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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婦攜自閉症兒子自殺,是誰給了她最後一擊?

如果不是這次「停學」風波,黎原覺得「以後依然很艱難,但還是有希望的」。他還記得洋洋之前在培智學校表演活動時的場景:臉上撲了白粉,化了口紅,點了美人痣,在舞台上高興地唱《我愛我的家》。黎原在台下鼓掌,舉著手機錄視頻,發給上班的孩子媽媽看,生活好像又有了鬥志。

文 |翟錦

編輯 |楚明

新年還沒到,32歲的母親譚麗早早地做好了2019年的日曆,家裡放一本,辦公室放一本。

每一頁都印著一張家人的照片。她還特意把兒子洋洋第一天進康樂幼兒園的照片放了進去。照片里,7歲的洋洋穿著淺藍色校服,兩手服帖地垂在褲子中縫,眼睛盯著鏡頭,嘴唇彎成一道弧線。

放著洋洋校服照的2019年日曆。圖/ 網路

2018年還沒跨過,新日曆也沒真正翻開使用,就在2018年12月25日凌晨,譚麗和7歲的兒子洋洋被發現死於家中。警方發布通告稱,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排除他殺可能。

這是一場準備充分的自殺。事發時,床邊放著裝有木炭的鐵盤,桌子上有安眠藥空瓶。準確說,一起逝去的還有譚麗腹中剛滿3個月的胎兒。

「她應該覺得實在太難了吧」,同時失去妻兒的丈夫黎原推測說。

孩子的爺爺還是不解,「那麼難都走過來了,這次怎麼就過不去了呢?」

黎家父子口中說的「難」,是洋洋得了一種特殊的病——自閉症。而「這次」則說的是這對夫妻帶兒子從幼兒園離開之後。

誰也沒想到,這會是對母親譚麗的最後一擊。

1

12月12日晚上,譚麗所在的幼兒園家長微信群有些不平靜。

一名幼兒園家長在群里抱怨,班上有個學生,經常打她的孩子,「拽她脖子讓她摔地上撞到了頭」,請家長好好管教自己的小孩,別什麼事都扔給老師管。當時,這頓抱怨沒有引起什麼回應。

次日,那名家長繼續在群里說,事情弄清楚了,這個小孩是洋洋。她還提到,「老師反映這個小孩不僅喜歡打同學還打老師」,還讓各位家長問問自己的小孩有沒有被他打過,「我小孩隨口就說出被打的同學名字就有五六個」。

「這件事我不處理我不會幹休!」這名家長還提出,「必須讓小孩寫道歉信,不會寫字發視頻」。

她還特意提到黎原和譚麗,「必須讓你小孩道歉,我會找園長處理此事」。

譚麗很快在群里道歉,「我會讓他向你家小朋友道歉並好好教育他的」。

這個道歉沒被接受。更多家長站出來說自己的孩子也被洋洋打過,「被打頭、掐脖子、玩滑梯被推」,甚至還有人說孩子拿凳子打人。

家長微信群內,家長們要求洋洋道歉。 圖/ 網路

此時,譚麗沒有在群里解釋兒子洋洋的特殊情況。他患有孤獨症譜系障礙,一種廣泛意義上的孤獨症,又稱為自閉症,最典型的病症就是異常的語言能力和交往能力。

譚麗和黎原夫婦發現兒子的「反常」是在他兩三歲時,不太會說話,只會蹦單字,跟人交流時眼睛不對視,叫他也不理。

2013年,他們第一次知道「自閉症」這個詞,還是從醫生嘴裡。黎原下意識地問醫生,這能治好嗎?得到的回答是不能。他形容那一刻,「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這對年輕夫妻沒有放棄兒子洋洋。聽自閉症講座,帶孩子去各處尋醫。起初對自閉症不夠了解,又病急亂投醫,還把孩子送去過山東一家按摩治療自閉症的中醫機構。

