大半,估計明年年中出版。此外披露一下,我牽頭編寫的《中國大型商業銀行股改史》,將會在明年一月末出版上冊。下冊是股改組織者、實踐者的口述歷史,不久也會面世。此書是在中央銀行和五大商業銀行領導的支持下,我們費時兩年完成的,記載了波瀾壯闊的中國國有商業銀行股份制改革歷史,生動地展示了在本世紀初,被稱為「技術上已經破產」的中國銀行業,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過程,這本書是向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的獻禮。

為什麼自己會對銀行史和金融史感興趣呢?回想上世紀80年代,我在工商銀行上海市分行當辦公室主任,每年春節前會例行慰問解放前銀行業的董事長、總經理,這些八、九十歲的風度翩翩的老銀行家,常會聊起舊銀行的往事。我當時才30多歲,對那段銀行的歷史並不了解,於是促使自己去讀銀行歷史的書,從而對銀行歷史的興趣倍增。1995年我擔任上海城市合作銀行行長時,提議並支助原信用社的老同志撰寫上海信用合作社史。受參觀英格蘭銀行博物館的啟發,我擔任工商銀行上海市分行行長時,提議並實施了上海銀行博物館的建設。2000年後,我擔任了工商銀行行長、董事長,與許多跨國銀行的董事長和總裁們會面時常聽他們聊起自身銀行的歷史,也感覺到每家銀行受其歷史與文化的影響很大。中國古人說,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英國前首相溫斯頓·丘吉爾說,你能看到多遠的過去,你就能看到多遠的未來。回顧歷史不是為了懷舊,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學是一門使人聰明的學問,而銀行史學是一門使銀行家警醒的學問。智者愛史,善於總結,就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與日新月異的經濟學科相比,與相對不繁榮的經濟史對照,銀行史、金融史尤為「冷門」。目前中國出版的這類史著述很少,尤其是外國銀行史,有也是少數幾家熟悉的銀行,對國外銀行史、金融史的研究既缺乏深度也缺乏廣度。由興趣驅使,我尋找、閱讀了許多國外銀行史,對銀行經營和金融風險有了更深的領悟。歷史上許多銀行的風險案例,其實在我們身邊比比皆是。我撰寫的《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一、二冊,是多年來自己閱讀和思考世界銀行和金融歷史的隨筆或札記。

《陸家嘴》:您的書以輕鬆的語調講述那些飽經歷史滄桑的金融幣章背後的銀行史,為什麼選擇從幣章角度寫金融史的呢?

姜建清:記得《英雄失去了小紅傘》是我寫國外銀行歷史的第一篇文章,是一則從花旗銀行的歷史大銅章引發的花旗銀行和旅行者保險集團的故事。

當時恰逢次貸危機肆虐,讀者對這樣的銀行歷史札記比較喜歡。由銀行的紀念章作引子,導出該銀行的歷史,文筆較輕鬆,頗有可讀可觀性。沒想到由此給自己徒增了煩惱。此後編輯要求堅持這一風格,這大大增加了文章的寫作難度。在撰文過程中,有章無史、有史無章、史多章少、章多史少,都成了寫作的瓶頸。雖然全世界不少銀行都曾在自身發展的重要時期、為重大事件發行過紀念章,最早的銀行紀念章發行至今已逾200多年。歲月蹉跎、時光荏苒,古舊紀念章早已湮滅在悠悠歲月中。許多發行銀行也不復存在,被人們忘卻。不過堅硬的金屬卻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好在互聯網的世界是平的,我費力地通過ebay、淘寶搜尋、購買,盡量滿足寫作需要。我恍然發現,這是一個人們未曾涉足的金融世界。正像竹木簡牘遺史留典,這是一本由金屬幣章編撰的世界銀行史。這部獨特的,由金屬幣章構成的世界銀行史書只有數百年的歷史。但這絲毫不影響它在世界金融業最精彩的時代散發出耀眼光芒,銘刻在金屬上的歷史使它顯得格外厚重。

《陸家嘴》:您認為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對今天的金融有什麼借鑒作用嗎?

