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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90年代那場消費降級


 文 | 徐漿糊


來源 | 八知(bazzhi)


前幾天,我參加一位二十多歲女孩的生日餐會。



我們在市中心的時尚日本料理餐廳用完餐,打算搭計程車前往咖啡店吃生日蛋糕時,她有感而發地喃喃自語:「哇,感覺好像泡沫時期一樣……」



為了吃生日蛋糕而特別換地點,而且還是搭計程車,對她來說應該是泡沫時期才有的行為吧!

日本作家酒井順子書里的這一段描述讓我感到新鮮。


酒井順子是所謂的「泡沫世代」——她出生於1966年,這意味著當她大學畢業時,正趕上日本泡沫經濟頂峰——那是在1988到1991年之間畢業、找工作易於反掌的「幸運兒」。



而她的晚輩,生於日本經濟泡沫破碎之後的平成年間的90後們,自出生以來就完全不知道景氣好是什麽樣子。



他們中的許多人對那場泡沫的了解,幾乎並不比身為中國人的我們多。

「生日時不是會收到一百朵玫瑰嗎?每個男人都像石田純一一樣開 BMW ,不是嗎?不是很充滿希望嗎?」平成女孩這樣天真的想像。

事實證明貧窮可能真的會限制她的想像。


純粹出於一種好奇,我從陳舊的新聞、書刊、影視劇、甚至日語論壇,收集著泡沫時代真實生活的片段,而它們拼湊起來是這樣的:

當時的東京是一個鍍金的城市,餐館出售灑有金片的壽司,商場里售賣金箔包裹的巧克力——這樣它們可以賣出原來的50倍的價格。



在新宿,幾乎每個行人都穿著名牌服裝、名牌鞋子:



上班族穿著約翰.羅布(John Lobb)的鞋子;


家庭主婦戴著梵克雅寶(Van Cleef & Arpels)的珠寶首飾;


潮流青年追逐價格不菲的設計師品牌,山本耀司和川久保玲在這個時期找到了他們的崇拜者。

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們——他們不管是誰,一畢業都可以被五家左右的公司錄取;