後來又找到中山三院的培訓機構,效果開始顯現:洋洋從一開始只會蹦單字,慢慢地能說整句話。「以前需要什麼都會搶」,慢慢也會「先問別人」。

爺爺還記得,他那時候牽著孫子過紅綠燈,洋洋會念叨「紅燈停,綠燈行」。

經過兩三個機構的干預治療後,他們又把洋洋送進廣州番禺培智學校,一所專門設置自閉症兒童班的特殊教育學校。幾年治療下來,洋洋的自閉症已從中度轉為輕度。

到了上小學的年紀,黎原本來打算讓洋洋繼續在番禺上培智小學,但學校優先滿足番禺區生源,而招生名額已經滿,只能回到戶籍地入學,而在南沙區,沒有專門針對自閉症孩子的特殊學校。

有人在《自閉症少年的「教育難題」》一文里,總結了廣東自閉症孩子受教育的三個選擇:上特殊教育學校、上普通學校附設的特殊教育班、在普通學校隨班就讀。

對於洋洋來說,就近在普通學校隨班就讀成為現實也是唯一的選擇。這或許不是最壞的選擇,因為「融合教育」在國外已經實施了幾十年,被認為是目前最科學的教育模式。不過,這種模式需要完備的支持保障體系。

他們去醫院做了評估,醫生建議洋洋延遲一年上小學。為此,黎原找到離家只有5分鐘路程的康樂幼兒園,把兒子送了進去。

洋洋的延遲入學申請書。圖/ 網路

如果這一年順利過渡完,他打算找一個特殊老師作陪護,今後跟著洋洋上學。

進幼兒園的前3個月都很平靜,直到幾個家長在微信群指責洋洋「打人」。

2

從13日晚上到14日早上,譚麗仍不停地在群里道歉。而一名家長則說,「我要的不是對不起,我要的是今後不要聽到孩子被打」。

家長們的「控訴」沒有停止,一直持續到晚上10點過。一名家長將洋洋的行為說成「校園欺凌」,還提出,「我們做家長的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自控能力差的小孩身上」。

黎原夫妻倆問洋洋打人的事,「孩子也不能很好地表述」。他們上網查詢各種方法,嘗試去「教導」洋洋。

自己的兒子洋洋和其他小孩不一樣這件事,黎原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在這個父親眼裡,洋洋是個活潑的孩子,也喜歡跟同齡小孩一起玩,但他不會表達,有時玩遊戲輸贏也反應不過來。

同齡小朋友經常會趕他走,指著他說:「傻子,你是個傻子。」黎原和譚麗在旁邊看著不說話,「心裡很痛」。

除了黎原大哥的兩個孩子,洋洋幾乎沒有真正的玩伴。「誰願意跟你小孩子一起玩?沒人,除了你最親的人,沒人願意」,黎原說。

也因為這些遭遇,把洋洋送到康樂幼兒園的時候,他們沒有對班上其他家長說過洋洋有自閉症。黎原說,只是跟園長說明了情況,也請老師多注意一下孩子。

洋洋上的幼兒園。圖/ 網路

黎原夫妻不太願意跟外人說孩子自閉症的事。樓下花店老闆娘認識黎家很多年了,一直不知道洋洋是自閉症小孩, 「那孩子很乖的,見到我就喊阿姨,看不出來的」。

他們只是努力地訓練孩子,讓他看起來像常人一樣。讓他一個人在房間里睡覺,讓他獨自在超市買東西。洋洋喜歡喝可樂,黎原就給他3塊錢,讓他下樓買,自己躲在下面,看著兒子穿過一家家店和人群,直到買到可樂,上了樓梯。

3

14日上午9點,譚麗和爺爺陪著洋洋進了幼兒園。譚麗帶著孩子進了教室,爺爺在門外等著。

「我在窗口望進去,孩子們站成兩排,兒媳帶著孫子跟小朋友一個個點頭道歉。」爺爺回憶說。

當面道歉之後,事情仍在家長群里發酵。

一名孩子的爸爸說,「我覺得這是非常值得重視的問題,拋開家庭和學校的教育這方面先不談,小朋友的成長心理是否存有問題呢?是否有暴力傾向呢?還是平時接觸了暴力遊戲和暴力的影片呢?我覺得現在就要馬上去了解解決了,要不越大越反叛的」。他還建議譚麗帶孩子去看民政局免費的心理輔導醫生。