姜建清:黑格爾說過,人類從歷史上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上學到教訓。回首上一次全球金融危機已經過去10年了。然而我們看到,全球經濟和金融結構不平衡依然沒有改變,發展的模式依然沒有調整,消費、儲蓄、投資和貿易失衡現象依然廣泛存在,債務槓桿依然居高不下。被懲罰的借款人和債權人沒有擔心害怕而降低債務水平,2018年首季全球債務已攀升至247萬億美元新高,佔全球GDP比重上升到了318%,遠超出150%警戒線水平。全球過度信用擴張的貨幣政策,加劇了經濟結構和資產價格的失衡,也為下一次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埋下了定時炸彈。此外銀行業「大而不能倒」在逆勢而行,除中國外,全球主要經濟體前五大銀行的市場佔比齊刷刷地提高到50%甚至90%以上。缺乏監管的影子銀行「方興未艾」、風險依存。回顧全球金融危機十年來的變化,感覺在風平浪靜的時候,人們往往會忘記驚濤駭浪的時刻。我在此書中關於證券交易所的兩文中寫到,500多年來,世界金融經歷了鬱金香狂熱、法國密西西比和英國南海公司事件,華爾街股票崩盤、亞洲和拉丁美洲金融危機和美國次貸危機等大大小小、數以百計的危機,帶來經濟崩潰、社會動蕩、貧富分化、道德淪陷。

2006年作者姜建清與紐約證交所總裁約翰·塞恩合影於紐約證交所交易大廳

經歷無數次的政治抨擊,無數次的監管整治。為什麼人們會不斷地重複錯誤?是因為失誤的政策、失效的監管、失衡的社會和貪婪的人性。金融危機只是通過極度破壞性的方式來懲罰和糾正這種失衡。人類的金融史幾乎就是一部危機史,人們痛恨危機卻喜愛「繁榮」。追求短暫「繁榮」往往導致繁榮的終結,自以為「理性」和「善意」的行為,往往帶來了相反的效果。因而歷史回顧,歷史研究的意義在於提醒人們不要遺忘。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起到警醒的作用。

百年金融的成功者

無不是跑「馬拉松」的好手

《陸家嘴》:全世界周而復始、循環出現的金融危機,是否其中有共同的邏輯聯繫?

姜建清:世界金融滄桑變遷,背後有其邏輯關係。我在《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2》的文章中寫道,百年前的1913年,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沒有打響,德意志銀行作為新興列強的代表超越法國的里昂信貸,成為了全球最大銀行。當時世界前20大銀行集聚歐美。已經是全球最大經濟體和工業國的美國,在銀行排行榜中僅列2家,排名較後。而已呈疲態的英國仍以8家大銀行傲視群雄。一戰後美國由債務國變成了債權國。二戰期間,除美國本土之外,世界多數國家遭受了戰火的蹂躪與摧殘。戰後其他國家忙於重建和復甦之際,美國才替代英國成為世界金融霸主。從近代世界列強的演變進程看,工業強國、經濟強國和金融強國的地位取得及失去就是遵循這一順序的。因戰爭的肆虐,危機的摧毀,昔日的德國貼現銀行、達納特銀行、奧地利貼現銀行都倒閉、合併或重傷於1930年前後的世界金融危機。加之銀行體系固有的脆弱性,百年前20大銀行中只有美國花旗銀行、法國興業銀行、德意志銀行、英國勞埃德銀行和巴克萊銀行五家銀行猶存。全球金融業產生、發展、強盛和衰落的一般規律還告訴我們,當把視野放寬、視距拉長來看世界金融歷史時,更易看清金融演變發展的邏輯規律。百年輪迴,歲月流轉,大國金融地位的變遷,與各自母國政治經濟金融實力以及在全球格局中地位與影響的消長變化密不可分,折射出全球經濟政治格局變遷的複雜而深刻的背景。今日世界銀行排行榜上,金融之風開始東漸,工商銀行等四家中國銀行躋身世界金融前列。一位印度的著名銀行家在次貸危機前的一場「達沃斯」論壇上預言,亞洲國家可能在經濟總量或製造業方面超過美國,但不可能在金融方面超過美國。不過才三年,這位銀行家同樣在「達沃斯」論壇上沮喪地承認自己錯了,「因為中國工商銀行已經成為世界最大的銀行了」。金融格局發生歷史性變遷,固然是基於中國經濟力量崛起的歷史必然,又是人類社會經濟長期發展過程中的一種周期輪迴。然而金融業是馬拉松行業,滄海桑田、陵谷變遷,興衰沉浮、「剩」者為王。誰又能預測百年後的全球銀行榜單中的剩者呢?

