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能讓人修鍊得道,長生不老嗎?
國人對於「神秘」的認可與追求,是從古到今「一以貫之」的。比如我們普遍認為「高手在民間」;比如我們相信命運可以被測算;比如我們雖然沒有親見過有誰得道成仙,但總是心存一念,不會完全否認這些超出常人常理的存在。
自從老子在《道德經》中「強字之」出一個「道」來,指出了那個玄之又玄的存在,國人的意識之門就被徹底打開,釋放出了無數奇思妙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百花綻放。甚至於,直接造就了一個本土宗教——道教的產生。
加入了道教的影響,有了更為龐大的群眾基礎,「道」的地位和神秘感被進一步拔高,最終到了凡人難測的境地。戴上了這層神秘面紗,老子所謂「吾言甚易知,甚易行」的說法恐怕註定要落空,畢竟高人肯定「不簡單」,這才符合我們的認知。
不簡單的高人,說了很多聽不懂的話,留下了很多驚鴻一現的傳說。從此,我們曉得了有人通過修道,可以得道成仙,長生不老,可以跳出三界五行,不受命運主宰...面對這些已經完全超脫了人間世的嚮往,凡人追求的財富、美人、權力,恐怕真的只能算糞土吧!就連皇帝,也很難抵擋得了這等誘惑。
第一次大規模全國公開尋找長生不老葯的,當屬千古一帝秦始皇,然集全國之力求長生,最終仍然以失敗告終。而如今,如果說有哪本典籍最可能藏有修鍊長生的法門,《道德經》肯定榜上有名。那麼《道德經》可不可以讓人修鍊成仙,長生不老呢?
首先我們給「長生」一個定義,祝壽時大家常說「壽與天齊」,在我們的意識中,天是長生的了。老子也說:「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後人常把天、道並列,合稱「天道」,正是因為二者具備相似的屬性,或者說,人們很容易把這二者搞混,故混而為一來談。
老子又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果說天長生,那麼「道」,更是永恆的存在了。所謂「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亘古永存,始終如一,這就是道。而人,可否通過修行,讓自己具備天、道的屬性呢?
這種天才的想法是非常大膽的,因為天是高高在上的,道更是主宰天地萬物的存在,讓自己具備天、道的屬性,就相當於是螞蟻要做人,小草要成材一樣大膽。而想法要成真,最重要是有理論支撐,於是「化」的理論就出現了:人與草,與蟻,與魚蟲,是可以互相轉化的,天地萬物,彼此相通。
這個理論初見於《莊子 大宗師》:子來將死,他的朋友子犁在一旁感嘆:「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意思是說「造物主真偉大大啊,你死後,是要把你變成鼠肝,還是蟲臂呢?」而《至樂》篇中是這麼描述「化」的:「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
最著名的「物化」之說當屬《莊子 齊物論》,莊子由夢蝶說起,不但把物與物之間的界限打破,提出萬物齊一的說法,還把生與死、真與幻、成與毀、是與非統一起來:生死一坦途;生如大夢,死而後醒;一物成一物毀,一物生一物死;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該物化理論,最終大成於唐末《化書》。
因為莊子的「化」,好歹有個局限,有生有死,有真有幻,有成有毀,都是在「有」中打滾,限於「有」的層面。所謂「物以形相生」,也就是落入「物」圈,進入「有」的世界,則共有形,以形化生, 但很難從有形超脫到無形,從「有」返歸於「無」,從「實」復歸於「虛」。
《知北游》篇是這麼說的:「今已為物也,欲復歸根,不亦難乎!」而《化書》不這麼看,它認為這一過程是可逆的,可以反向轉化:精化氣,氣化神,神返虛。如此也意味著,通過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返虛的修鍊,成人也可以返老還童。
這就是劃時代的突破了!長生不老從此由想像落地成為可能。那「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如何從「有」返「無」呢?心靈的從「有」返「無」,可以通過虛靜忘我而實現,或者說,心靈本身就處在「無」的層面,那麼落於實有的「身」呢?