大公司為了爭奪他們,一旦內定,便以「培訓」為名,把他們關在豪華溫泉酒店中,以免他們接受其他公司的工作。


面試的路費自然是報銷的,一旦錄取還有現金獎勵。如果是頂級學校畢業,公司就給安排高級公寓,配進口車,再送一整套阿瑪尼行頭。

進口的高檔食品如魚子醬前所未有的流行,為年終聚餐預定頂級的Tokujo肋骨是很自然的事。



人們花大價錢喝高級洋酒:路易十三、麥卡倫威士忌……直到酩酊大醉——如果不識相地點樸實無華的清酒,會遭到服務員的怠慢。



街邊滿是爭搶著計程車的人們,無論車費多貴都要打的回郊區的住所去,他們揮舞著手中的大鈔來引起計程車的注意——



因為司機會挑選乘客,他們青睞那些目的地更遠或願意支付高昂小費的客人。

東京灣北岸剛剛落成了東京迪士尼——那曾是作家新井一二三小時候全家每年一起去找蛤子的淺灘——現在這種淳樸的體驗被爭先恐趕赴的美式夢幻代替了。



而成人們還有另一個只屬於大人的迪斯尼樂園——六本木的迪斯科。

一個普通的白領,下班的娛樂是去泡吧蹦迪和洋酒,周末的活動不是打高爾夫就是滑雪——



無論是一輪高爾夫比賽還是在銀座的女主人酒吧度過一晚,都可以讓人輕而易舉地花掉上千美元。



結婚動輒購買價值過萬美元的婚紗禮服,蜜月則要飛到夏威夷或巴厘島,一個婚禮花費數十萬美元實屬正常。

當時一位剛剛畢業進入的製藥公司的普通銷售員,每年招待客戶的費用賬戶就超過15萬美元。


他把顧客帶到各種花哨的餐廳、女主人俱樂部,然後再把他們連同禮儀小姐一起帶去喝更多的飲料,唱更多的卡拉OK,蹦更多的迪,最後為每個人叫一輛計程車回家。



即使他每周至少三次這樣做,仍無法全部用完這筆公費。



為此一些更「有進取心」的銷售員會與禮儀小姐達成協議,這樣他們可以獲得20%至40%的娛樂費回扣,而這些回扣通常等於他們的工資。

那些叫 Mercury,Links或Leo的女主人,常常收到來自商人,股票經紀人和房地產大亨不假思索的大筆贈與。


一位女主人在1990年的一個晚上,收到一位顧客遞給她的14,000美元小費,對方說:「給自己一些新衣服。」



「這令人難以置信——特別是考慮到我沒有和他發生性關係。」 她說。

那幾年,日元與股價、房價一同上漲。這使得無所作為簡直是一種懶惰,於是每個人都變成了投資家、投機家。



人們涌到國外去搶買名牌皮包、鑽石,每個聚會都在異口同聲談著股票、外匯、房價、銀行、利率。



股票和地價越炒越熱——直到東京地價足以買下美國全境。

金錢彷佛從天而降。



在自己人生中的夏天和日本這個國家的夏天完全重疊的那段時期,每天都過得如祭典一般。


電視里播放著收視火爆得令「周一晚上街上沒有上班族」的《東京愛情故事》,令人感到心潮澎拜的,除了熱情奔放的赤名莉香,大概還有那個正在繁榮的東京。

「泡沫經濟時期在泡沫世代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因為這個印象實在太鮮明,再加上往後的時代又太過樸實,感覺一轉眼就過去了。」

與48歲的酒井順子須臾而過的青春一同消逝的,還有那個更有野心,同時又略顯貪婪,每個人都追求自己的財富的日本。



當泡沫破滅時,它將這個國家的生活榨乾,剝奪了它的野心和快速進步的感覺。

今天的日本顯然與那個時代完全不同。






2017年TBS的大陣容電視劇《四重奏》收視平平,在最後一集之前的平均收視也只有8.8%。



而編劇正是那個在1991年僅23歲就憑藉《東京愛情故事》,在電視圈內被視作天才一般的存在的坂元裕二。



對於曾經以32.3%的數據站在收視率巔峰的坂元裕二來說,眼下的收視和他劇中的人物一樣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慘淡。

如今他對泡沫經濟時期的純愛故事早就失去了興趣,更願意寫寫當代都市人的尷尬處境。



他的主角們或笨拙,或顧此失彼,或愛而不得,或壯志不酬,大概這本就是人生尋常事。

奢侈品與大鑽石不再被穿戴在新宿街頭的行人們身上,而更多陳列在中古店鋪中——它們越來越多乃至成為了這個國家標誌性般的存在。



大量在泡沫經濟中從世界各地買入的鑽石、奢品被人們重新放到二手市場中出售——安倍政府推出的日元貶值政策,加上長期經濟緊縮和老齡化更加促使人們這樣做。



這批「泡沫鑽石」儲量之大,甚至使日本成為了鑽石的重要出口國。



據說「泡沫鑽石」還有一個特點是往往克拉數很大,透明度高,因此格外受到外國人的歡迎。

如今這些中古店鋪中的絕大多數都配有中文服務員。



聖誕季,當我走進新宿街頭一家知名中古連鎖店的時候,正好看到一位來自中國某海淘平台的女主播,用自帶的主播燈,在玻璃櫥櫃前進行一場海淘直播:



「親們,價格好哦,鑽加起來至少有十分……一下省了700現在……能下手的盡量下手,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就不一定了……別急,手錶還正在談,這個月爭取給親們播一次……」

越來越多中國消費者喜歡親自去日本購物,這些經驗被寫成帖子分享在小紅書上。




張雨綺在視頻中微微一笑:「一克拉以下的鑽戒,不值錢的。」



準確反映了中國消費者的購物態度:在御徒町站附近的中古店,據說現在大約一半的顧客是中國人,而他們主要購買1克拉以上的大顆粒鑽石,在很多情況下購買量超過300萬日元。

儘管日本電視上的廣告一直在鼓吹「青少年的離境車」概念,但年輕一代的年收入並沒有增加,更多的人選擇購買二手車而不是新車。



由於長期的通貨緊縮,二手市場的規模在持續擴大。不止是車,還有服裝、傢具……年輕人甚至婚紗都喜歡買二手的。

「當與90後的日本年輕人談起《東京愛情故事時》,他們的關注點完全不在那檔子事兒

(性)