《陸家嘴》:您在工商銀行擔任過多年董事長,您認為商業銀行的成敗得失有規律性嗎?中國銀行業的情況怎麼樣?

姜建清:銀行作為貨幣經營信用機構具有內在的脆弱性。銀行不僅易於受到外部政治、政策環境干預和金融市場波動影響,而且銀行經營管理層的經營決策和風險偏好,資產負債組合的錯配風險、重大投資和涉外購併等因素,都可能給銀行帶來巨大風險。全球百年間銀行的沉沉浮浮,「亂紛紛,你唱罷我方登場」。只有笑到最後,才是笑得最好。中國金融結構先天失衡,資本市場短腿,經濟增長過度依賴銀行信貸;又因社會保障不足,居民儲蓄率偏高,資金流向銀行領域,造成銀行業資產增長過快。信貸過度增長、資本短缺壓力、風險內控及流動性管理難度大。若控制不當,則可能產生局部或系統性風險。百年金融的成功者,無不是跑「馬拉松」的好手。發展與風險平衡,耐力與速度兼備,穩健與創新並存,才能基業長青。

《陸家嘴》:世界金融的滄桑變遷,對於轉型經濟體國家或者對銀行業有什麼啟示嗎?

姜建清:我在書中講了幾個案例。老一代的中國人熟悉蘇聯的宇宙飛船和加加林,熟悉米丘林和集體農莊、熟悉「紅梅花兒開」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然而對蘇聯和俄羅斯時代的銀行甚感陌生。1917年蘇維埃革命後,在短暫的新經濟政策後,蘇聯實行了高度統一且單一的銀行信用體制。到1959年後只剩下國家銀行、國家勞動儲金局(儲蓄銀行)、蘇聯對外貿易銀行和投資銀行四大銀行。銀行淪為財政出納,金融效用失靈,貸款邊際收益率逐年下滑。價格管制、憑票證供應掩蓋著短缺經濟和通貨膨脹的現實。在理論上由不承認社會主義社會存在商品經濟和價值規律,到極為勉強地局部承認,繼而承認錯誤並被迫認同。在實踐上長期漠視金融的作用與地位,銀行被認為沒有價值創造,排斥在社會主義擴大再生產之外,甚至不計算其創造的GDP,拒絕按市場化金融,排斥金融市場,國內外資金的動員能力衰弱,不善於利用全球金融資源來發展經濟並支持經濟國際化,因而與西方國家金融發展的距離越來越遠。由於實行計劃金融體系,銀行缺乏競爭、遠離市場,無法優化資源配置;金融教育和創新落後,缺乏通曉市場化和國際化金融運作的專業人才。低水平的金融成為蘇聯經濟發展的短板。

深刻教訓使蘇聯認識到銀行改革的重要性。經過多年的猶豫、徘徊和嘗試後,1987年起步進行第三次銀行改革調整。這場銀行改革引起爭議甚多,後遺症不少。當然銀行改革並非蘇聯政治、經濟體制改革失敗的原因,但不擇時機的銀行改革可能對壞的形勢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我在書中以一枚小小的,俄羅斯梅納捷普銀行成立10周年(1988-1998)銀章為引,講述了這家曇花一現銀行的興衰歷史。創始人米哈伊爾?霍多爾科夫斯基利用「私有化」轉型期的漏洞,建立起包括龐大的銀行、工業、石油的金融工業集團,成為俄羅斯7個金融寡頭之一,觸角延伸至政治、經濟、社會和國民生活的各個方面,其能量之大足以影響整個國民經濟的運行。蘇聯和俄羅斯早期的金融改革過程,從漠視金融規律到漠視金融風險,看來是對立的兩級,其實質都是缺乏對金融的本質的深刻理解。今日的俄羅斯已加強了政府對銀行改革的介入和引導,銀行體系逐漸走上了穩定健康的發展道路。但已經付出了沉重代價,得到了沉痛教訓,這將永遠成為轉型國家金融改革的生動案例。

