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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 | 收了王氣的南京,搵不了英雄淚





北宋地圖



宋朝初期的南京,與南唐也沒什麼太大區別,老百姓還是老百姓,當官的依然當官。階級差異依然存在,民族矛盾完全沒有。宋滅了南唐,共「得州十九,軍三,縣一百有八,戶六十五萬五千六十有五」。眾臣拍馬屁稱讚,恭賀大宋一統天下,宋太祖趙匡胤卻流著淚說:



宇縣分割,民受其禍,思布聲教以撫養之。攻城之際,必有橫罹鋒刃者,此實可哀也。



為了穩定江南,安撫百姓,宋滅南唐以後,立即採取了一些措施,如「詔出米十萬石,賑城中饑民」,又免除稅役兩年,放免軍人俘獲生口,使得遭受戰亂的江南大體安定下來,《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六》上有這樣的記載:


赦江南管內州縣常赦所不原者,偽署文武官吏見厘務者,並仍其舊。曾經兵戈處,百姓給復二年,不經兵戈處,給復一年。諸色人及僧道被驅率為兵者,給牒聽自便。令諸州條析舊政,賦斂煩重者,蠲除之。軍人俘獲生口,年七歲以上,官給絹五匹贖還其家,七歲以下即還之。



解釋幾句,所謂「常赦所不原」,就是性質特別嚴重不能赦免的罪犯,「厘務」是政事,「給復」是免除賦稅徭役。

宋朝的形象與南唐很像,北宋就是個大號的南唐,南宋與南唐幾乎差不多,說的直白一些,就是崇文抑武,就是文氣,就是文弱,越來越有文化,越來越孱弱。

當然這是個兩難之選,文弱和武強往往相對。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不管是段子,還是確有史實,選擇解除兵權也是迫不得已。





宋太祖趙匡胤



唐朝藩鎮割據的教訓實在太大,太慘重,手下將領一旦握有太大兵權,朝廷的日子必然會不好過。隋唐時期,朝廷曾把注意力放在防範南京的「金陵王氣」上,事實卻證明,一旦藩鎮形成,到處都可能有不安定的王氣,到處都可能造反,到處都可能玩黃袍加身。因此宋朝最初採取的辦法,是「強幹弱枝之術」,就是兵權完全集中在皇家手裡,有意「萃精銳於京師」,「收四方勁兵,列營京畿,以備宿衛」。

加強中央集權的同時,宋朝還刻意削減地方武裝。

「江淮諸郡毀城隍,收兵甲,撤武備者三十餘年」,「江南諸州民家不得私蓄弓劍、甲鎧,違者按其罪」。各州都是文官當政,誰要敢私藏武器,就是犯錯。這樣一來,中央絕對地強大了,在宋朝初年,天下太平無事,也可以算是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


到後來就成為問題,割據危險暫時沒有了,因為城防武備幾乎不存在,不要說防止外患,有時候連盜賊都快對付不了。因此,在歷史文化敘述中,喜歡說元朝的時候,蒙古人害怕漢人反抗,搜繳民間武器,幾家合用一把菜刀,其實是弄錯了朝代。蒙古人強悍,英勇善戰,他們才不怕你有什麼武器。又好比美國人可以合法擁有槍支,只是為了自衛,槍杆子里弄不出了什麼政權來。






楊家父子



北宋南宋,最大的痛就是外患。

如果沒有外患,宋朝顯然還是非常不錯的一個朝代,陳寅恪先生為鄧廣銘先生《宋史職官志考證》作序,說到宋朝,情緒有點激動和悲憤:



華夏民族之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後漸衰微,終必復振。譬諸冬季之樹木,雖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陽春氣暖,萌芽日長,及至盛夏,枝葉扶疏,亭亭如車蓋,又可庇蔭百十人矣。



宋朝不只是一個不錯的時代,而且是一個文化上非常偉大的時代。宋時的南京,首先是人口大增。人口增長是一個城市繁榮發展的重要標誌,

是不是首都,是不是有城市地位,對南京人來說,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平,是安居樂業。

王朝興亡人生如夢,亡國的原因,無非內亂和外患。所謂亡於內亂,或者是底層民眾造反,也就是通常說的農民起義,或者是高層篡權,宮廷政變玩禪讓的把戲,相對而言,宋朝還真沒有什麼太大的內亂。