上,而是:那裡面人真是有錢啊,天天都出去喝酒哇」——一個知乎回答者這樣分享道。

「如果說幾代人有什麼區別的話,」杏子醬在帶我去看一座位於東京新宿的房產的路上說,她是日本一間主要面向中國人的地產公司的地產經紀人。



「我感覺60歲的一代很多還是很富有的。他們往往在鬧市區開著爵士酒吧,或者投資咖啡廳,講究生活品味和品牌。我認識的一位這個年紀的太太,她對吉野家這樣的餐廳嗤之以鼻。」

她帶我看的房子在新宿中心位置,在日本房產泡沫破碎時,房價幾乎腰斬,00年到達一個低點,此後,經過近20年的緩慢爬升,如今房價回到最高點的90%左右——



這也大概代表了整個東京的情況。加上租金收入,對於在最高點的購房者,單純從賬面上說,勉強持平。



這聽起來挺糟糕,不過還是比炒股的那些人要好——日本的股市,至今距離最高點還有很遠。

「壓力最大的是40多歲的一代,他們往往要供養小孩。2、30歲的年輕人則不買車,不買房,不結婚,不生孩子,很多也沒有正式工作。」

杏子醬自己就是90後,而她目前最大的業餘愛好是織毛線——她專門報了學習織毛線的課程,這樣她就可以親手為自己的家人編織出圍巾和毛衣,而不用去商店買了。


如果去了解一下這幾代人的人生的重要節點與泡沫經濟相交的軌跡,你會發現杏子醬的純個人觀察也很合理——泡沫經濟的殘酷之處,在於它給時間上相差無幾的人們留下了完全不同的遺產:



  • 泡沫世代

    (1961-1965年出生的人群)

他們是在日本泡沫經濟頂峰時期,恰逢剛出社會的年輕人們。



他們找工作容易,輕輕鬆鬆就進入大企業,薪資優渥,生活中都閃爍著金光閃閃的光澤。



雖然泡沫世代們後期也面臨了激烈競爭以及被淘汰的風險,但是遠比連進入公司的機會都沒有的下一個世代要好了。



可以說是夾在窮與蕭條中間,唯一的繁榮世代。



「綻放出不符時代的耀眼光芒的中年人身影」,應該就是泡沫世代的畫像。



  • 冰河期世代

    (1971-1975年出生人群)

他們是在經濟泡沫破裂後,不幸剛好畢業的一代。



迎接他們的是經濟危機與緊縮的招聘市場。這一代人中的不幸成員至今只能靠兼職或打合同工——收入低,經濟條件岌岌可危。



時間越長,他們就越難以打破周期,改善生活,結婚或生孩子的可能性變得很小。而這代人中即使是擁有永久職位的那些,也面臨難以晉陞的困境。



經常抱怨升職加薪的前景渺茫或者為養老金擔憂的中年男子,是這一代的典型畫像。



  • 新冰河期世代

    (1989-1992年出生的人群)

「平成最後的夏天」,讓大家意識到出生於平成一年的平成初代,今年踏入30歲了,他們是「這輩子看電視新聞都沒有看過好消息的」的一代:幼年時期目睹父母投資失敗的惡果。



房產不斷貶值,房貸卻分文未少,家庭生活質量直線下降。緊接著1995年阪神大地震重創日本,經濟陷入長期不景氣。



屋漏偏逢連陰雨,當畢業準備找工作的時候,又遭遇了2008年的雷曼危機與2011年的東日本大地震。



眾多公司經營慘淡,大幅縮減應屆生招聘名額,導致了日本有史以來最嚴峻的??「新就職冰河期??」

(2010年~2013年)



「就職浪人??」、「飛特族??」,「啃老族」應運而生……他們中的一部分不願意再出去找工作,沉浸於二次元世界,與社會脫節,成為社會問題。

「不去國外玩,也不開車,不滑雪,也不玩滑雪板,不喝酒,也不做愛,穿優衣庫的衣服,在大學中應該也會乖乖上課吧!一點雄心壯志都沒有!」



從來自老一輩的評語中,大概也能一睹平成世代的風采吧。



你會發現,當對某個重大政治經濟事件有了一定了解之後,它就成為一把鑰匙,能夠打開那些你以往打不開的寶箱。

過去許多關於日本的片段連接起來:90年代爸爸跟我講日本同事「摳門兒」,來中國出差的日本工程師送禮只送圓珠筆;



鬼怒川上那些內部結構錯綜複雜的超大型溫泉酒店、日益蕭條的數個過時的主題公園、迷宮般找不到入口的地下商業街的廢墟;