在羅馬尼亞銀行「三巨頭」變遷的故事中,我們從另一視角觀察計劃經濟國家的金融轉變。經歷了150年金融滄桑的羅馬尼亞國有儲蓄銀行今天依然存在,在羅馬尼亞曾經的百年巨變中,不論政權更迭、戰爭肆虐、生靈塗炭,積少成多的儲蓄存款及安寧的家庭生活始終是羅馬尼亞人最後的期盼,儲蓄銀行是他們記憶的一部分。這家曾經的羅馬尼亞主流銀行,在1990年還佔有羅馬尼亞銀行業市場份額的32.9%,但到了2006年,市場份額劇降至4.03%。這是中東歐銀行私有化的結果。當初歐盟甚至將銀行私有化作為加入歐盟的前提條件。在計劃經濟體制下運行僵硬的國有銀行,體制、觀念、人才及技術都不適應轉變中的市場經濟。多數銀行出現了巨虧,因而國有股權紛紛易主,卸掉包袱。當缺失本國金融機構後,獨立貨幣政策的傳導開始失效。在歐洲主權債務危機時,外資銀行母行則要求中東歐國家分行限貸,造成雪上加霜。轉型過程中的新興市場經濟國家,既希望提升國有銀行效率效益,又希望國有銀行發揮宏觀調控,提供社會福利方面的效用,兩者如何平衡,國家對銀行體系的股權如何參與,確是一個迫切而又兩難的命題。我在「歐洲投資銀行50年」一文中講述了該行在歐洲一體化中發揮的作用。現在中東歐16國中11個國家已經加入了歐盟,中東歐國家對歐盟資金依賴度較高。2007-2013年度,歐盟結構性資金及歐洲投資銀行給中東歐的資金佔中東歐國家年均GDP的11-25%之間,2014年-2020年度中東歐國家得到上述資金約2000億歐元左右。但仍不能滿足中東歐國家的建設需求。中東歐國家在習慣於期限長、利率低的歐盟政策性長期貸款後,但負面效應是利用商業性資金不習慣和不擅長了。隨著未來歐盟的資金遞減,會對中東歐的金融業帶來了挑戰。

銀行紀念幣章

世界留下難以磨滅的金屬記憶

《陸家嘴》:有沒有您印象深刻的故事可以與我們分享?

姜建清:我在書中講述了兩幢工商銀行海外機構的大樓和相關銀行幣章的傳奇故事。被稱為「祖母的明珠」的工商銀行馬德里分行大樓美輪美奐,令人聯想起西班牙昔日的輝煌。這幢160年歷史的大樓,始建者是西班牙伊莎貝拉二世銀行創始人,著名的薩拉曼卡侯爵。這家銀行與聖·費爾南多銀行合併,成就了今天的西班牙中央銀行。大樓和幣章記載著百年西班牙的政治、經濟和金融的滄桑變遷,又成為中國和西班牙、工商銀行和西班牙央行的歷史交匯。思古撫今令人感慨萬千,百年銀行,夕陽野草,燕子易主,昔日王侯今何在,唯留下難以磨滅的金屬記憶……

「祖母的明珠」——現中國工商銀行馬德里分行大廈

一家小小的沙俄時代建立的倫敦分行-莫斯科人民銀行,維繫著冷戰鐵幕下僅剩的金融血管,服務於蘇聯與西方微弱的貿易結算。海外銀行成為了沒有硝煙的前線陣地,承受了一家金融機構無法承受之重。在其厚重的帷幕之下究竟還隱藏著多少秘密,也許永遠不為人所知了。2010年8月,恰逢全球金融危機肆虐,俄羅斯外貿銀行將原莫斯科人民銀行辦公大樓轉手於工商銀行倫敦子行。曾經大樓的主人,1806年創立的倫敦人壽,早已被英國大都會保險集團收購。之後的莫斯科人民銀行的百年掙扎終被兼并。冷戰兩強金融暗戰雖分輸贏,贏者難逃金融危機終結劫殺。只有沉默的雕像,注視著倫敦金融城及其所折射的世界金融業的百年劇變。