譚麗繼續道歉,還表示感謝那名家長的提議。

最開始在群里抱怨的那名家長,又提出,「如果園長不出面解決,我會找教育局領導!」

參與「控訴」的家長越來越多。有人說,「古人云,子不教,父之過」;也有人說,「孩子就是大人的影子」;甚至還有人說,「掃黑除惡堅持!」

這天,譚麗和黎原退出了微信群。

4

眾人聲討下,有一名家長私聊譚麗說,「男孩子調皮好正常」,「洋洋都好有禮貌,見到我都會叫我」。

譚麗在微信里跟那名家長傾訴道,13日晚上,她對洋洋進行「各種教育」,還跟孩子說,明天跟小朋友道歉後就跟媽媽回家,怕他再打人。洋洋傷心地問她,「媽媽,為什麼不能上學」,而她「心碎一地,不懂如何回答他」。

日常生活中在看書的洋洋。圖/ 網路

16日,譚麗讓這位家長幫忙轉發了幾段話到家長群里。她第一次對他們說,自己的小孩有自閉症。

「其實洋洋很想跟普通小孩子玩的,他不懂得正確方法,才出現不恰當的言語和行為」,譚麗向家長們解釋。洋洋現在主要的表現是社交和認知障礙。她舉了一個例子,問一個小朋友想不想吃糖,他們會點頭說想,「但類似於洋洋那類小朋友,他們是直接用搶的,這就是他們表達想要的意思,並沒有任何惡意,只是不善於表達,往往動作優先於語言」。

譚麗還轉述給家長群一段話:「許多事情我未能三言二語說清楚,但請手下留情,有些言論等同於拿刀砍在我們身上,為了生存我們真的好努力,一個自閉症家庭想要活著並不容易。」

這家人的生活早就被自閉症徹底改變。洋洋剛確診時,譚麗辭職兩年在家陪他。培智學校離家30多公里,一開始她帶著孩子地鐵加上公交,轉三四次車,去一趟得兩個小時。後來,他們貸款買了輛車專門接送孩子。

夫妻倆每天換著接送上下學,「不敢生病不敢說累」。譚麗早上5點半起床,送完孩子再趕去上班。開車注意力不集中時,她甚至自扇耳光狠掐大腿,但還是因為太勞累,撞過兩次車。

為補貼家用,譚麗在家附近擺地攤,下午4點出攤,守到晚上10點。用三輪車拉了一車童裝,一坐就是大半天。

譚麗擺攤賣衣服的地方。圖/ 網路

送兒子去培訓機構治療,「一天就要五六百元的開支」,加上貸款買車,黎家花光全部積蓄,還欠了錢。一家五口至今住在一處樓齡20多年的居民房裡。

黎原在車間工作,經常上夜班,每月工資4000多元。他戒煙戒酒3年,不唱K,不去聚會,也不跟朋友出去消遣。大年三十,他還會跟妻子一起在外面擺一天的花市,賣對聯,晚上11點才回來吃上一口飯。

他幾乎不跟人說自己家裡的煩惱,「誰能幫你呢?你說了,他們能做什麼呢?只能聽著,何必給人添麻煩?」

5

公開兒子自閉症的情況,似乎已是譚麗最後的辦法。但事件至此仍舊沒有平息,反應卻更為激烈。

最先「投訴」的那名家長說,「我只要一想到未來有6個月的時間,我們的小孩還要處於危險的環境中,就猶如一塊大石壓在我心頭」,還質疑「這個學校的老師沒有受過特殊教育方面的專業訓練,根本教不了自閉症小孩」。

此時,有家長退了一步,「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他們家也不容易」。也有人表示理解:「家長孩子都不容易,多理解包容吧,這孩子情況特殊,需要老師和同學們更多的關心、理解和包容。」

譚麗通過別人看到這些微信聊天內容,又託人轉發了最後一段話:「我會說那些話,只是想大家別誤會他爸不作為,別得理不饒人!人生在世總是充滿未知,我期望你遇到困局時有人可以向你伸出援手,別遇到一些逼你上絕路雪上加霜的人!」