在伊豆偏僻的鄉下旅行,加油站小賣部看門的老頭津津有味的看著電視中的高爾夫頻道;



宮崎駿早期與後期作品不同的情感基調;



永遠拿不到諾貝爾卻永遠賣座的村上春樹小說……



乃至原宿街頭奇裝異服的年輕人。

對於日本來說,泡沫經濟是一把重要的鑰匙:只有了解了日本的泡沫經濟,才能真正理解日本。

甚至,理解中國。

每個讀到日本泡沫經濟這段歷史的人,都從中看到了驚人的相似性。



這種相似性讓人感到既刺激又迷惑。刺激在於這看起來幾乎像是一場國運的對調——從90年泡沫破掉的那一刻起;而迷惑在於,中國會成為下一個日本嗎?



橋水基金創始人Ray Dalio 在新書《債務危機》中的名言成為新時代的警世鐘:




「很多人認為過去發生在不同年代,不同國家的經濟危機都是由不同的原因造成的,而我只看到了同樣一些事情一次次的重複上演。」

在25年前,經濟泡沫剛剛破碎之時,一篇華盛頓郵報的報道中,日本被比作「MONUMENTS TO A BUBBLE THAT BURST」——一座破碎泡沫的紀念碑。

「正如古埃及,希臘和羅馬留下了廢墟,保存著昔日文明的光輝。日本的泡沫經濟同樣留下了廢墟:建造了一半的豪華建築,廢棄的高爾夫球場和破產的餐館與酒吧……」文章以相當恢弘的語氣寫著。

每個國家都或多或少的停留在了它最輝煌的時代——通常也是泡沫最大的時代——大型基建項目與地產的狂潮塑造了那些最具代表性的建築。



荷蘭是17世紀的,英國是18世紀的,美國是上世紀20年代的,而日本是80年代的……那麼中國會停留在21世紀的開端嗎?

我們以後是否會以同樣的看待「經濟泡沫的廢墟」的眼光——去看待小紅書上那一篇篇使人艷羨的帖子——



從那些輕輕鬆鬆就曬出了大鑽戒和愛馬仕包的、在俯瞰海景的奢華酒店泳池旁精心拍攝的照片;



那些教人如何在巴黎血拚、又或者挖掘星巴克的隱藏菜單的攻略中——來重溫過去的輝煌歲月,那些金光燦燦乃至於矯揉造作的,有著無盡希望的日子?

當我們回顧過去,一切都被下好了定義。



但身處其中時,「泡沫」什麼時候來了又走了,並沒有那麼明確的節點。



更多的普通人是在逐漸感受工作難找,項目難談,工資與物價不升反降的過程中,逐漸意識到泡沫經濟的崩潰的。

與一些流傳甚廣的在泡沫時期進行激進投資的悲慘案例相比,許多日本民眾對泡沫經濟後生活的描述聽起來並沒有沒有那麼可怕:




「泡沫時期每天下班是酒吧、夜總會,後來成了到小酒館喝一杯回家;


泡沫時期喝了酒直接打車回家,後來是家人開車到電車站接;


泡沫時期的休息日是打高爾夫;


後來是帶孩子去公園、去不花錢的博物館、科技館。」

如今日本甚至看起來是一個比九十年代更宜居的地方 —— 不那麼自我滿足,更開放,更便宜。



在某些方面,經濟不景氣與缺乏可能性反而給了一些人一種自由,有許多有趣的藝術與亞文化群體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現在我們確實面臨著與當時的日本非常相似的處境,在債務快到極限時又遭遇了貿易戰,給非常脆弱的全球經濟蒙上了濃重的陰影。



日本的泡沫迅速的破掉了,但它的痛苦依舊擴散了20多年;中國的泡沫也許不會那麼快破掉——


「很多人說恐怕二十年後的中國是現在的日本,每每看到這類標題,我都覺得,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真挺好的。」

友如是說。

References:


Paul Blustein | In Japan,Monuments to A Bubble that Burst


Sonja Blaschke | Deflation in Everyday Life:A Japanese Family Reports


R.A.| Lost decades: the Japanese tragedy


Edward Jay Epstein | What was lost and found in Japan"s lost decade


酒井順子 《人到中年,更是理直氣壯》


新井一二三 《我這一代東京人》



* 作者:徐漿糊  媒體人,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目前正在寫《消費降級指南》系列。更多作者文章請關注微信公眾號八知(bazz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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