一幢見證百年金融歷史風雲的建築

——中國工商銀行倫敦子銀行辦公樓

成功銀行的故事大致相同,失敗的銀行各有各的故事。金融風險是一個「普世性」的問題。在奧地利國家銀行200年的生涯中,多數時間濫發票子成為一種痼疾。飲鴆止渴的陋習難改,困擾於貨幣濫發導致的通貨膨脹中。財政赤字貨幣化,以致單一銀行危機演變成全國性貨幣危機,近現代最大的幾次全球金融危機,有兩次都是奧地利點燃引信或是始作俑者。二戰前的德國中央銀行成為納粹籌措戰爭款的工具,率意發行貨幣,擴大國債發行和推行通貨膨脹,摧毀了有序金融預算和貨幣匯率,導致惡性通脹,貨幣和銀行陷於崩潰,財政瀕臨崩潰邊緣,蘇聯和盟軍對其最後一擊只是加速了納粹德國的滅亡。金融的風險並不僅與戰爭、危機相關。1864年成立的法國興業銀行,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甚至在歐洲主權債務危機時從希臘脫身,然而一個小小交易員的違規交易,讓該行損失48.2億歐元巨款。這個交易員蓋維耶爾只是落入了同誘捕其他交易賭徒一樣的經典陷阱——他追逐著自己的損失,將賭注越增越大以求填補虧空,直到損失大到失去控制。事後銀行高層痛心地回視,無論是哪一次預警或異常,只要能及時、深入地了解和分析,都會儘早揭露問題,就是愚蠢的輕信和不可原諒的內控漏洞,使法國興業銀行最終陷入了危機深淵。

《陸家嘴》:您在新書中講述了儲蓄銀行和合作金融機構的歷史,可以說是「普惠金融」的前身。對於普惠金融的未來發展,您能談談您的看法嗎?

姜建清:上一次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後,普惠金融得到了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和二十國集團(G20)的重要議題。以微型金融、互聯網金融等為代表的普惠金融成為政府、社會和金融機構關注的焦點,普惠金融與金融科技的結合,甚至成為了資本追捧的風口。然而普惠金融並不是一個新概念、新事物。原始金融的產生,就帶有「普惠」的目的,幫助弱勢群體或不富裕的人群。在資本主義發展初期、社會矛盾凸顯,階級分化加劇。因此空想社會主義、金融互助合作理論興起。1810年被譽為英國儲蓄銀行之父的亨利·鄧肯,在自己教區的魯斯韋爾地區建立了儲蓄銀行。世界第一個信用合作社――德國賴夫艾森信用社誕生於1848年。它們的誕生為政府支持和社會擁戴。百餘年來,德國與歐洲的賴夫艾森銀行、大眾銀行、荷蘭拉博銀行、法國松鼠儲蓄銀行興旺繁榮,曾被奉為業界典範,推動了金融普惠事業。然而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儲蓄銀行及合作金融機構,在全球金融危機發生前遭受到廣泛的批評,認為它們已經嚴重落伍,且半官半商的體制,無利潤壓力的機制,不符合市場經濟制度,質疑在全球化社會和高度發達的信息社會,利用親緣、地緣和業緣解決信息不對稱還沒有現實意義。加之高新技術在銀行業的廣泛應用,進一步加劇了銀行業競爭,使眾多技術含量低的小微型儲蓄銀行難以生存,不少國家儲蓄銀行和合作銀行步履維艱,財務陷入困境。在金融危機期間,不少國家的的儲蓄銀行和合作銀行遭受了嚴重的困難。面對市場化環境與半市場化體制機制的衝突,許多機構或者解體消亡。或商業化轉型,在金融互助合作的道路上漸行漸遠,合作金融機構越來越脫離世界合作組織於1995年制定的《國家合作聯盟》的經典原則。從新中國幾十年的合作金融實踐看,被人們寄予厚望的新型農村合作金融組織形式並未帶來令人滿意的效果,一些合作金融組織合併改製成城市商業銀行或農村商業銀行,一些農村合作金融異化或破產,農村基金會消亡,不少農村資金互助社倒閉。許多信用合作社或合作銀行已背離合作制的原則,成為了地區性的商業銀行。但不管怎麼說,在中國服務及扶植弱勢農村群體的金融仍是嚴重缺乏的,普惠金融能否接過儲蓄銀行和合作金融機構的接力棒,實現真正的「普惠」和可持續發展,歷史上普惠金融的興衰又能為今日普惠金融的發展提供什麼有益的參考?能否憑藉互聯網等新興科技手段堅持本心?這些都是需要深入研究和思考的問題。

《陸家嘴》:您書中講述了眾多金融家的故事,您如何看待和評價金融史上的這些金融家呢?