金滅遼與北宋形勢圖



所謂亡於外患,最好的例子就是宋朝,自秦朝開始,只有宋朝二度傾覆,都是因為最直截了當的外患,北宋亡於金人之手,南宋亡於元朝鐵騎。對於當時的南京人來說,

如果南唐多少有點東晉南渡,那麼南宋就是又一次不折不扣的衣冠過江。



南唐時,在南京已經聚集了不少優秀的北方人,譬如韓熙載,史書上說他高才博學,又精音律,善書畫,頗有文名,求其為文章碑表者甚多。相傳韓熙載因為是北人,沒有得到朝廷重用,李煜剛當皇帝,猜忌心頗重,韓熙載為逃避猜疑,故意縱情聲色。李煜派畫家顧閎中潛入韓家,仔細觀察韓的所作所為,把他的生活畫出來。這幅畫現在依然保留完好,珍藏在故宮博物院,名為《韓熙載夜宴圖》。





《韓熙載夜宴圖》(局部)



到了南宋時期的南京,南來的北方優秀人才就更多了,舉不勝舉,幾乎有名有姓的重要人物,都和南京發生過關係。同時,這個城市的重要性也開始進一步提升,首先是作為京城的備選。靖康二年,也就是公元1127年,金兵攻佔北宋都城汴京,俘虜了徽欽二帝,這年五月,康王趙構在河南商丘稱帝,第二年五月,宋高宗逃至江寧府,駐蹕神霄宮。



又過一年,還是五月,詔改江寧府為建康府,仍轄上元,江寧,句容,溧水,溧陽五縣。其中上元和江寧縣為次赤縣,亦稱畿縣,成為僅次於赤縣級別的縣。長夜難明赤縣天,大家都知道,中國又名曰赤縣神州,因此廣義的赤縣等同神州。狹義的赤縣僅指天子直轄之地,即所謂的京畿,「京畿赤縣,密邇都城」。南京的上元和江寧級別都提高了,其他的句容縣,溧水縣和溧陽縣為次畿縣,即次於畿縣。


因為是戰時狀態,建康府知府既是江南東路的行政和軍事長官,又兼行宮留守和兵馬都督。知府辦公的機構在南唐故宮,建炎三年高宗巡幸至此,改府為行宮,建康府的辦公機構,遷至飲虹橋保寧坊的保寧寺僧舍。根據《南京通·史隋唐五代宋元卷》上的記載,公元1133年,南京建康府的辦公機構,遷到原來轉運司的衙門,此後的行宮留守,制置使,安撫使,宣撫使,兵馬都督都在這裡辦公。具體的地點,應該是在舊辦公機構建康行宮的東南,西鄰南唐御街,北沿青溪,即今內橋東南,中華路以東,東錦繡坊巷和慧園街以北的王府園小區一帶。






《金

陵古今圖考》中的宋建康府圖


所有人都以為南京會再次成為首都,然而出乎大家的意外,宋高宗最後並沒有選擇南京作為他的京城,建康城只是他的「留都」。多少年來,這件事一直成為一個話題。話題一,不選擇南京,說明他膽小,這裡離江邊太近,緊挨著前線,害怕金兵會衝過來抓他。話題二,因為沒有選擇南京,避開了南京短命王朝的魔咒。南宋共傳五世九帝,享國一百五十三年,遠遠長於南京的六朝各國和南唐。



北宋在文化上是高峰,南宋也一點不弱,雙峰並峙群星閃耀。說當時的南京是個文化重鎮,絕對沒什麼大錯。南宋初期的基調就是亡國感傷,不斷地有人在這裡高喊著要收復失地,要洗雪靖康之恥。當時在南京城西邊,有一個重建於北宋的賞心亭,說是重建,因為最初建於什麼年代,說不清楚。賞心亭在舊時曾「為金陵第一勝概」,《景定建康志》說:「賞心亭在下水門之城上,下臨秦淮,盡觀覽之勝。」歷代詩人詞家登賞心亭,吟詠者不計其數,可惜到了元末明初,此亭被毀,遺迹已蕩然無存。






南京賞心亭



早在北宋元豐年間,蘇東坡自黃州移汝州過金陵,填了一首詞,前面還有一段很長的小引,「金陵賞心亭送王勝之龍圖,王守金陵,視事一日移南都」:



千古龍蟠並虎踞,從公一弔興亡處。


渺渺斜風吹細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


公駕飛車凌彩霧,紅鸞驂乘青鸞馭。


卻訝此洲名白鷺,非吾侶,翩然欲下還飛去。



宋朝的南京賞心亭,無論北宋南宋,都是著名的宴客和送別之所。這地方,與東晉時的新亭對泣,幾乎異曲同工,既是日常生活中登高望遠的一個風景點,同時也給了文化人借題發揮的機會。北宋時,賞心亭留下的詩歌,與隋唐十分相似,都是感慨前朝往事,嘆惜六朝興亡,至多也不過是帶一筆南唐。蘇東坡是這樣,王安石的《次韻舍弟賞心亭即事二首·其二》也是這樣:



霸氣消磨不復存,舊朝台殿祇空村。


孤城倚薄青天近,細雨侵凌白日昏。


稍覺野雲成晚霽,卻疑山月是朝暾。


此時江海無窮興,醒客忘言醉客喧。



還有米芾的《賞心亭晚望》:



晴新山色黛,風縱蘆花白。


盡日依欄干,寒宵低細月。



還有梅堯臣的《金陵與張十二傳師賞心亭飲》:



但嗟識君遲,不恨春風惡。


風惡舟未前,置酒共談謔。


漁歌還浦頭,斜日下洲角。


明朝渡江去,相望便成昨。



還有郭祥正的《金陵賞心亭》:



南還北去千萬艘,人生何苦戀驚濤。


百年易得變塵土,後世視今今視古。


此間風月最為多,莫辭把酒呈高歌。


前朝宮苑荒煙在,樂極悲來亦奈何。



還有王琪的《金陵賞心亭》:



十里秦淮在玉壺,江山清麗壯吳都。


昔人已化遼天鶴,舊畫難尋卧雪圖。


冉冉流年去京國,蕭蕭華髮老江湖。


殘蟬不會登臨意,又噪西風入座隅。



北宋詩人沒有亡國的切身之痛,他們到了南京,這些同題的詩歌,寫得再好,也還是覺得浮淺,免不了隔靴搔癢。到了南宋就大不一樣,這時候,中國北方的大片領土淪亡,聲音開始鏗鏘,沉痛,悲憤,譬如陸遊的詩《登賞心亭》:



蜀棧秦關歲月遒,今年乘興卻東遊。


全家穩下黃牛峽,半醉來尋白鷺洲。


黯黯江雲瓜步雨,蕭蕭木葉石城秋。


孤臣老保憂時意,欲請遷都涕已流。



陸遊說的遷都,是說南宋不應該在杭州定都。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在杭州定都顯然不利於抗金。應該把首都遷到南京來,藉助金陵之王氣,北伐中原,收復失地。他上書朝廷,強調「江左自吳以來,未有舍建康他都者」。選擇臨安,也就是杭州,只能是權宜之計。縱橫草疏論遷都,然而宋高宗並沒有聽他這個書獃子的話,不願意紙上談兵,因此陸遊至死都耿耿於懷,只能交待兒子,「王師平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遊肖像



說到南宋詩歌,常常會使用一個詞,就是愛國詩人。南宋詩人尤其南宋初期的詩人,愛國幾乎是個關鍵詞,絕對的主旋律。1168年,中國最好的詞人辛棄疾來到了南京,他被任命為建康府通判,一個並不是很大的官,級別有點像後來的紀檢幹部,屬於中央特派員下放到地方,負有監察職權,與地方行政長官形成制衡。這時候的南京,已是長江下游的重要戰略據點,既有行宮留守,又有軍馬錢糧總領所。當時的行宮留守史正志,軍馬錢糧總領葉衡,都是非常顯赫的人物,都是堅定不移的主戰派。



辛棄疾也是堅定不移的主戰派,與史正志和葉衡志同道合,常在一起坐而論道,共談收復北方大計,暢想北伐前景。史正志字致道,辛棄疾為他寫了一首《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表達自己的感慨:



我來弔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


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


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


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

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


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


寶鏡難尋,碧雲將暮,誰勸杯中綠?


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辛棄疾為葉衡寫了一首《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



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


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


人言頭上發,總向愁中白。


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



當然,最有名的還是下面這首《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可以說是千古絕唱: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


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


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這首詞,寫到了當時的南京風景。壯士失意,登高望遠,故國晚秋,情景交融,葉嘉瑩先生解釋這首詞時曾說過,中國文化里有個「秋士易感」傳統,看到草木蕭條,就會聯想到生命落空的悲哀。她認為辛詞有盤旋沉鬱之姿,他的愁恨悲慨,都像是咬著牙說出來的,豪放詞人必須寫得像辛棄疾這樣,才算是真正的好,才算是不空洞,才算是言之有物。






辛棄疾畫像



葉嘉瑩特別欣賞把吳鉤看了的「看了」二字,落日樓頭是景,斷鴻聲里是聲,江南遊子是人,吳鉤是物,是用來殺敵的寶刀,也可以比喻一個人的才幹和本領,可惜報國無門,欄杆拍遍,還是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



南宋初年的南京,到處都是渴望收復失地而不能的痛苦,還有長使英雄淚滿襟的失望。這彷彿是當年南京建康賞心亭上拍攝的一段視頻,畫面清晰而生動,只有讀明白了這首《水龍吟》,大家才能真正地了解辛棄疾,才能真正地理解北方淪陷後,在留都南京街頭涌動的那股激烈抗金情緒。



原標題:《辛棄疾登建康賞心亭》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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