有人「深恨此肉身,不能上青雲」,把人身貶成「臭皮囊」,卻又離不開,只能負重前行。還有人在故紙堆中發現了真經,引入一個關鍵元素「氣」,提出了一種新的創世構想:「氣化萬物」。所謂「聚則成形,散則為氣」,「萬物同一氣」,「一氣化三清」(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太虛即氣」等等,成功打通了「有」和「無」的關竅——聚氣成形則為有,散氣無形則為無。如此,前路通矣!往複於有無之間,是謂「鍊氣士」,可以得長生。
果然通了嗎?那是還沒有深刻認知到什麼叫做「長生」啊!《道德經》說:「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不自生」,是「無增」之意,日復一日,天可有增高,地可有增厚?不增則不生,不生故而長生。所以長生的關鍵是什麼?不增不減,不化不變,不入生死。
人卻時刻都在化,七年全身細胞換一遍,死後自然而化,化為飛灰歸於天地間。因為我們從出生開始,就已經落入了這個變化往還的「有」之世界,就只能遵從「物以形相生」的規則,想要獨立而存,遺世而行?除非你不入這個世界。
「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有」並不是根柢,而是末端。身處我們這個世界,身處末端,就像天上的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沒有常態永駐;就像樹上的葉子,冬來便落,春來複發,又怎麼可能永葆青春,長生不老。
但不入這個世界,又如何為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又用什麼構建此身?身體是枷鎖,但它同時也是人得以存在的基礎;世界是牢籠,但出離此牢籠,人也就不復為人了。線條構建圖畫,線條是局限,然而抹去這些線條,畫也不復存在了。所以莊子感慨道:「今已為物也,欲復歸根,不亦難乎!」
人身如果不能突破「有」的限制,超脫出物而化為「虛」、「無」,就只能在這個「以形相生」的環中輪迴反覆,不可能得長生。但此「虛」、「無」之化,卻不是想當然的一氣貫之,所謂的「氣」,不過仍然是「有」,精微之「有」而已,與那個本源之「無」相差甚遠。我們來看一看「無」的特性:
首先,「無」為「無物」,故而「不可名」。它沒有形象,沒有聲音,看不見也摸不著,沒有大小、上下的概念,只是一個恍惚的存在,老子稱其為「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這樣一個「無物」的狀態,明顯不是靠「散氣去形」就能達到的,恐怕需要物質湮滅才有可能。因為就算是「氣」,也仍然是有內容物的,歸屬於「有」。
其次,「無」是無量的,它的深不知有多深,再多的東西納入進來,也只是「不盈」,故而用「湛」來形容;它的遠也不知有多遠,「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故而用「淵」來形容。那麼問題在於,我們人身都是有量的、有限的,如何從有量轉化為無量,從有限轉化為無限?
再次,「無」是有「神」的,老子所謂「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無」生萬物而有神,那麼如果人身返無而復歸於本,此神是同於道,還是仍然能留存一個「我」?「我」若不存,生與死又有何異?
再次,「無」是無始無終,永恆存在的,連老子都說「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不知道它從何而來,只知道它一直存在;又說「其上不皦,其下不昧」,往上觸不到頂,往下探不到底,深不可測。那麼,做為一個有生有死,有始有終的人,要怎麼樣去化作這無始無終,無頂無載的存在?
《莊子》中所提到的修長生:「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
理論很有意思,是把人之神當作道之一分,以神守形,相當於從根柢(道)分出一毫末來保持其微不足道的形(人身),但這不過是個想當然的美好願望罷了。人之神,不能成道之分,似而不同。甚至說,人之神仍然不過是末端,來源於道,就像被磁化的鐵釘,它的磁性來源於磁場一樣。
所以為了固守這能長生的理論,就必須賦予人之神和道一樣的造物能力,因此就有人顛倒本末,認為世界由心造。要知道,莊子都不敢如此暢想啊,他夢到蝴蝶,也只是在想,到底是我夢到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了我,沒敢說是自己造了蝴蝶,還是蝴蝶造了自己。但不如此,理論就先通達不了,又修什麼修呢?
《道德經》中,雖然多處提到「長久」、「長生」,又說「死而不亡」,但真正意義上提及修長生,在第五十四章:「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輟。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
只有本來就在的,才是不滅不亡的。所以人要想「死而不亡」,就需要為自己的精神尋找這個不滅不亡的寄託。
寄託於身,則身死而亡;寄託於家,則子孫不亡而不亡;寄託於鄉,則鄉黨不亡而不亡;寄託於國,則國不亡而不亡;寄託於天下,則天下不亡而不亡。故,有因家而得以不亡者,有因國而得以不亡者,有因人而得以不亡者,有因天下而得以不亡者。卻從未聽聞,有空山枯坐,獨善其身,超脫世外而不亡者。
「仙人撫我頂,結髮授長生」,得道成仙,長生不死,這是連天地都容納不下了其深重的貪慾啊!你踏著這地,你頂著這天,你就脫不了這樊籬,成不了這仙。所以費解的地方在於,《道德經》本以清靜為本,「少私而寡慾」、「聖人不積」、「後外其身」,又是怎麼衍生出這樣的氣吞天地之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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