姜建清:金融的誕生、發展和消亡與金融家分不開。雖然金融和金融家的興衰沉浮離不開時代的政治環境。但也與金融家的性格、努力密不可分,講述金融家的故事,使稍嫌枯燥的金融史顯得有血有肉,使驚心動魄的金融戰中凸顯了背後人的因素。人們或許更能了解歷史過程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書中講述了儲蓄銀行和合作銀行的創始人的故事。亨利·鄧肯不忍心看到貧困的蘇格蘭農村及農民受困於高利貸的盤剝,立志為改善窮人的財務狀況而努力的精神令人感動。有一次去英國,我還專門去參觀了這家世界上最小的鄉村儲蓄銀行。同事們打趣說,世界上最大銀行的董事長訪問世界上最小的銀行。

作者姜建清參觀英國最早的儲蓄銀行微型博物館

從資料上看到,該儲蓄銀行四年的存款,才1000英鎊,不到造幣廠長牛頓半年的工資。然而這是窮人自立互助的開端。今天我們去歐洲,還會看到許多國家的銀行招牌上寫著:賴夫艾森銀行。150多年前的合作銀行名稱,依然為大家所共用,儘管這些銀行之間沒有任何股權或其他聯繫,歷史會記著在金融歷史上作出貢獻的銀行家。告訴您一個您所不熟悉的金融家牛頓。牛頓從大學畢業到逝世的62年中,前31年從事科學研究,名聞天下;後31年從事金融工作,鮮為人知。若讓科學家牛頓來做自我評價,他一定會很認可並很得意地成為了一名成功的皇家造幣廠廠長及為金本位制度作出的貢獻。儘管後世有不少爭議,但「劣幣驅逐良幣」法則還是以格雷欽的個人姓名命名。450多年後還被人們記住,並在經濟、金融和社會領域廣泛引用,實屬不易。

英國皇家交易所大樓

前一段報道說,復星集團收購了倫敦皇家交易所大樓的辦公部分。這幢在英國金融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建築,曾被稱為是「世界金融中心的中心」。 「歷史雖然變遷,建築永恆不變」的話鐫刻在了皇家交易所創辦人的紀念碑上。而這個創辦人就是格雷欽。美國中央銀行創始人漢密爾頓和美國總統傑斐遜的故事更有現實意義。兩人尖銳對立、針鋒相對、嚴重分歧,成為「死對頭」,根源在於兩人不同的社會、政治理念和建國方略。漢密爾頓希望把美國建設成英國那樣以發達的工商業為基礎的資本主義強國。傑斐遜希望農業立國,建立以農業為基礎的民主共和國;漢密爾頓主張建立一個高度集權化的行政部門以有力制約民選的立法議會,傑斐遜主張加大民選的立法議會的權力以有力制約行政部門。傑克遜在關閉美國第二銀行後仇恨還未解,甚至在自己墓碑上刻上了「我殺死了銀行」。然而歷經多年無中央銀行的自由競爭的金融體系,原本期望它會改進資源配置效率,強化市場演化的基礎和條件。然而現實是冷酷的,1913年美國第三家中央銀行——美國聯邦儲備銀行誕生了,傑克遜「殺死」的銀行百年後再次復活。雖然關於中央銀行制度之爭降下了帷幕,但在學術界關於中央銀行制度是否需要,貨幣發行要否壟斷的理論之辯餘音猶存。比特幣及電子貨幣私人發行的興起,新的論戰又有所抬頭。

鑒往知來,現代金融的發展離不開歷史、文化底蘊的支撐。忘記了銀行業的歷史,不可能深刻地了解現在和正確地走向未來。整理世界珍貴的金融文化遺產,發掘前人創造的金融文明成果,回顧金融的興衰成敗及經驗教訓,對於中國更好地推進現代銀行業發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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