12月19日中午,爺爺接洋洋回家時,園長建議讓洋洋先在家休息幾天。

當時洋洋從課室被帶到辦公室的時候是哭著的,還跟爺爺說: 「我不走,爺爺,我要讀書。」

離開幼兒園後,每天早上醒來,洋洋會穿好校服和鞋襪,背著書包等爺爺帶他去幼兒園。「我告訴他幼兒園放假了,過幾天帶你上學」,說到此時,爺爺的眼睛又紅了一圈。

洋洋還對爺爺說,「我不要當打架大王了,我要上學」。黎原回憶這個場景時,眼眶瞬間紅了,眼淚也流了出來。

如果不是這次「停學」風波,黎原覺得「以後依然很艱難,但還是有希望的」。他還記得洋洋之前在培智學校表演活動時的場景:臉上撲了白粉,化了口紅,點了美人痣,在舞台上高興地唱《我愛我的家》。

黎原在台下鼓掌,舉著手機錄視頻,發給上班的孩子媽媽看,生活好像又有了鬥志。

懷上二胎的時候,家裡又多一份希望。他們想著,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等以後他們老了,可以照顧洋洋。

一份2016年《中國自閉症教育康復行業發展狀況報告》顯示,中國自閉症患者已超1000萬,14歲以下的自閉症兒童超過了200萬,總體患病率在 1% 左右。雖然自閉症兒童數量龐大,然而真正能去正規機構進行康復治療的自閉症兒童依然是少數。到2016年9月,有98.7%的人群無法得到有效康復訓練。

《柳葉刀》發布的數據顯示,1990-2016中國每十萬5歲以下兒童中約有700個左右為自閉症患者。圖/ 網路

4年里,黎原和譚麗一直努力想讓兒子洋洋成為能夠得到康復訓練的百分之一。

「洋洋已經很乖了」,黎原一次次重複,「除了不會表達,跟正常孩子沒什麼兩樣」。

在爺爺眼裡,孫子非常聰明,在幼兒園時能領讀課文,還會糾正他的普通話發音,在他大聲沖著耳背的奶奶說話時,過去抱著他,「爺爺不要生氣」。

6

洋洋從幼兒園回家後,黎原和譚麗試過所有能想過的辦法,找過社工和機構,打聽其他幼兒園,還給教育局等許多部門打過電話。

那段時間,黎原開車上班和回家的路上,一路流眼淚。他沒有讓妻子看到自己哭,也沒見過對方掉眼淚。倆人已形成默契,很少在對方面前抱怨,「把不好的情緒藏起來,不想再讓對方也難受」。

「連我都崩潰了,何況她呢」,事後,他只能這樣描述那幾天的譚麗。

12月22日晚上,譚麗說,自己被搞得「崩潰了」。洋洋的爺爺安慰她,「你做母親的做得很好了,孫子這麼乖巧」。

24日下午3點,譚麗問丈夫,今晚是不是晚班不回家了。得到確認的回復後,晚上6點45分,她去家附近的糧油店裡買了55元的木炭。平時,譚麗都會在卧室輔導洋洋的作業,那天晚上,房間的燈一直亮到了晚上10點多。

譚麗用膠帶貼住了門縫,關死窗戶,在鐵盤裡燃了木炭,躺在了兒子的身邊。

25日凌晨6點,黎原下了夜班,回到家裡。7點多,兒子通常會起來,但這天,房間沒有任何動靜。一直到8點,黎原過去敲門,無人回應,他覺得不對勁,把門撬開了。

妻子和孩子的身體都已經僵硬。黎原打開所有的窗戶,抱走炭盆,給妻子做胸外擠壓和人工呼吸。孩子爺爺打了120,給孫子做急救,但誰也沒能挽回。

事後第二天,黎原發現妻子留下的兩封遺書。他跟媒體轉述道,妻子在其中一封寫給他的信說,想去一個沒有傷害的地方,快快樂樂地生活。

「她應該也是孩子被退學後,一想到更遠的未來,就覺得太難太難了,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吧」。2019年新年第一天,黎原對每日人物說。

「所有的路都走不通,沒有出路嗎?」

黎原低著頭,坐在小板凳上,發出一陣笑聲。接著,他慢慢抬起頭,收住嘴角,眼角發紅,「我不知道有什麼出路,你告訴我有什麼出路,我從沒看到有什麼出路」。

譚麗與洋洋。圖/ 網路

(文中譚麗、黎原和洋洋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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